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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里湾(2)

玉梅见他们打的是钻尖,问他们断什么,宝全老汉说:“洗场磙!”(“场磙”就是打粮食场上用的碌碡磙,“洗”是把大的石头去小的意思。)玉梅问:“为什么洗场磙?”王申老汉和她开玩笑说:“因为不够大!”“还能越洗越大?”“你问你爹是不是!”玉梅又问宝全老汉:“爹!是能越洗越大吗?”宝全老汉笑了。宝全老汉说:“是倒也是,可惜你伯伯没有给你说全!‘不够大’是说场磙在场上转的圈子不够大。咱们成立了合作社,把小场子并成大场子了,可是场磙原是小场上用的,只能转小圈子;强要它转大圈子,套绳就要擦磨牲口的右后腿,所以得洗一洗!”玉梅又问:“‘洗’怎么就能转大圈子?”宝全老汉说:“傻闺女!把大头洗小了,转的圈子不就大了吗?”玉梅笑了笑说:“知道了!只洗一头啊!”王申老汉又和她开玩笑说:“谁教你们成立合作社哩?要不是成立合作社,哪有这些事?”玉梅说:“为了多打粮食呀!我说申伯伯!你怎么不参加我们的合作社?难道你不愿意多打粮食吗?”宝全老汉说:“你伯伯的地每年都是数着垄种的。他还怕人家把他的垄沟种错了哩!”王申老汉向宝全老汉说:“老弟!你说得对!咱老弟兄俩,再加上你玉生,怎么合作都行;要说别人呀,我实在不愿意跟他们搅在一块儿做活!”玉梅说:“那你为什么还让接喜哥参加互助组?”王申老汉说:“下滩那五亩由他去瞎撞,山上的十亩不许他乱搅!”玉梅说:“你把人家分出去了吗?”宝全老汉说:“他父子们是分地不分粮。你伯伯嫌人家做的活儿不好,可是打下粮食来他不嫌多!”王申老汉说:“难道是我一个人要了?他不是也吃在里边?”……玉梅见这两个老汉斗起嘴来没有完,便又问宝全老汉说:“我二哥上哪里去了?怎么不跟你来打铁来?”王申老汉说:“你爹在这里当铁匠,他在南窑里当木匠哩!”玉梅问:“又做什么木匠活?”王申老汉说:“做场磙!”“木匠怎么做场磙?”“做木头场磙!你们合作社就有这些怪事!”玉梅又问宝全老汉说:“爹!是吗?”宝全老汉又笑了。宝全老汉说:“又和刚才一样!是倒也是,可惜你伯伯又没有给你说全!他做的是……”王申老汉指着火炉里的钻尖说:“只顾说闲话,烧化了!”宝全老汉也不再说木头场磙的事,停了风箱拿起斧头,左手用钳子去夹那烧过了火的钻尖。玉梅见他顾不上再说了,就说:“我自己到南窑看看去!”她正转身要往外走,宝全老汉夹出那条冒着白火花的钻尖来,放在砧上,先把斧头横放平了轻轻拍了一下。他虽然没有很用力,可是因为铁烧得过了火,火星溅得特别多。有个火星溅在三岁的大胜腿上,大胜“呀”的一声哭了,两个老汉赶紧停了手里的活去照顾孩子,玉梅也转回身来帮着他们查看烫了什么地方。王申老汉抱起大胜来说:“小傻瓜,谁叫你光着腿来看打铁?”宝全老汉查明了大胜只是小腿上烫了个小红点,没有大关系,就向玉梅说:“快给你大嫂抱回去吧!”玉梅接过大胜来才一出厨房门,金生媳妇就已经跑来了。金生媳妇一边从玉梅手里接住大胜,一边问玉梅说:“烫了哪里?”玉梅说:“不要紧,小腿上一点点!贴上一点膏药吧!”说着和金生媳妇相跟[2]到中窑去给大胜贴膏药。

