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干吗?”
“哈哈!”心魔笑得既猥琐又放肆,仿佛曹晟康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找你爸妈干吗?为什么出现在你妈的肚子里?你一定会说,又不是我选的父母!没错,我也一样,我从来不找任何人,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你们求我使用你们的身体、用你们的器官想事情、看世界、发声音。真没道理啊!我凭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个黏糊糊的声音令曹晟康恶心:“走开!”他还想说些吓唬心魔的话,但是却停住了;绝对的寂静阻止他发出任何声响,当然他也没有接收到任何声响。心魔消失了,带走了曹晟康的很多情绪,什么情绪他也说不清,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十分不爽。喷嚏没打出来就消解掉了。
曹晟康不敢回家,他顺着小河走,越走越远,一边走一边寻思着要不要跳进去。有好几次,他走进河水,河水顺滑温暖,有很多夕阳溶解在里面;夕阳照着他的肩膀和面颊,然后他蹲下来向更深的地方游去。阳光是辨认方向最好的老师,在它的热度消逝之前,少年又游了回来,他湿漉漉地坐在岸边,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他是被脚步声吵醒的,浑身上下都在冷风中打战,他感到头晕恶心。脚步声十分沉重,那不是人的脚步,而是一只人脚加上一只木头脚,王铁生的单拐。
“你爸正在气头上,说要打死你。不过他们都睡了,今晚你到我和杨师父房里来吧。”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比任何活着的人都老。曹晟康感到一根枯枝在抚摸着他的额头,这枯枝既柔软,又沉重,之前被刺破的伤口被它刮得生痛,孩子倔强地甩掉老人的手。他再次听见老人说:“我也打过仗,有的同学被打死了,但不是我打死的。那个时候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是学校红卫兵的头儿。年少无知都会犯错,问题是你却没有弥补错误的能力,人死不能复生,头上的大洞永远会留着伤疤。”
你做过的每一件错事,都将陪伴你一辈子。
“他们先欺负我的。”曹晟康想不通老人想说什么。
“昨天我看见有个男孩儿,把捉来的毛毛虫放在杯子里用开水烫死,水面上浮出油星后拿给女孩子们喝,吓得那些胆小的女生惊慌失措的。”王铁生叹了口气,“我们那儿有个女孩子胆子大,她喜欢向鱼缸里浇开水。我也想不通,人为啥那么残忍,之前跟你说什么百兽之王都是理想主义。看不到希望,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我啥也不知道,啥也想不通。”
老人的话再次回荡在曹晟康耳边,伴随着一样的寒热,一样的无助。头就像被倒置起来,成为一个钟摆,在宇宙的虚空中拼命地摆动,撞击着硬邦邦的流星,发出刺耳的鸣叫。耳鸣一直不肯停下来,盖再多的被子还是冷得发抖,再多的被子都会被汗水湿透。许多年前的大病几乎让曹晟康失去生命,而这一次身处异国他乡,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太难了,谈什么梦想,什么追求,连活着都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曹晟康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不是要挑战吗?他对自己说,不是要证明自己吗?你不能死在越南,你还要有更远的旅行,你之前说过的豪言壮语呢?上帝不许你死,不许你放弃,当初他让你活下来,就是给你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可是……有时候人不得不放弃。他想起那个心魔,世上怎么可能有心魔呢?心魔是什么?他从何处而来?又去向了哪里?毫无预兆地来,又倏然离去。
心魔,不管你是什么,把我带走吧。
活着太难了,不作不会死,我宁愿作死也不愿苟活。
苟活比作死更难。
恍惚之间,曹晟康听见周围有响动。他的意识勉强从回忆中被拉了回来。
是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是谁?为什么不停下?好像又多了几个人……
忽然,只听得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了,好多脚步在往他的床边聚过来。声音嘈杂。
都在吵些什么啊?
曹晟康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是雅丽小姐!哦,还有他的男朋友,郑立新先生!
曹晟康一阵激动,眼泪夺眶而出。他已无力言语,说不出话,但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又是一夜……第二天一早,曹晟康醒来时,见到雅丽小姐和郑先生,他俩为他送来了汤面早点和药,监督他服用下去。
雅丽小姐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昨晚真是吓死了!”
