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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武宁南路,上海歌城。

我们推开包间的门,路依依正在唱《青藏高原》,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摇着手铃和沙槌助威。

今晚路依依照例还是新装扮,黑色立领的小夹克,领口里塞着白色的丝围巾,一双黑色绒面的高统靴,搭配苏格兰花呢小短裙和肉色丝袜,骄傲地秀出跳过芭蕾的长腿来。

大猪分秒没耽搁,一把推开我,冲上去握住路依依的手:“久闻美女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你都不知道我们见你一次有多难,我们屡次跟江政委打报告说我们想见路依依同志,好比宋丹丹想见赵忠祥,江政委拖到今天才批,我们对他意见很大。但是今天我们亲眼见到路依依同志,又觉得江政委做的是对的!”

“为什么对啊?”二猪在旁边接茬。

“红颜祸水,乱军心啊!”大猪语重心长。

我噻,这俩参军真屈才啊,咋不去德云社说相声呢?

路依依一手持麦继续高歌,一手冲我们摆手打招呼,笑得像朵花儿。

与此同时,一连串的爆音从音箱里传出,我们只觉得耳膜和周围的玻璃都濒临碎裂。

二猪凑到我耳边:“这长相是没得说了,可这唱功……很杀猪啊!”

我说:“这不挺好?跟你俩投缘。”

其实路依依唱歌很好听,只是声音略有些沙哑,适合吉他伴奏的清唱,可她总想挑战高难度。

“战地青年大使”的选拔中,有一项才艺是歌唱。赛前路依依问我唱什么歌好,我说以她的嗓子不如降一个八度唱王心凌的《第一次爱的人》,文艺,有范儿。

路依依扁扁嘴,说我想唱高音,我想唱张惠妹的《站在高岗上》!

我说你志向远大我也不便劝你,反正看电视的时候我会把音量调低点。路依依不搭理我,低低地哼着《站在高岗上》。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了比赛,路依依抱着一支木吉他唱《第一次爱的人》,鞋跟打着节拍。歌罢静了几秒钟,掌声震耳,五个裁判四个给了满分。靠着这首歌,路依依晋级决赛。

我娘多年以前就断言过,千万不要以为女人傻,她们只是有时任性。

路依依扔下话筒,跳到我身边坐下:“你们来晚了。”

“值班啊!保卫人民生命财产,”我指大猪二猪,“大猪,二猪,都是我们部门同事。”

“我叫路依依,她是盛灵灵,那边的是孟洁,那个是毓莹,都是我们班同学。”

“没歌了没歌了,下面谁来点?”名叫孟洁的女孩说。

“我来我来,献丑了,”大猪立刻捋袖子上,“点一首《无间道》,谁跟我唱梁朝伟?”

“看兄台你厚度不大,吼得上去么?”路依依笑。

“给我叫一瓶啤酒,我就吼上去了!”大猪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

女孩们拍着巴掌叫好。

“帅哥欸帅哥欸!”路依依扯着我的袖子,偷偷指二猪。

骚货对姑娘的目光很敏锐,仿佛自带雷达,立刻坐直了,一捋头发,胸肌挺出。

“二猪唱什么?”大猪问。

“《猛男日记》!”二猪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我要跟帅哥一起唱,我要跟帅哥一起唱!”叫毓莹的女孩举手蹦了起来。

“江洋唱什么?”路依依问。

“《北京一夜》,大猪帮我点。”

“这么老的歌不会唱,还想跟你合唱一首呢!”路依依哼哼。

“那你跟谁唱?”盛灵灵看着她的姐妹们,“别让他们欺负我们复旦没人,会唱的站出来!”