三 奇怪的笔记

中窑是一门两窗,靠北边的窗下有个大炕。金生熄妇把大胜放到炕上去找膏药,玉梅用自己手里的课本逗着大胜让他止住哭。大胜这孩子是个小活动分子,一止了哭就赤光光地满炕跑。金生媳妇找着了膏药来给他贴,他靠住墙站着不到前边来。玉梅说:“大嫂!你看那赤光光的多么好玩?”金生媳妇说:“穿个衣裳来管保烫不着了!早就给他预备下衣裳他就是不穿!生多少气也给他穿不到身上!”玉梅说:“穿上什么好衣裳也没有这么光着屁股好看!快过来给你贴上点膏药!”大胜还是不过来,玉梅从窗台上取起个红皮笔记本来说:“你看我这红皮书!”大胜见是个新鲜东西,就跑过来拿,金生媳妇向玉梅说:“可不敢玩人家那个!那是你大哥的宝贝!”可是大胜的手快,一把就夺过去了。玉梅爬上炕去抱住他说:“不要玩这个!姑姑换给你个好东西玩!”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个顶针圈儿来套在自己的铅笔上给他摇着看,他才放开了笔记本。他一放手,笔记本里掉出个纸单儿来。金生媳妇抱住大胜去贴膏药,玉梅腾出手来拾起纸单儿正要夹进笔记本里去,可是又看见纸单子上的字很奇怪,不由得又端详起来。

单上的字,大部分又都是写好了又圈了的,只有下边一行十个字没有圈,玉梅一个一个念着:

“高、大、好、剥、拆、公、畜、欠、配、合。”

金生媳妇说:“你大哥有时候好管些闲事!公畜欠配合有什么坏处?又不会下个驹!”玉梅说:“我看也许指的是公畜不够配合,母畜就不能多下驹。让我数数咱们社里几个公畜几个母畜:老灰骡是公的,银蹄骡也是公的……”金生媳妇笑着说:“你糊涂了?为什么数骡?”玉梅想了一下也笑了笑说:“真是糊涂了!骡配合不配合没有什么关系,咱就数驴吧!社长的大黑驴是母的,小三的乌嘴驴是……”玉梅正数着驴,没有注意门外有人走得响,突然看见她大哥金生揭起竹帘走进来。金生媳妇说:“会散了?”金生说:“还没有开哩!”又看见玉梅拿着他的笔记本,便指着说:“就是回来找这个!”玉梅把手里拿的那张纸单子向金生面前一伸说:“大哥!你这上边写的是什么,怎么我连一句也不懂?”金生说:“那都是些村里、社里的问题,我记得很简单,别人自然懂不得!”玉梅说:“为什么写好了又都圈了呢?”金生说:“解决了哪一项,就把哪一项圈了。”玉梅说:“那么下边这一行是没有解决的问题了!怎么叫个‘高大好剥拆’?”金生说:“那些事马上给你说不清楚!快拿来吧!紧着开会哩!”玉梅说:“不用细讲,只请你给我简单说说是什么意思?”金生说:“不行!你听这个也没有用!”

