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妮娘第一次发现，钱真是好东西。至少自从借了她的钱以后，王结实不但不再像过去那样躲她，还会主动跟她打个招呼，拉呱几句，要是她没有结束的意思，王结实就不大敢走，如果有急事也会朝她笑笑，再小心地说明情况。
梁妮娘是无意中有了这个发现的。
那天，她吃完饭像过去一样准备找灵芝娘拉呱拉呱。
一个村里上千口子人，真正跟她说得来的就只有灵芝娘一个，又都是女人，还是一垡的，两人就有说不完的话，家长里短啦，鸡毛蒜皮啦，头痛脑热啦，就连她跟她男人的那点事儿也一样会翻出来唠叨唠叨。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说。比如说灵芝娘跟王老实的事，只恐怕到现在为止灵芝娘还蒙在鼓里哩。再比如王结实年轻的时候喜欢过她也是不能说的。被别人喜欢总是一件让人骄傲的事，本来是可以很得意地说道说道的，可是她后来喜欢上王结实了，那就不能说了。自己喜欢别人就像别人喜欢自己一样也是人之常情，本来没有什么好忌讳的，可是王结实像没事一样就让人受不了了，要是说出来自己就显得太下作了，还有，万一王结实听说了面子上下不去恼起来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自己还咋活啊？因而，她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哪怕是灵芝娘。她不是对灵芝娘不放心，而是怕灵芝娘一个不小心说出去就坏菜了。她只能在心里憋着，没事的时候想想王结实，看看王结实，就算一脑子烦心只要一想到他一看见他马上就会开心起来。他就是她的灵丹妙药，他就是打开她心结的钥匙。不过，转过头来她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自己那么喜欢他，得到的却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要不干脆就是一个越走越远的背影。王结实，当初没答应你是我的错，可这都几十年了，我对你的喜欢不知道是你对我的喜欢的多少倍了，咋就换不来你一个笑，一句热乎的话呢？只要你对我笑一个，跟我说一句热乎的话，你要啥我都给你！你笑啊，你说啊！我都盼了几十年了啊！可是，可是，唉……王结实，你就算是罚我，未免也罚得太厉害了吧？……
现在好了，我的老天爷，他居然跑到家里来了！家里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可惜每一回都是家里有事请他来帮忙的，而现在却是他自己来的，还一问一答地跟她拉了半天呱！这可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猪八戒偷吃人参果第一遭，大年初一吃饺子第一次！
后来，梁妮娘咂摸了一下才明白，王结实来家里不是想跟她说话，而是要跟她借钱才来。几十年了，只有她麻烦王结实的份儿，王结实从来就没有央求过她，这次竟然找她借钱，显然遇到大麻烦了，再也绕不开了。不管怎样，只要有求于她就好，这样两个人就能搭上话了，慢慢就可以熟络了，然后就热络了，再然后日久生情，再再然后呢？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了。人啊，就怕有短处，一旦有了短处就自在不起来了。
果然，她在胡同里碰到王结实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朝她笑了一下。
吃了吗？她吃了一惊，半天才明白过来，赶紧跟他打招呼。
王结实点点头。
赶集吗？梁妮娘又问。
王结实说，嗯。
梁妮娘笑了一下，还骑车子啊。
王结实说，嗯。
梁妮娘说，小心点哦，都老胳膊老腿了哩。
王结实说，知道。
梁妮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又不想放他走，就又说，小心点。
王结实说，没事。
梁妮娘还想说什么，王结实不等她说就骑上车子走了，只丢下两个字，走了。
梁妮娘哎了一声，望着王结实远去的背影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
跟灵芝娘其实没什么好拉呱的，因为要说的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而新的东西一直没有，可是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就太闷了，还是出来跟人在一起的好，哪怕只是在一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有真正要好的两个人才能做到无话可说也会无拘无束的。
两个人就一起坐在灵芝娘家的院子大门口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梁妮娘偷偷地笑起来。
笑啥？灵芝娘问。
梁妮娘说，没笑啥。
又过了一会儿，梁妮娘忍不住又笑起来。
笑啥？灵芝娘还是问。
梁妮娘还是说，没笑啥。
这样过了半天，梁妮娘终于没忍住，说，我看见王结实了。
王结实可是个闲不住的大忙人，赶集就赶集了，不赶集就东跑西跑的跑着给买卖双方说合，村里人哪天不看见他呢？灵芝娘就不以为然，随口说，哦。
梁妮娘说，那老头真铁，都七十多岁的人还骑车子哩。
灵芝娘说，他呀，都铁一辈子了，啥不会啊？
梁妮娘说，是啊，铁人弄啥都铁。
灵芝娘说，可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梁妮娘说，你说，都是一个娘引的，王老实咋没他兄弟王结实铁哩？
灵芝娘听了忽然扭过头来，盯着梁妮娘看了又看。
