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包里的水已经喝得一干二净，曹晟康口干舌燥，头脑发涨，渐渐力不从心，甚至有些眩晕趔趄。
“你一定会死的！”
胡义最后的话忽然又出现在他的脑中。他那时候赌气，强硬地反驳，但此时此刻，却在心中生出退意。他也知道，自己虽然口说不怕，实际上却是为了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他只是不能服输，哪怕只是言语上的。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不服输、不怕死。
他担心一旦在言语上服输了，那么一直所支撑残疾的他前行的某种东西，也将瞬间崩塌、消失。他不能让这种情形发生，哪怕对方是一直帮助自己的好友和国人同胞，哪怕自己也确实需要他们的帮助。
但此刻，他却不禁开始怀疑，是否会为了争一口气而丢了性命。
这里的公路并不宽敞，路边是泥土与灌木、杂草，时不时会有磕绊。从回音能感到，周围有连绵的丘陵。这是一段地处荒郊的孤独公路。
忽然，他一脚踏空，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下倒去。旁边是什么？他本能地张开双臂挥舞着，他的胳膊碰到一些树枝，可待手去抓时，身体早已跌落下去。他的腿重重地磕在一块棱角尖利的岩石上，来不及喊疼，整个身体便随着重力被狠抛在荆棘丛中；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助同时激起曹晟康的愤怒和恐惧，带着毒草他滚下山坡，直到深深的沟底。
他心下一凉。
难道真是一语成谶，我当真要跌落悬崖而死？
死的恐惧，从心底快速升起，扩散到他周身四肢百骸，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震颤，曹晟康便失去了意识。
像春天一样温暖，像春天一样冷酷；像春天一样包容，像春天一样排斥；像春天一样孕育生命，像春天一样暗藏杀机。
太阳永远穿不透他黑暗的空间，别人眼中的光明不属于他。说什么理解，道什么鸡汤，都是虚伪的迷魂汤！没有走进过那震慑一切的黑暗王国，正常人怎能理解他？他们跟他讲话，一起生活，可是他却生活在别处，生活在一个沙漠，他是那里唯一的骆驼。无论如何嘶吼也不会有人听到，无论如何挣扎，还是会无情地陷于流沙中。
他想起招娣，村里跟他同岁的小女孩。她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欺负他：悄悄抢走他的东西；不知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伸出拳头殴打他、踢他；趁他不备而用笔在他脸上涂鸦；在他走路的时候伸出腿来把他绊倒摔个鼻青脸肿……她有时候会跟他好好说话。但是他不想跟她玩，他想和男孩子们一起玩。失明后，小晟康总是一个人，他藏起家中的零食，每天都盼望着同学们放学，他给他们吃好吃的，希望男生能陪他玩，好好玩。
可是他们更喜欢玩捉弄他的游戏，零食吃完就开始动手动脚了，这个踢他一脚，那个打他一拳。那个时候的曹晟康就像一只愤怒的小公鸡，易怒和暴躁，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为什么别的孩子可以上学、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为什么他只能独自一人待在家中？为什么人们都说他装瞎，眼睛还是眼睛，无论瞪得多大，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啊！为什么我要看不见啊！还我的眼睛！无数次，他大声疾呼，还我的眼睛！还我的眼睛！我要报仇，那些欺负我的人，你们打我的每一拳，踢我的每一脚，我都要加倍奉还！
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曹晟康从童年的噩梦中惊醒。
他摸了摸疼痛的脑袋，让大脑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现在的处境。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了？还能感受到阳光晒在身上的温度，看来依旧是白天。身上和腿上少不了钝伤，露出来的胳膊和面颊被划了几道深深的血沟，他感到细细的几股在皮肤上流淌。他试图站起来，可终于还是躺倒在地上。
他的双手在四周摸索，好在盲杖上有一个绳圈系在他的手腕上，没有丢了这唯一的依靠。
此时自己正倒在一个相对阴凉的地方，是一个狭小空间，周边是干硬的泥土与杂草，似乎是一个土坑。我果不其然要死在这里，跟胡义分手还不到半天，他的话就应验了。四周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他在哪里？是否会有人发现他？附近有没有毒蛇？他全都无从知晓，只有无尽的黑暗在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鲜血凝结在脸上、胳膊上，依旧疼痛难忍。躺在老挝荒野沟中的曹晟康开始唱歌，虽然并不知道这些旋律为什么会跑到他的脑海里来。儿时的同伴都已长大成人，为人父母，种地的种地、打工的打工，想见一面都难。对他来说，最有效的反击就是活下来。