也不怨金生嘴懒不肯说,真是一下不容易说明这几个字的意思。原来他们村里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有个大缺点是人多、地少、地不好。金生和几个干部研究这缺点的原因时候记了这么五个字——“高、大、好、剥、拆”。上边四个字代表四种户——“高”是土改时候得利过高的户,“大”是好几股头的大家庭,“好”是土地质量特别好的户,“剥”是还有点轻微剥削的户。这些户,第一种是翻身户,第二、三、四种也有翻身户,也有老中农,不过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农业生产合作社不热心——多数没有参加,少数参加了的也不积极。地多、地好的户既然参加社的不多,那么按全村人口计算土地和产量的平均数,社里自然要显得人多、地少、地不好了。这些户虽说还不愿入社,可是大部分都参加在常年的互助组里,有些还是组长、副组长。他们为了怕担落后之名,有些人除自己不愿入社不算,还劝他们组里的组员们也不要入社。为着改变这种情况,村干部们有两个极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主张尽量动员各互助组的进步社员入社,让给那四种户捧场的人少一点,才容易叫他们的心里有点活动;四种户中的“大”户,要因为入社问题闹分家,最好是打打气让他们分,不要让落后的拖住进步的不得进步。另一种意见,主张好好领导互助组,每一个组进步到一定的时候,要入社集体入,个别不愿入的退出去再组新组或者单干;要是把积极分子一齐集中到社里,社外的生产便没人领导;至于“大”户因入社有了分家问题,最好是劝他们不分,不要让村里人说合作社把人家的家搅散了。这两种意见完全相反——前一种主张拆散组、拆散户,后一种主张什么也不要拆散。金生自己的想法,原来和第一种意见差不多,可是听了第二种意见,觉着也有道理,一时也判断不清究竟拆好还是不拆好,所以只记了个“拆”字,准备以后再研究。“高大好剥拆”五个字是这样凑成的,三两句话自然说不清楚,况且跟玉梅说这个也不合适,所以金生不愿说。

玉梅见金生把事情说大了,也无心再追问,就把本子和纸单儿都还给金生。金生正要走,金生媳妇顺便和他开玩笑说:“玉梅说上边还写着什么‘公畜欠配合’是什么意思?难道母畜就不欠配合吗?”金生说:“没有!谁写着什么‘公畜欠配合’?”玉梅说:“你再看看你的单子不是那么写着的吗?”金生又取出他才夹回本子里去的那张纸单一看,连他自己也笑了。他说:“那不是叫连起来念的!‘公’是公积金问题,‘畜’是新社员的牲口入社问题,‘欠’是社里欠外债的问题,‘配’是分配问题,‘合’是社内外合伙搞建设的问题。哪里是什么‘公畜’‘母畜’的问题!”说罢三个人都大笑了一阵,连三岁的大胜也糊里糊涂笑起来。金生便取了他的笔记本走了。

金生走后,玉梅问:“大嫂!申伯伯说我二哥在南窑做木头场磙是吗?”金生媳妇说:“是木头车轮!不知道叫作什么用的!”大胜说:“我知道!”又叉开他的两只小手比着说:“圆圆的,大大的,咕噜咕噜转……”玉梅说:“就是那么样转法?姑姑去看看!”玉梅正要走,大胜说:“我也去!”说着爬到炕边扭转身屁股朝前就往下溜。金生媳妇抓住他说:“你该睡了!你不是看过了吗?”大胜仍然闹着要去,玉梅说:“你睡吧,姑姑不去了!”说着又回头来坐到炕沿上。金生媳妇又向大胜说:“快睡了,妈给你做鞋!看你这鞋钻出小麻雀来了(前边露了趾头)!”玉梅笑着问:“大胜!你几天穿一对鞋?”这句话引起金生媳妇的牢骚。金生媳妇说:“玉梅呀!提起做鞋来我就想把他们送给人家那些没孩子的!”玉梅说:“你要真送,我替你找家!人家黄大年老婆想孩子跟想命一样!”又逗着大胜说:“你跟了人家黄大年吧?跟了人家天天穿新鞋!”大胜说:“不!妈!”金生媳妇说:“不不!你姑姑是跟你说着玩的!”又向玉梅说:“光这些零碎活儿就把人赶死了!三个孩子的鞋都透了,爹和你大哥的鞋也收不下秋来了!前几天整了两对大鞋底连一针也没有顾上纳,明天后天得上碾磨,要不然一割了谷,社里的牲口就要犁地,碾磨就得使人推了。说话秋凉了,大大小小都要换衣裳。白天做做饭,跟妈两人在院里搓一搓大麻,捶一捶豆角种,拣一拣棉花,晒一晒菜……晚上这些小东西们又不早睡,跟他们争着抢着做一针活儿抵不了什么事,等他们睡了还得熬夜!”玉梅说:“以后,晚上我可以帮你!你先把大胜的鞋交给我做好了!”金生媳妇说:“你白天上地,晚上还要学习,哪里顾得上做?”玉梅说:“收开秋这四五天,我们的课就没有上好,人越来越少,今天晚上又没有上成。我看以后越不行了,索性等收完秋再学习吧!大嫂你不要客气!你伺候得我长这么大了,难道我不能帮帮你的忙?再说二嫂也分出去了,家里的杂活……”

