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记忆之一
《余震》
尚未落定的尘埃
被再次扬起
小孩的哭声尖厉 不知道
是因为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惊悸
一根苦苦支撑的电线杆
轰然倒下
一辆行驶的桑塔纳
趔趄着冲出了路牙……
是谁
惊醒了沉睡千年的恶魔
现在它低沉地喘息
肆意扭动着躯体
一位沉默的老人
花白的头发上挂满灰尘
他蹒跚着从废墟上扛回一截檩子：
刚刚搭好的棚子倾斜了
他要再为它撑一根脊梁
“5·12”记忆之二
《废墟上的蔷薇花》
生动而突兀。一枝单薄的蔷薇
在我的视线里蓦然出现——
残存的绿叶红花
昂首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
原本栖身于某一处清雅阳台吧
受雨露柔风的呵护
被小心翼翼地侍弄
突如其来的灾难
却将她抛给了断壁残垣
正午的太阳之火，从天上往下烧
要把空气烧的更咸，把希望烧的更淡
四周，是几乎要淹没她的残砖断瓦
废墟上，孤零零一枝蔷薇
倔强而炽烈地绽放
挥洒她积聚了一生的能量和情感
一枝歌唱的蔷薇，一枝呐喊的蔷薇
清贫而瘦弱的花朵充满了质感
在她面前，废墟的荒凉和寂寞
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5·12”记忆之三
《七个》
——记前进乡卫生院院长何显龙
噩耗是早就知道了——
包括母亲、姐姐和兄弟
至亲至爱的七个
已在一瞬间
被十公里外东河口的黄土吞没
短短的十公里啊
竟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阴阳相隔
青川县前进乡卫生院
曾经普通而宁静的小院落
此刻
被呻吟、啜泣和斑斑的血迹淹没
年轻的院长，也想给逝去的亲人
奠一杯水酒燃三炷香
可救死扶伤的天职
不允许他将巨大的悲怆泛滥成河
有多少残缺不全的躯体啊
有多少永远消失的村落
有太多的生命需要缝合
三个昼夜
他在临时搭起的
病房与手术室之间不停地穿梭
白色的大褂和口罩
掩盖了所有的疲倦与伤痛
绝不让丝毫的杂念扰乱思想的脉络
死神从他的身边抢走了七个
现在，他要从死神的手里
夺回更多
“5·12”记忆之四
《一碗粥》
喝吧，孩子
爸爸知道你饿了
昨日午后
大地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
扭曲了所有的安宁和富饶
孩子，我们的家园毁了
暂时也不会有牛奶和面包
这一碗粥的滋润
能集结你的力量和勇气
去对抗灾难的肆虐与煎熬
这珍贵的一碗粥，是别人盛来的
叔叔冒险从危楼里抢出来的米
阿姨用废墟上的残砖搭就的灶
小哥哥四处捡来的树枝和干草
孩子，你已经十岁
要善于记忆，要学会思考
这一碗粥的恩情你要记牢
喝下它，随时随地
都要挺起你男子汉的骄傲
——儿子用他十岁年龄全部的庄重
接过这碗粥，只轻轻地抿了几口
便小心地将它捧到母亲的面前，说
妈妈你喝吧，我饱了！
“5·12”记忆之五
《小女人》
这个柔弱的女人
习惯枕着我的胳膊睡觉
喜欢偎在我的怀里撒娇
这个胆小的女人
曾经惧怕蜘蛛、黑夜和争吵
然而，地震后不到一个小时
她却一个人
冲进了随时都可能坍塌的危楼
竟然，只为寻找我遗落的眼镜
说我在一线救灾，离不了
为了充实我们空荡荡的帐篷
这个柔弱的女人，这个胆小的女人
一次又一次，独自穿梭在
余震和余震之间狭窄的时间罅隙
从那栋站立的废墟中
掏出了粮食、衣服、床垫
还有儿子的书包……
某一个黄昏，当我疲惫地归来
掀开帐篷门帘的刹那
猛然嗅到了
那熟悉而又久违的
——家的味道
“5·12”记忆之六
《走出灾难》
我要庆幸
我要走出废墟的阴影了
让灾难
成为深植于蚌的体内的沙砾
在清晨，告别所有的梦魇
我将抖落所有的悲伤与不幸
让它们成为路旁草丛上的露珠
顺着那条大路
一直走到烟消云散
一直走到阳光灿烂
“5·12”记忆之七
《有一位亲人叫浙江》（朗诵诗）
在祖国的怀抱里
有一位亲人叫浙江
一样的肤色，一样的脊梁
一样的热血，一样的衷肠
我有传奇跌宕的阴平古道
你有秀美丰饶的鱼米之乡
我有白龙湖畔的渔舟唱晚
你有钱塘江上的鼓浪交响
当我的创痛痉挛了你的神经
你用无垠大爱缝合我的百孔千疮
忘不了五月抢险、六月平场
忘不了锻造你们的七月酷暑和腊月冰霜
忘不了指挥部里不眠的灯火
忘不了防洪堤上步履的铿锵
用坚韧踩出坦途，用智慧扫清迷茫
用彩笔绘就虹桥，用巨手摊开操场
你们撒下汗水的种子
便有如林的楼群扎根生长
你在江之南，我在川之北
无所谓山高水远，无所谓故乡他乡
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兄弟姊妹
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白发高堂