即使什么都不做，我的存在本身，对某些人来说就是一种攻击。
不仅活着，他还要歌唱。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异国他乡的荒野中响起了一个盲人坚定的歌声，都是这些年陪他走过艰难险阻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歌唱，黑暗中唯一照亮前路的方法就是燃烧自己。汪峰的《怒放的生命》、郑智化的《水手》、张雨生的《大海》……唱着唱着，他哭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青山之间回荡。他越哭越大声，最后更像是一只野兽在嘶吼。
自己太渺小了，如何燃烧都只能如一根火柴，悄然而逝。
有时候，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你还活着。痛苦无法弥补，却还得继续，生命让人无处可藏。
他的手向前摸索，有一块带着棱角的岩石，看来自己是在跌落下来时，脑袋撞在了这块岩石上。他一边抚摸岩石确认形状，一边庆幸自己只是脑袋上有些微微肿起，并没有头破血流。
他在回想掉落的情形，想来这个坑洞并不深，还是能爬出去的。他开始双手攀着坑壁向上爬，洞内的杂草荆棘，在他的手、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咬牙坚持，踏着土壁，终于爬出了坑洞。原来竟是一个两米多深的洞。
逃出了深沟，他喘着粗气，虚脱一般仰面躺倒在水泥路面上，哪管那里有多烫人。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仰面，对着天空。这一刻，他感到后悔，感到委屈。
“我都做了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既然能够苟且活着，为什么作死作活地非要去寻找远方和诗不可？”
然而，生活的苟且是上苍的恩赐，那些没有这等恩赐的人才不得不去寻找远方和诗。
他站起来。
没有人可以求助，没有人可以哭诉。他已经把自己逼到了一个境地，没有退路，即使绝望，他也只能带着绝望一同上路。
他弹开盲杖，辨明方向，继续向前走去。
终于，他搭上了一辆敞篷三轮车。
不清楚车主是谁，无所谓，他已经有过被“卖”的经历，眼下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车厢里一直有小孩子在哭，有人说话，他完全听不懂，于是靠在一边休息，随着车辆在道路上颠簸晃荡。
他真是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只是休息一下。让他的心，在这辆小小的三轮车上躲藏一下。
【2012-4-18 老挝 万象】
几个小时后，三轮车停了下来。他正想着如何询问车主需要多少费用，却没想到车主用一口完全听不懂的三脚猫英语，加上勾肩搭背的肢体语言，让曹晟康明白，此次旅途分文不取。
前一刻还绷着神经，担心上当受骗的曹晟康，反应过来，立时感激万分，双手合十向着车主连说着：“Thank you！ Thank you！”
终于到万象了！
万象毗邻湄公河，城市道路宽阔，绿树成荫，高大的椰子树列队欢迎着远方的客人；丰满的香蕉、槟榔、龙眼和洋槐渲染出一片热带风光。可是这些曹晟康都看不见，他第一次来到国外的大城市，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老挝人的素质如何，会不会有很多小偷、强盗？他们会不会不喜欢中国人？最要命的是，他只会说一个英文单词：China。
他站在那里，仰着头，感受着已经渐渐温和的阳光。
这是第一次，是第一次，在这想要绝望到仰天大喊的异国，他，曹晟康，终于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踏出了独立的第一步。
虽然离开国门已有数日，但在他看来，此时才是正式开始！
周围很热闹，是一个集市，身边有许多人挤来挤去，人声鼎沸。他一句也听不懂，那些与其说是言语，更不如说是噪音。
下一步该如何呢？看到不知所措的盲人，好多人想来帮忙，他们拉他，跟他讲话。可是这反而让他更加惊慌，无法分辨拉他背包的人是要帮助他，还是抢劫他；扶他肩膀的人是怕他摔倒，还是另有所图？路人关切的手读起来充满恶意，他就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离人越是近，越是想逃跑……人们不知道广场上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听不懂人话的残疾人？他从哪儿来？来干什么？要去哪里？从他不标准的英文单词中，人们猜想，他是想找个来自China（中国）的人。
他一边打手势比画，一边询问，在车站外转着圈，嘴里喊着：“China！ China！”表示自己是来自中国的盲人，需要帮助。语言不通，异常的艰难。终于，有好心人将他拉到马路上，不知走过了几家店铺，五六米外忽然传来了中国人说话的声音。