“我!”二猪双肩一振除掉制服外套,以威猛绝伦之势夺众而出,立刻换女声,百媚千娇: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全场笑倒,群魔乱舞。

我打开手机,没有新的信息。

我和路依依并坐在武宁南路的马路牙子上,各拿一个纸杯,里面放两串关东煮。

街上空无一人,路灯坏了一半,我们头顶这盏一边闪烁一边发出“嗡嗡”的怪声。

里面正唱得热闹,我和路依依出来的时候还有两屏幕的歌在排队,路依依说要出门透透气,大猪立刻敬礼说那就请江政委陪同一下,余下的大家和我一起合唱一首《北京欢迎你》……总之我和路依依就这么坐在了这盏路灯下。

外面春寒料峭,路依依披了件象牙白色的羊绒大衣,长摆拉起来刚好盖住只穿了丝袜的双腿。

我百无聊赖地咬着章鱼小丸子,路依依也是,东看看西看看,嘴巴不停地动着。

上海歌城的霓虹灯招牌在我们头顶闪烁。

路依依吃得比我快,吃完伸手在腿上蹭蹭,算擦手了。

“你就拿袜子当纸巾使啊?”我掏出纸巾递给她。

“看不出你有时候还蛮细心的嘛!”路依依很满意地接了,抹抹油嘴。

我懒得搭理她。

路依依说:“我们新闻系最有名的那个帅哥,在上海电视台当VJ的那个,昨天请我吃饭了。”

我说:“阿当?以前主持过十佳金曲的那个?我觉得他长得比我还老。”

路依依说:“谁说比你老?那可是我们学校人气最旺的帅哥,女生都想跟他吃饭!”

我说:“好吧,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老了会比较像吴孟达。”

路依依说:“嘁!”

我说:“嘁什么?”

路依依站了起身,轻盈地转个身,衣摆飞扬,双腿修长:“我这身怎么样?”

我说:“不错。”

路依依说:“阿当说最喜欢穿格子短裙和长大衣的女孩!”

我说:“想不到阿当老师的审美跟我暗合!”

路依依推了我一把,随即作臭美状:“能好好说话么?他是说喜欢我!这都听不出来?”

我说:“真委婉。”

我们又不说话了,关东煮被风吹凉了,咬在嘴里有股腥味。

远处的天空闪了一下,我的眼皮跟着一跳。

开始是个紫色的光点,几秒钟内拉长为横贯天空的流星,亮度迅速增加,把半个天空照得炽白。

流星在天空里跟什么东西相撞,分崩离析,紫光像流水那样四溅,又像是礼花盛开。

寒气冲脑,我猛地站起!那不是礼花,是轰炸!

德尔塔次级母舰发射的光流被泡防御挡下了,但我从未见过如此灿烂的紫光……恐怖的轰炸强度!

口袋里的手机发疯一样振动起来。

“934”,信息只有简单的三个数字,发送者的号码是7488。

7488是上海泡防御指挥部用来群发信息的号码,而“934”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集合令。

有人从歌城里冲了出来,炮弹般急,我刚起身,那家伙就撞在我背上。我刚要开骂,忽然看清了那是握着手机的大猪和二猪。

“你也收到了?”二猪神色紧张。

“废话!”大猪说,“934,他怎么会没收到?”

一辆亮着“锦江”牌子的出租出现在街头,应该是刚好有人上了车,司机把红色的“空车”牌子按了下去。

二猪悍然百米健将,闪电般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去哪里?”

“南京西路。”师傅摇下窗户。

“拼一辆拼一辆。”二猪大喊。

我和大猪已经跑到了车边,我刚拉开车门,大猪就一脚把我踹了进去,随即自己也扑进来撞在我背上。我压在车里乘客的身上,满鼻子香水味,好像是个年轻女孩。车里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清,回头就骂大猪说你轻点不行么?里面是个女孩!

这时又一次撞击传到我背上,我贴女孩又紧了一分,估计是大块头的二猪挤进来了。

“桑塔纳后面哪能坐那么多人?”师傅急了。

“对!二猪你傻了啊?坐前排去!”大猪也吼。

“我就在前排啊!”二猪委屈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那后面压着我的是谁?”

