那里是东京的郊外。
那里有一处被青青的树木包围着的青青的房子。
十月里的天空是如此晴朗，万里无云。
宛若千鸟的双足般红艳的荞麦田一块块相连，武藏野悄无声息地延伸到初秋的空中。
青色房子的阳台上，有两个人在对话。
在阳台的柱子与柱子之间系着绳子，绳子上一排排地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衣服，宛若莱因哈特（莱因哈特·舍尔（1873—1943），奥地利著名导演，曾多次导演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剧团的后台。
看来，今天这所青色房子里的人，开始晒衣服以防虫蚀了。
对话的两人，一位是看起来十六岁左右的有着深深的眼眸的少女，另一位是深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这是一位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的老人，他有着希腊人那样的鼻子，气色看起来很不错，身着不俗的灰色服装，举止优雅。
看起来这家只有这两个人，还有一个好像是从这附近雇来的女人在厨房做饭，她从未看过有其他人来过家里。
少女开始说话了。
“为什么爷爷那个时候不逃跑呢？”
“小姑娘啊，爷爷是一个男人啊！”
“男人很强大啊！”
“是的，是的。男人，就是该停下来的时候就停下来，该出发的时候就必须得出发。”
这位被称作“爷爷”的老人家，不知将这样的话和他的那些英雄往事，对这位少女说过多少次了。
少女就像崇拜着自己在书上读过的英雄那样，无论问多少次也不觉得厌烦。
“你的母亲曾经将这件青色的上衣当成裙子穿呢。”
爷爷拿起一件挂在绳子上的上衣说道。
“你的母亲悄悄地爬到了五层的铁塔上。恰巧那晚是一个月夜，她脸上闪耀着如萤火虫般的光芒，这让人感到不吉利。青色的上衣看上去就像是白色的寿衣，被风吹动摇摆着。你的母亲，抛弃了自己和这个世界，说出了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说得出的、清寂的超脱了善恶的话。爷爷听到了你母亲说的话。”
“‘快，快点拉吧！伯伯，没有时间了，快点拉吧！’这是温柔得有些急躁的夫人——你的母亲说出的话。我用颤抖着的手用力地拉扯着钟楼上的绳子。”
“然后我母亲怎么样了呢？”
“一根，两根，三根，我拉住了大钟上的三根绳子，然后抬头去看那层的铁塔。你母亲就像天女般轻飘飘地飞到了云层之中，令人以为那是一朵轻快地飘舞着的云彩。小姐，这是你母亲留给你作为纪念的青色上衣呢。”
“母亲死了么？”
“这个嘛……你母亲究竟是死了还是进了天国了，我至今还搞不清楚啊！”
“然后父亲怎么样了？”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书房里。我进去后，你父亲说道‘伯伯，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去给我收拾行李吧！’，然后便一直盯着窗外。”
“那之后，父亲便再也没有回来么？”
“是的，从那夜开始，便是漫长的分别了。即便自杀是可以原谅的，但这又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我就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不停地在走廊里晃来晃去。真是可怜啊！我突然想到要到小姐你的房间里去看看你。”
“我当时怎么样呢？”
“你就像被你母亲抱着那样，像一个人偶娃娃一样香甜地睡着呢。你那宛若花蕾般紧闭着的小嘴巴，好像随时都要张开，然后喊‘妈妈！’呢。我像那次那样蹑手蹑脚地走路，这辈子还只有那么一次呢。”
“哥哥怎么样了呢？”
“走了。我当时也很慌乱，可能也和主人一起去旅行了吧，这一点我不太清楚。”
“我好想见哥哥啊！”
“你应该会见到的。”
“对了，爷爷，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呢。”
“是什么？”
“我曾经在一个海滨旅馆的阳台上看到过一个人。他系着灰色底子上绣着红色和紫色纹样的领带，而那条领带和我父亲的一条领带一模一样。”
“那个人多大年纪？”
“十九、二十岁左右。”
“啊，你哥哥的确比你大三岁，今年应该十九岁。”
“啊，我好想见哥哥呀！”
青年穿着奶黄色的衣服，双腿交叉着，休闲地将手腕放在扶手上。
在青年面前，一位身穿白衣的妇人认真地听着青年讲话，那位妇人只是稍微年长一些，做青年的母亲过于年轻，看起来倒更像是他的姐姐。
青年讲话的声音低到少女几乎听不到。
少女用她的直觉听懂了青年说的话。
比起在青年身边听着他说话的那位白衣妇人，少女更清楚地看透了青年的心。
少女一直站在窗前，直至青年的讲话结束。
白衣妇人拿出铂金手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催促着青年离开了阳台。
不知为何，少女有点憎恨白衣妇人。
次日午后，少女在松树林的小径上走着。
吹着口哨从对面走来的，是那位青年。
少女走到小路旁，装作采摘那里的鲜花。
青年默默地走了过去。
倘若青年问少女什么话，少女的脸肯定会变得通红，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即便如此，少女还是等待着青年对她说话。
然而，青年还是吹着口哨，仿佛没有看到少女在那里摘花一样，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
自那以后，少女便每天在同一条小径旁采摘鲜花。她采摘着不知送给谁的鲜花，摘了又将它们扔掉。
青年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从那个松树林的小路上走过。然后，也再也没有出现在阳台上。
在阳台上看到的青年的侧脸总是浮现在少女眼前，一直挥之不去。
“爷爷，母亲长得什么样子？眼睛和我一样么？”
“你母亲的眼睛就像黑水晶一样，头发就像海草般闪耀着紫色的光芒，像夜幕一样静静地垂着呢。鼻子和嘴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当她穿着那件绣着秋天里盛开的野花纹样的长袖和服回到乡下时，正是像现在这样的季节。我拉着缰绳，陪着你母亲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山顶的小路上。村庄里的村民正在填埋道路，他们对你母亲说‘你就像一幅画卷呢’。”
“爷爷，母亲有用左手手指敲打着腰带的习惯么？”
“是的，你这么一问，你母亲好像真有这个习惯呢。”
“呀，真的啊？”
少女想起了在海滨旅馆的阳台上见到的那个白衣妇人。莫非，那是我的母亲？不，不，应该不是。
尽管如此，一想起那个打着和父亲相同领带的青年，还有那位和自己母亲有着相同习惯的妇人，少女的心便凌乱了。
少女憎恨那位白衣妇人。
而且，还憎恨弃自己而去的母亲。
然后不知何由，总觉得被抛弃了的父亲是如此寂寞和可怜。
“这是你母亲留下来的绣着秋天里盛开的野花纹样的长袖和服，小姐，你穿给我看看吧！我又梦到当时如画卷般的你母亲的样子了。”
“不，我不要穿。”
“啊，你为什么不愿意穿呢？”
“因为我讨厌嫁人。”
“年轻的姑娘们都这么说呢。你母亲嫁到这里来的时候，也是十六岁，和你现在一般大。”
“请您不要再跟我说有关母亲的事情了。”
“你这是为什么不高兴呀？”
“我要一直和爷爷两个人生活！”
“这……”
“我刚才终于想起了哥哥的事情，可是我还是不要想起的好，我已经全部忘记了。”
“这可不行。”
“将以前的人穿过的衣服都统统烧掉吧！我不想再见到它们了！”
少女这样说着，从阳台直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留在身后的白头发老人沉默着，无比怀恋地将绣着秋天的野花的长袖和服和青色的上衣放到自己脸上摩挲着。
微风静静地吹过十月的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