她和郑先生昨天傍晚想叫在房里休息的曹晟康去吃饭,敲了半天门,却没人来应。雅丽小姐就觉得,下午回来时,曹晟康的样子有些不对劲。于是两人商量之下,找来服务员,开了房门,才发现曹晟康脑门和身体都极烫,躺在床上颤抖不已,口中喃喃胡语。他们立刻去买了退烧药,帮助曹晟康服下。
曹晟康已不知如何感恩。要是没有他们,自己这一条命,真是……真是要客死异乡了。想到这里,他身子一动,翻身滚落到地下,想要跪谢救命之恩,反倒将雅丽小姐吓了一跳。最后还是郑先生温言将他扶回了床上。曹晟康感动得涕泪交横。
他知道雅丽他们的行程,今日是前往大叻市。但雅丽小姐和郑先生却说没事,他的身体重要。言下之意,竟是要用自己宝贵的国外旅游时间,来照顾他曹晟康。
这怎么行?曹晟康一跃而起,表示自己已经康复,立刻要前往大叻。雅丽和郑先生两人仍在劝说,但曹晟康已经穿好了衣服收好行李,反来催促雅丽小姐他们。
于是,三人又坐了五个小时的车,到了大叻。
曹晟康一路上在想,不能再麻烦雅丽他们了,已经给他们平添了不少麻烦。当下决议,分别的时候来临了,显出了自己脾气倔强的一面。在大叻又待了一日,曹晟康便毅然与雅丽小姐他们作别,一个人前往另一个城市——会安。
曹晟康庆幸自己能在危难时刻遇到他们。是啊,残酷只是动物的本性,如果人与人之间没了关怀与扶持,共同走过险峻的人生之路,就无法成为百兽之王。这一刻,他很想介绍王铁生认识一下雅丽和郑先生,这两个年轻人有着与暴力、破坏相反的品质,他们的内心充满着治愈的力量。虽然身体依然很虚弱,但曹晟康却已经再次鼓起勇气,他决定继续旅行,他不能放弃。一条静止的河流无法看到沿途风光的美丽,人生就像宇宙中的恒星,他要如勇敢的宇航员,穿越夜晚黑色的暗影,找寻着一颗颗闪亮的星星。
【2012-5-9 越南 会安】
又是一段十个小时的车程,曹晟康到了会安。再往北,离中国越来越近了,却很难遇见一个会说中文的。这里很热,差不多有四十度,曹晟康在烈日下耗了几个小时,才买到车票,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
往后几乎是行车途中的艰辛。刚结束了十个小时的车程,又苦走数小时,紧接着又是连续十八个小时的客车山路摇晃颠簸。
【2012-5-10 越南 河内】
2012年5月10日早上七点,曹晟康到了越南河内市,几乎没有喘息,再次上路。这一次,目的地是,中国的南宁。
终于要回到自己的国家!
首次走出国门的四国之旅,终于结束。虽然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几世几劫。曹晟康的心里充满自豪与荣誉,我胜利了!我为什么不能胜利?他沾沾自喜,急于炫耀一番。但不祥的预感却让他喉咙发涩,又来了,他想,我不能炫耀,不能膨胀。因为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极度的自信之后会再次陷入极度的自卑与沮丧。
【2012-5-15 中国 南宁】
2012年5月15日,曹晟康历经一个月,终于完成了首次异国之旅回到祖国。算一下,这次旅行一共只花了4200元人民币,比预期的还要节省。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曹晟康对之后的计划信心百倍,他开始学习英文,做攻略,面对媒体,他宣称:虽然我看不见世界,但我要让世界看见我;虽然我看不见世界,但我会用心去聆听,聆听日月星辰、聆听大地虫鸣、聆听人类美好的心灵开花结果、聆听一切邪恶、一切冷漠与残酷在爱的滋养下缓缓消融,让一切诡谲的欺骗、同类相残的暴力都在友情的感召下褪色!更美好的未来在前方闪耀着七彩的光晕,这是我能看到的东西,我能看到更美好的世界!