金生媳妇说:“你快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就有气!过门来一年了,她给家里做过什么活?没有下过一次地!碰上使碾磨就躲回娘家去!在院里没有动过扫帚!轮着班做做饭她还骂着说:‘谁该着伺候你们这一大群?’我进门来你二哥才十岁,要说‘伺候’的话,吃的穿的我整整给他做了十年,连去年结婚的衣服鞋子都是我一针一线给他做的!天天盼着兄弟娶媳妇,娶来个媳妇只会怄气,才进门三天就觉着伺候了我!就和我闹着分家!要按我的意思呀,她早滚开一天少生一天气,偏遇上你大哥那种专讲‘影响’的人,糊糊补补舍不得叫分开,硬叫你二哥教育她,一直糊补到现在,教育到现在,还不是分开了?‘影响不好’‘影响不好’,现在的影响还不是‘不好’?快不要提她!走开了干净得多!”玉梅说:“谁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咱们不提她吧!不要让她听见了又得吵!”金生媳妇说:“吃了饭连碗也没有洗就不知道上哪里遛晃去了!她能跟家里待一会吗?她在我也要说!吵就吵!多吵几回也叫大家多听听!省得不知道的还说我这当大嫂的尖薄——容不得一个兄弟媳妇!”金生媳妇和谁也没有生过大气,就是一提玉生媳妇气就上来了。玉梅见她说上气来,很后悔自己不该先提起玉生媳妇,好容易等她说到一个段落上停下来,正想用别的话岔开,忽听得南窑里有人说:“这是谁找谁的事呀?”她们两个人都听出来是玉生媳妇的口音,都觉着这一下可惹起麻烦来了。金生媳妇的气还没有下去,推开大胜要往外走,玉梅拉住她说:“大嫂你不要动,让她找得来再说!你要先出去了,她还要说是你找着她闹哩!”金生媳妇听玉梅这么一说也就停住了。玉梅的话还没有落音,就听见玉生说:“你随便买了东西回来跟我要钱,难道是我找你的麻烦?”玉梅跟金生媳妇说:“你听!刚才她那话不是跟咱说的,一定又是她在外边买了什么东西来跟我二哥要钱来了。”

玉生两口子吵架,在没有分家以前,就已经成了平常事。金生媳妇和玉梅一听出是他们两个人吵,都以为是没有事了,就取过针线筐来坐到灯下准备做活;可是才把活儿拿到手,又听着他们越吵越紧,吵着吵着打起架来。金生媳妇总算是个好心肠的人:虽说跟玉生媳妇有那么大的气,可是人家这会真打起架来了,她还是跟玉梅跑去给人家劝架去。

四 “这日子不能过了”

想知道玉生为什么和他媳妇打起来,总得先知道这两个人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玉生从小就是个能干孩子,性情有点像他爹,十岁时候就会用荆条编个小花篮,十二岁时候就会用铜子打个戒指,后来长大了些,能做些别人做不来的巧活,人们都叫他“小万宝全”。他的研究精神很好,研究起什么来能忘了吃饭。三里湾村西边有一条黄沙沟,每年发水时候要坏河滩一些地。一九四九年他发明了个活柳篱笆挡沙法,保护得他们互助组里两块地没有进去沙;来年大家都学会了他的办法,把可以进去沙的地一同保护起来,县里的劳模会上给了他一张特等劳模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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