梁妮娘被她看得有点心虚，硬撑着跟她对着看，说，看啥？
灵芝娘说，你是不是相中他了？要是相中的话，我就给你捎个话儿去，叫你再当一回儿新媳妇儿。
梁妮娘被她一语说中不好意思起来，骂道，浪淫妇，你才相中他了哩。
灵芝娘也笑起来，不是相中他了，那你咋恁在意他啊？
梁妮娘说，我就是说说嘛。
灵芝娘说，听说年轻的时候他喜欢过你，是真的吗？
梁妮娘吓了一跳，本来以为天知地知他知她知的事，没想到灵芝娘这个半路嫁到王菜园的女人居然也知道，那就没什么人不知道了。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别瞎说，都是谣课的。
回到家的时候梁妮娘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忍不住把灵芝娘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得劲，越想越美气，不禁赞叹起灵芝娘来，死老婆子，怪厉害啊，一眼就看出来！可是好难为情啊！这这这，该咋样好呢？对了，要是王结实托人撮合那就没啥难为情的了，半推半就羞羞答答顺顺利利就如愿以偿了，真好，真美，真滋淰！可是，王结实肯吗？他恨她都恨了几十年了啊！怕是一时半会儿都难转过弯来啊！慢着，慢着，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清早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不就好好的跟她说话了吗？虽然都是她在关心他，他在应付她，可几十年了头一回正经八百地应付她已经很不错很不错了啊！几十年的大石头，哪能一下子就暖热啊？老婆儿纺线慢慢来，有初一还愁十五嘛。
梁妮娘想着想着突然想清楚了，想清楚了就不再动不动就找灵芝娘拉呱了，而是改了能经常碰见王结实的地方，每次见了他都会离着老远就热热呵呵地跟他说话，哪怕一言半语也好。可是，这样过了好几天，王结实还是不冷不热的，要是没人的话还说过一阵就把钱还给她。梁妮娘当时笑呵呵地说不用急，后来一咂摸就咂摸过味儿来。他现在之所以正儿八经地应付她，还不是因为觉得跟她借了钱欠她钱欠她人情吗？要是还了钱他就不欠她啥了，再碰见了也许就像以前一样懒得理她了。
梁妮娘想了半夜突然想起来了，王结实既不娶媳妇又不盖房子还不做生意，借恁多钱干啥？还是急用！当时只顾着高兴忘了问他了，现在想来太奇怪了。不行，得好好打听打听。
第二天，梁妮娘刚一出门就碰上了王老实，马上笑盈盈地迎上去问，叔，你出门啊。
王老实点点头，说，下地转转。
梁妮娘就说，你还怪铁哩。
王老实一愣，眨巴着眼问，咋了？
梁妮娘说，灵芝娘说你叫她的灯泡拾掇好了……
王老实没等梁妮娘说完就嚷嚷起来，别跟我提她！
梁妮娘故作不解地问，咋了？她说哪天得没好好谢你哩。
王老实更生气了，板着脸说，俺俩从此以后互不来往！
梁妮娘就问，咋了？
王老实哼了一声没吭声，可还是忍不住，停了一下愤愤地说，帮她个忙还帮罪过了！
梁妮娘问，咋回事啊？
王老实说，鲍家林找了几个人弄住我，逼我写保证书！
梁妮娘一愣，问，啥保证书？保证啥？
王老实说，保证从今以后不再跟灵芝娘来往！你听听，这是啥话，不是腌臜人吗？我啥时候跟灵芝娘来往了？不就帮她拾掇个灯泡吗？她的灯泡坏了，您鲍家一大家子没一个人伸头帮她拾掇，我帮她拾掇了还罪过了，有这样不论理的吗？
梁妮娘停了停问，这是啥时候的事啊？
王老实说，没多大时候，就前几天！真是气人！
梁妮娘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在心里琢磨开了，没一会儿就隐隐地猜到了什么，拔头就找灵芝娘去了。
好几天没见你了。灵芝娘一眼看见梁妮娘就说。
梁妮娘笑说，想我了？
可不是咋的？咋样？还好吧？灵芝娘一边说着，一边关切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梁妮娘。
梁妮娘说，想我咋不去看我啊？
灵芝娘打量了半天没看出梁妮娘什么，放了心，说，你要再不来，我可就真去了。
梁妮娘说，好了，别假惺惺的了，你不去我照样来。
灵芝娘不干了，笑骂道，浪淫妇，谁假惺惺的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梁妮娘就盯着灵芝娘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起先，灵芝娘没注意到，慢慢一扭头才发现了，马上疑心起来。
梁妮娘就说，嫂子，有个事不知道你听说没？
灵芝娘就问，啥事？
梁妮娘想了想，突然说，算了，不说了，说了不显好。
灵芝娘就打了她一下，骂道，浪淫妇，是不是王结实找你啊？
一听王结实三个字梁妮娘心里就是一暖，但还是平静地说，王结实没找我，听说王老实想找你，半路被鲍家林弄住了……
灵芝娘心里一个激灵，马上不自在起来，问，你听谁说的？
梁妮娘说，看看，我就说不说了不说了，不显好，还是不显好嘛。
灵芝娘急了，再顾不上跟她开玩笑，盯着她问，你听谁说的？
梁妮娘说，唉，庄里头都传遍了，只有你还不知道吧？
灵芝娘急得脸都白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啊？
梁妮娘说，就这几天啊。
灵芝娘的汗下来了，他就帮我拾掇个灯泡……不中，我得问问去！
梁妮娘说，你别去了……
灵芝娘说，那不中！这不是拿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吗？我要不问我成啥了？
梁妮娘说，你问谁去啊？
灵芝娘这才想起来，想了想，说，我问鲍家林去！
梁妮娘说，嫂子，你可别说的我说的啊！
灵芝娘说，放心，我不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