凉水、丽水；湖州、沙州
慈溪、青溪；乐安、乐清……
这些一奶同胞的名字啊
相连的血脉是滚滚长江
让我们永远铭记：在祖国的怀抱里
有一位亲人——叫浙江
《候鸟之歌》
走吧，我们！
属于我们的日子
已随那条季节河流断了
剩下的是一河流不走的石头
和岸上一望飒飒的枯黄
此处，已不可能养活我们
难道要我们守着它眼睁睁饿死？
走吧，我们！
带上妻子，领着孩子
远山远水有丽日和风
有青枝绿叶摇曳的呼唤
回归线在我们记忆的磁场里生动地闪光
我们这无家的一群啊
却有强健的翅膀
翅膀撑开便是我们的家
——我们不愿作自命不凡的鸡鸭
屈服于命运的豢养或者屠杀
那么，走吧！
因我们没有家的牵挂
所以无处不是家
《黑夜》
——给蒙难的矿工兄弟
黑夜
给了你黑色的脸庞和眼睛
从告别母亲远离故土的那一刻起
就必须习惯在黑夜里向纵深探寻
头顶的灯盏渺若流萤
就靠着这微弱的光
感知大地的脉动和心跳
感知兄弟们凝重的表情
什么时候都不会有风吹拂
也没有露珠没有星星和月亮
没有季节的变幻
和红花绿叶的摇曳飘香
没有阳光穿透黑夜的爽朗
向下掘进 再向下
从大地的胸膛里掏出了热 掏出了光
掏出了坚硬和沧桑
掏出了世态的炎和凉
直至 掏出自己的肋骨和脊梁
一些挖好的洞穴
注定要用来掩埋那些从故乡走失的孩子
《凝望伊拉克》
题记：2003年3月20日，美国以伊位克隐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暗中支持恐怖主义为借口，绕开联合国安理会，单方面大规模向伊拉克出兵，伊拉克战争爆发。
惊悸的目光在火光中定格
铁鹰的利爪撕开祈祷的三月
笃信《古兰经》的安拉的子民
是谁让你们饱受煎熬、生离死别
纵横如蛛网般的输油管
曾经是伊拉克体内最强劲的动脉
如今它已失去了往日的律动
炮弹切开的伤口，汩汩流淌黑血
流血的巴士拉
流血的巴格达
流血的伊拉克
旷野中，随处可见的
是阴魂不散的破铜烂铁
狂暴的风，气吞山河的沙
都消化不了这历次战争的遗骸
是谁在享用这战争的盛宴
曲终人散之后
谁又将沦为最终的买单者
反战的浪潮，漫过了国界
自诩最民主的国家
就这样践踏民意
抛弃民主如一只破鞋
想想吧，战争离我们的确很近
透过荧屏的窗口
三米之外我凝望伊拉克
《象棋》
只要摊开棋盘，桌上
便有腥风扑面，有血雨扑面
有人于两端正襟危坐
以最文明最高雅的形式
演绎最野蛮最残酷的两军对峙
只要摊开棋盘
就有驱车策马、占地攻城
有卒子一步一顾却不能转身
就注定有你死我活，或者两败俱伤换来的和平
只要摊开棋盘
就说不清孰是孰非
只知道楚河流了千载皆是鲜血
汉界高耸乃白骨垒成……
其实，不流血也很容易
只要双方真正和平地坐下来
撤下棋盘，换上茶杯
《蜡》
当蜡还居住在一棵树上
便已注定了纯粹而彻底的燃烧
历史上
蜡的热被广泛运用于各个领域：
与香为伍，完成对神灵和先祖的献祭
加上颜料，成就才子佳人的洞房花烛
更多的时候蜡与落魄的文人相守
为了他们平平仄仄的咳嗽和诗歌
直至烧干最后一滴清泪
蜡的精髓
钢筋铁骨的白蜡树
总是被一再取走
去拓展沙场上戈和矛的杀伤面积
在夜晚，它被将军和他的士兵拥枕
以内在的光芒照耀他们等待黎明
当号角吹响仇恨
蜡记忆的琥珀里闪现出岳飞、戚继光
还有洪湖赤卫队。他们
将愤怒的火焰烙进敌人的胸膛
——这些最狂热的燃烧，便再也洗不掉
《五月之水》
青蒲剑刺穿记忆
屈子的吟哦自苦艾的深处飘来
五月的碧水泊在崖下
五月的云朵絮在水中
五月，所有的江河都叫汨罗
一个老人独坐五月的江渚
在楚国的袍子上缝缀补丁
但这件袍子实在太烂了
最后他终于放弃
一颗清白的赤子的灵魂啊
任龙凤舟打捞了两千多年
沧浪之水清了又浊浊了又清
清兮浊兮都已洗不净那段历史
而被老人反复吟诵的兰 蕙 桂 菊
——这些高洁的植物
已在我们的公园和庭院葳蕤生长
《拆迁》
残破的屋檐下
陈年的呻吟被一层层展开
从小巷迁进高楼
从狭窄迁进宽敞
从简单迁进复杂
从浪漫主义迁往理想主义
从理想主义迁往现实主义……
拆迁
让该坍塌的坍塌，该耸峙的耸峙
摧毁之后，重建新的结构与秩序
《开塔吊的人》
工地上离太阳最近的人
站得高方能洞察每个角落的需要
工地上最繁忙的人
甚至没有闲暇伸一个懒腰
被众多目光仰望过的人
攀援梯子像灵猴一样敏捷
最早感知了季节冷暖的人
把风声和鸽哨听作流行音乐
长年镶铆在狭窄的铁皮房里
最后成了塔吊的一个关节……
工地上力气最大的人
一幢幢大厦被你提着衣领
慢慢地站了起来！
《建筑工人抒情》
在生活的回归线之间
我们是城市中的候鸟
一旦走进工地
就要用混凝土板块组合人生的思考
谁说钢筋水泥没有生命
楼群在汗水的浇灌下拔节生长
就像我们曾经侍弄的麦苗
工期一天天变短
号子一天天退潮
一座座大厦即将拔地而起
但我们始终站得比楼房更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