“军需部的,都是回中信泰富嘛,挤一挤挤一挤!”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有个瓮声瓮气的人喊。

背后的重压终于压垮了我,我撑不住了,贴饼子似的贴在女孩身上。她的眼睛明亮,耳边的发丝如钩,她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我俩同时认出了彼此。

林澜,江湖上老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碰头。

“你干什么?离我远一点!”林澜脸上挂不住,硬撑了一秒钟,使劲推我。

“我也想,可你先问过我身后的兄弟们。”

“哟,林上尉,真巧啊。”大猪在我背后打招呼。

林澜脸上更加挂不住,干脆转过头去不看我们。

“7488部队泡防御作战指挥部技术局中尉操作员曾晓磊!”二猪从前排掉过头来,行了一个军礼。

按照部队里的规定,林澜军衔比他高,他就得敬礼报番号和职务。

林澜没办法,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来回礼。

“我说同志,你们紧急任务打出租去啊?”师傅很无奈。

“给钱的!不行啊?不行立马征用你!”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

车像是气喘的老牛那样启动了,后排塞得有如沙丁鱼罐头。沙丁鱼们挤在一起蹭来蹭去,我和林澜四目相对,距离那叫一个近,要是这一幕出现在韩剧里,不吻下去观众都不能答应。

“你怎么会来这边?你不说有事的么?”我忽然想起了来,林澜说有事才没跟我们一起唱歌的。

林澜沉默了几秒钟:“我在智慧泉广场和建南吃饭。”

我心里的小野兽低低地叫了一声,垂头丧气地钻回了它的小地洞里,越钻越深,沉沉地坠了下去。

“能不能不要挤了?我都要被变成肉夹馍了!”我不耐烦地回头大喊。

“靠!江洋你能不能别废话了?大家都是赶任务!你那边还是跟美女挤,我这边才惨,这谁那么瘦,跟搓板似的,挤得我浑身疼。喂!老大,我拜托你多吃点饭,好像部队伙食不行似的!”军需部的兄弟在抱怨。

“现在就算不错啦,”大猪懒洋洋地说,“我大学时候更瘦!”

我们冲进指挥部,迎面就撞上了将军。

“小日子过得不错嘛!革命的小酒天天喝,怡情小调夜夜唱啊!良辰美景,我们的技术员和协调员都出去卡拉OK了啊!”将军凶得好似老虎要吃人,“这是战争时期!你们几个要玩死全上海的人啊?”

没人敢说话,大家都耷拉着脑袋,包括林澜。

“等会儿跟你们算账!给我滚回自己的位置上去!快!”将军咆哮。

一群人如逢大赦,闪电般地窜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套上耳麦,手忙脚乱地开机。

环形办公室里,空气紧张到令人窒息,数百只手高速地敲击着键盘。

我把泡防御界面的能量密度分布图调了出来,这才明白为什么指挥部群发了“934”这种最高级别的紧急集合令,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月球轨道上的德尔塔母舰分裂出了一艘大得可怕的次级母舰,那东西正悬浮在电离层里发动轰炸。

它的主炮已经轰击了两次,平均能量强度是普通次级母舰的15.2倍,泡防御界面已经千疮百孔,某些脆弱的区域濒临崩溃。

“下一次轰击倒计时,一分钟!”暄暄的声音出现在公共频道里。

次级母舰发射光流并非连续,两轮轰击之间它需要一些时间蓄积能量,这才给了我们喘息之机。暄暄的位置是观察员,她监测着次级母舰不断上升的能量强度。

我的手在抖……该死!抖得控制不住!

平时业务测试,我的成绩比大猪二猪都高,但在实战中,我平衡一个常规缺损面的速度只有大猪的60%。大猪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我在打帝国的时候能行云流水地指挥生产、造兵、开新基地,事事不耽误,他拍马都赶不上我的速度,但在修补界面缺损的时候却只能当他的小跟班。

这是我从小的毛病,容易紧张,局面越危急越容易犯。有时候是手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笑。我说这是家传病,将军说呸你孙子就是胆小。

“缺损维锁定,阳电子注入,编织程度一号载入,开始修复……”我低声念着每一步操作以防出错。

每个技术员都的适应这种严格而枯燥的程序,工作状态下的我们更像一部精密的机器而不是个人。

整个泡防御界面的面积大约是1500平方公里,被标注为“危险”的缺损区域共36处,可核心技术员却只有28名。只有核心技术员才能主持修复,其他技术员只是协助。我、大猪、二猪都是核心技术员,阿紫就不是。

人手这么紧张,南浦大桥上空还有一处被标注为“极度危险”的巨型缺损面,面积达到23平方公里,足有12名核心技术员集中在那里进行修复。大猪在那里扛着,我就没过去凑热闹,我领取了8号缺口的修补任务,面积1.3平方公里,在徐汇区上空。