在一堆叽里咕噜语中，乍听到自己的母语，那一刻，就好像在灼热无边的沙漠里已经行走了三四日，即将绝望的那一瞬，忽然遇到绿洲一般。曹晟康鼻子酸酸的。从前，他从未觉得汉语竟是如此的动听，就好像是自己的亲人一般。
那是女孩子的声音，是一对在城里卖手机的母女。当过路人慌慌张张拉着一位中国盲人走进手机店的大门时，她们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帮助这位来自祖国的弱者。
然而，曹晟康并不是弱者，他只是不会讲英文，更不会老挝语。第一次走出国门，没有准备、没有攻略，只有初生牛犊的一腔热血。这很类似他小时候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情形。
那个时候，村里的人都可怜他、鄙视他、嘲笑他，他们既觉得这个失明的孩子不幸，又厌恶他叛逆的个性。谈到他的时候除了叹气就是摇头，他还这么小，整个人生都将是别人的累赘和阴影。久而久之，他跟别人都疏远了，远得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他有一种人人都有的特异功能，一种直接感受世界的功能。不需要任何外部感受器，眼睛、耳朵、鼻子、皮肤，什么都不需要，世界的真相就在那里，本质直观。所以，即使看不见别人的眼睛，但他仍然能够感受他们眼神的热度。人们的眼睛是那么冰冷，没有热度，人与人之间就像是海面上的浮冰，被命运冷冰冰地撞击在一起，之后又再次冲开。
小晟康唯一的朋友和老师就是收音机，他全部的快乐都在这里了。单田芳、田连元，《水浒传》《隋唐演义》，还有好听的歌曲，有趣的新闻……小小的盒子把天和地、古和今都包在里面了。他听啊听啊，忘记了吃饭和睡觉，他经常睡不着，一想到那些不友好的小伙伴、骂他没出息的父母、对他避而远之的乡邻就睡不着。生活没有希望，人生没有出路，难道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那个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哭泣，没人听得到，他也不希望有人听到。他多想做个有用的人啊！听新闻里说有一种专门为盲人开的学校，能学知识。可是这个愿望一提出来，就被父亲枪毙了。
“为了给你治病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家里的钱要留着给弟弟妹妹上学用，我和你妈得靠他们养老。他们上学有了文化，能多挣点钱，还得养着你，你这辈子也得靠他们。哪有钱给你糟蹋！”
我也可以给你们养老，小晟康想，我也要自立！我不是废物！
白天的时候他抱着弟弟在院子外面晒太阳，他有的是力气，抱孩子这种事最拿手了，抱一整天都不会累。不仅如此，还可以和邻居聊聊天，隔壁大婶儿的女儿比弟弟大不了多少。可是，那两个小毛头不知什么时候动起手来。
“出了什么事？”他问隔壁的大婶儿，一边摸了摸弟弟，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胖嘟嘟的小手死死地揪住小女孩的衣领。
“不许欺负小弟弟！”大婶儿呵斥女儿，一边掰开男孩的小手。
小晟康抱着弟弟颠来颠去：“哦，哦，宝宝不要哭。”
弟弟停止了哭声，父亲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面前，二话不说给了他一耳光：“带个孩子也不会带！你看你弟的脸给人家挠的！啥也干不了，就给人家添乱！”
可他看不见。
他也心疼弟弟，可是谁心疼他呢！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了男孩的头顶，他把孩子塞给父亲，跺着脚折回家中。那个时候他真的很不懂事，很多年后，他才真正理解了父母，他们也是普通人，在灾难面前也会束手无策，也会抓狂，也会失控。他们对他的爱在焦虑中扭曲变形，就像照了哈哈镜。看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己的儿子被别的孩子欺负，想着他今后悲惨的人生，他们心如刀绞。这种不安化成了一种负面的情绪，反而迁怒于自己的儿子。小晟康当然更加不会明白，他幼稚的心在不断的伤害中变硬了，变得乖戾而不服管束。他讨厌妈妈，讨厌爸爸，讨厌弟弟，他讨厌所有的人，他要离开他们，再也不回来！
现实的狰狞有时候是好事情，这会让我们望向别处。绝望将我们带向新的起点。残疾少年蒋志刚身残志不残，虽然小儿麻痹带走了他行走的能力，但他在家里自学画画，作品获得了山东省的大奖。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要做个自力更生的人，正常人能做到的，他也一定可以做到。小晟康听着新闻中的报道，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去找他，他一定懂我的痛苦！我要把全部的心里话都讲给他听！
想到这里，他没做任何准备，带着收音机就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