他侃侃而谈,轻松愉快。
只有特别努力,才能特别轻松。
他兴致高昂,因为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他极度消沉,因为整个过程都没什么可夸耀的东西。
抑郁地活着,抑郁地走下去;快乐地活着,快乐地旅行。他有时候想结束生命,每到这个时候,身体就会无视大脑的这种想法。
身体远比心灵要坚强得多。
有位朋友悄悄推荐给他一种药,名叫阿普唑仑片,据说不开心的时候服用可以睡个好觉。他没吃,却鬼使神差地放在随身的背包里……
与死神同行
苏联作家盖达尔写过一篇名为《一块烫石头》的童话。故事中谁要是砸烂了山上的那块有魔力的烫石头,就可以返老还童,重新活过。但是许多年过去了,那块石头依然在那山上原封不动,不少人在它旁边经过,走过来把它看看,想了想,摇摇头,又走了。
“我有一回也到过那山上。当时我心中有病,情绪很坏。我想,怎么样,让我把石头砸碎,从头活起吧!可是我站着站着,及时改变了主意。我想,邻居们看见我返老还童就会说:哈哈,瞧这小傻瓜!他显然没能把一辈子像样地过好,得不到自己的幸福,如今又想从头来一次了。
我捻了根烟卷,为了不浪费火柴,就着烫石头点着了。接着我沿着我自己的路,走掉了。”
那些临死之前悔恨无比,认为不该终其一生追逐功名利禄的人,那些后悔没有潇洒地活的人,都是十分贪婪的。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们依旧在觊觎没有得到的东西。
【2013-1-24 泰国 曼谷】
2013年1月24日,时隔八个月,曹晟康再次来到泰国。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经历了上一次冲动出国的各种波折,他更确定了自己环游世界的梦想。此番再来,从这开始,他已备好行囊。签证、搭出租车、找旅馆,这些曹晟康都已驾轻就熟,与半年前的惊慌迷茫相比,判若两人。他带着礼物,一来专为感谢去年帮助过他的那位泰国小伙子,二来打算从泰国办理去印度和尼泊尔的签证。曹晟康从未想过要砸碎某块烫石头,活着就要认真地活,生命无法重来,每一天都弥足珍贵,他不想愚蠢到当幸福擦肩而过时都没有发现。幸福就是每一只搀扶过他的手、每一句热心的问候、每一片面包……但是,人要不断地成长,如果重来,我要做更好的自己;如果无法重来,我要好过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所以,当曹晟康第二次踏出国门的时候,他相信这次一定能比上次做得更好。
然而,问题永远在前路等着你,旅行中,纵是准备再充分,也还是会有许多料想不到的意外发生。曹晟康更不会想到,这一次居然是一次与死神相伴的行走。
他的下一站,是印度的加尔各答。于是他前往当地的印度使馆办理签证。
因为看不见,在签证时需要找人帮忙填写,但却填写错误,只得多花125泰铢重新填,后来订机票又花了259泰铢重新照相。
签证要六到八个工作日才能下来,这意味着,曹晟康在往后的十天,都要待在泰国。
在此期间,他拜会了一些去年曾结识的友人,游览了曼谷的一些寺庙,去了普吉岛、皮皮岛、苏梅岛等,同样,在途中又与各种新的朋友结识,有中国的、美国的、德国的……
这一次来,他带了一部小型的摄像机,打算拍下曾走过的地方留作纪念。
磕碰、被撞、破皮受伤,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走在路上,有时会撞在卖摊儿的棚子或者柱子上;有时会在上车时撞在车门上,脑袋上撞出一个包;在游泳时,膝盖也会在礁石上不慎划出一个口子;时常在走路时也会因踏空而摔跤,严重时还将脚崴了。甚至有一次差点掉进臭水沟里,还好旁边有人一把扶住。
曹晟康在惊吓之后,总是自我安慰,旅行中这点磕磕绊绊根本不算什么。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水手》的歌词,曹晟康总是默默哼哼,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让他越挫越勇。
当曹晟康在清迈因跌倒而受伤流血时,手机忽然响起,竟是远在中国的女儿发来的信息,只是简单的几句寻常问候:“在哪了?要多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便让曹晟康重新获得了无限的动力。
他坚信自己一定能走得更远更远,要用自己的双脚,让女儿看到自己。他想,不仅是女儿,还要让更多的盲人,更多的残疾人,都看见自己在全世界各个角落出现的身影。他要告诉他们:“我们行!”
曹晟康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车上弥漫着窃窃私语,时而有一阵大笑伴随着陌生的语言给沉闷的旅途加了些许色彩。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呢?他极力回想,要去普吉岛?护照送签需要六到八个工作日,因此还有机会在泰国游览一番。可是不对,这不是开往普吉岛的汽车,因为那已经是一段过去的经历了。他住过普吉岛的国际青年旅舍,这个记忆是清清楚楚不会错的;再说他每天都用录音笔记录下行程与感受,也会记下沿途遇到的人,他们的对话。青年旅社每间房间有四张上下铺,共住八个人。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西安女孩、四个美国人(三女一男)和两个德国女孩。在国内,曹晟康从没和陌生的异性住过一间房间,而在国外,这似乎是司空见惯省钱的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