屏幕的右下角是健康监控界面,我们的心跳、血压、血糖以及肾上腺素水平都显示在那里,扫一眼就知道自己的状况。因为工作强度太高,技术员的状态很不稳定,经常有做着做着就昏厥过去的。

我现在的心律是每分钟160下,跟刚快跑了十公里差不多,心好像能跳到喉咙口。但不能停下,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我们头顶上不是只有那艘巨型次级母舰,还有不下十艘中型次级母舰,它们依次发射光流,虽然威力跟那艘巨无霸不能比,但零散的攻击还是搅乱了我们的修复。

“8号完成!”我大声说。

我立刻转向13号,这是林澜给我的指示。她是协调员,负责把新的任务分发给各个技术员。

她现在坐在距离我只有不到二十米的那张桌边,我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她,但我没有时间抬头。我只能听她的声音,隐约的叮叮声,那是她的手链在腕上滑动。于是我知道她就在这里,离我不远的地方。

“30秒倒计时。”暄暄的声音回荡在公共频道中,“目标A即将发射光流!”

目标A就是那艘巨型次级母舰,它现在是高悬在上海空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13号完成!”

“15号完成!”

“7号完成!”

情况看好,兄弟们纷纷大功告成。

“15秒倒计时。”暄暄高举手臂,比出“15”的手势,每个人都能看到。

这是技术手册的要求,进入倒数的时候,观察员必须这样给出信号,以免误听。

“6号完成!”

“1号完成!”大猪如释重负的声音。

大猪他们那队人终于把南浦大桥上方的巨型缺损修补完成了,那下面有什么东西我们都清楚,那里是绝对不能失守的!

“10秒!”暄暄的嗓子都哑了。

一半的人抬头看着暄暄的手势,一半的人低头盯着屏幕。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下面就看这个城市的运气了。没人知道次级母舰怎么锁定攻击目标,按照以往的经验它们只是随意地把能量倾泻在泡防御界面上。说得直白点,它的炮手很随性,想打浦东打浦东,想打闵行打闵行,只看兴之所至。

可今天这艘次级母舰太大了,它的主炮简直是死亡之手,无论打哪儿都会造成严重的损伤。

“9……8……7……6……5……4……3……2……”

健康监控界面上,我的心跳出现瞬间的停止,因为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能量分部等势面图,通常它平滑得像一张马鞍。越平滑就说明能量越平衡,泡防御也就越健康。可在一瞬间,马鞍面上出现了一个惊人的突起,像是中世纪骑士的长矛,突破了Z轴的最大值!

能量强度破表了!该死!怎么回事?这是教科书上没写过的情况!

我迅速取了突起的位置,报出来的结果是(234.23,123.14),这是个坐标,一个熟悉的坐标。

“这是……哪里?”我用力拍着自己的前额。见鬼!你明知道危险逼近,却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到来。

屏幕变成闪烁的红色,凄厉的警报拉响,所有人都傻了。

我忽然明白了!该死!明白得晚了!冲击波到达这里只需要不超过五秒钟!

“冲击波!!!”我唯一来得及做的事就是摘下耳机,对着整个办公室咆哮。

一瞬间的惊愕之后,大家都像我一样踢开椅子,抱着头趴下。

像是有只山一样巨大的雄蜂在大厦外振动翅膀,嗡嗡声的频率急剧升高,迅速超过人类的听力极限。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但耳膜剧痛,好像有锐利的针刺在上面,我的牙齿咬在一起,涩得像是咬着沙子。

恐怖的高气压降临,所有的灯同时爆炸,像是有双巨手按住了我的胸口……不!准确地说是一柄巨槌打在我的胸膛上!下一个瞬间,压力又骤然消失,肺里的空气拼命地寻找缝隙要钻出去。如此反复。

玻璃幕墙全碎了,飓风袭来,玻璃碎片横扫整间办公室,深深地钉进墙壁里。

所以我们才钻到了桌下,否则早被打成筛子了。

我努力张大嘴,却不是要呼喊,这样可以减轻身体内外气压的不均衡。冲击波会带来高低压的反复变化,有可能导致耳膜破裂。

(234.23,123.14)是中信泰富广场的地理坐标。

那艘巨无霸的光流就轰在我们头顶,强度前所未有,泡防御自动启用了弹性防御。

刚性防御的状态下,泡防御界面是坚硬的,强行挡住所有攻击;但在弹性防御的状态下,它会以柔克刚,如一个被轻触的肥皂泡那样向内微微弯曲,消解光流的冲击力。

但弹性防御也有致命的弱点,泡防御弯曲的瞬间,会产生一个向下的冲击波。这个冲击波本质上和核爆炸放射出的冲击波没两样,间隔地产生高压区和低压区,凭着巨大的压力差,金属都能撕裂。

我监测到我们头顶上空的能量密度飙升,其实是整个界面上的能量都疯狂地向着光流命中的区域流动,试图对抗这轮巨炮的轰击。

“都还活着么?”将军第一个从玻璃碴里跳了起来。

大伙儿依次跳了起来。我扭头看向林澜的座位,她也爬了起来,立刻又扑到监视器上去了。

大猪的座位就在我对面,这家伙双手按着键盘,眼瞪得铜铃样大,挂着两道鼻血。他也不擦,鼻孔张大,用力吸了吸,吸了些回去,就算凑合了。

“目标A的能量反应再次升高,它还要发射!”暄暄大喘气。

那艘巨型次级母舰正在蓄积下一次发射的能量。

我跟着将军冲到已经没有玻璃的窗边,仰头看天,头顶的天空扭曲,像是有人在那里放置了一片巨大的透镜,折射着漫天的紫光。界面极度紊乱,整个泡防御面临崩毁。就算外星人是白痴,现在也该明白该把光流轰向哪里。

我忽然想起那天看见的侦察型捕食者,当时它在中信泰富的上空搜集地面资料……该死!它就是在搜集这座大厦的资料!那些家伙知道我们的位置了!它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彻底紊乱!无法修复!顶不住了!”不知道是谁在公共频道里大吼。

“安静!”将军猛地摘掉耳麦,吼声震动整个环形办公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也不由自主地安静了,呆呆地看着这个平时没正形、忽然发威的老狮子。

“各守岗位。全部技术员,修补正上方的缺口!”将军的声音回复到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冷酷。

每一盏日光灯都在疯狂跳闪,大楼接上了备用电源,但是电压不稳定。好在技术员使用的控制终端都自备大容量锂电池,没有断电也无需重启,我们扑上去就能接着干活儿。

所有人都在噼里啪啦击键,方程式在屏幕上瀑布般流动。

“下一次光流轰炸倒计时,120秒!”暄暄又在公共频道里喊。

“怎么这么快?”将军吃了一惊。

“它的能量蓄积速度明显升高,110秒。”

“破损处能量反应开始升高,加速修复!”林澜的声音。

“谁是带头的?”将军大喊。

无论多少技术员在协同工作,总得有个带头的,便如梁山上要有带头大哥。

“13号平衡员杨涵田。”大猪的声音在耳机里听来平静得叫人心安。

“顶上!搞定了给你申请军功章!”将军说。

“倒计时90秒。”

“所有人支持杨涵田!所有人支持杨涵田!”将军大喊。

“没用!人多没有用,他们跟不上我的速度!”大猪的声音。

我站起来去看大猪,他的目光游走在屏幕上,一手点触摸板,一手爆豆般在键盘上跳跃。

大猪天赋异禀,是个左撇子,两手熟练程度差不多,因此他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先锁定轨迹然后双手操作键盘,他是单手操作键盘,另一只手做锁定,极限状态下这个天赋能让他比我们快出将近一倍!

我知道我帮不了他,他确实是我们中的第一名,没人能够追上他。

“60秒倒计时!”

“杨涵田执行修复,暄暄倒计时。其余全体避险,准备迎接冲击!”将军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他自己却没有躲避,而是冲到窗边,死死地盯着那个悬浮在高空中的巨大黑影,老家伙此刻看起来活像头走投无路的饿虎,要把外星人生生嚼碎了吃掉。

我冲到角落里,那里有几个合金的安全舱,可已经被人占了。我环顾四周,有的人只是抱着头躲在工作台下面,有的人则扣上了安全头盔蜷缩在角落里,更多的人和我一样茫然地跑来跑去。

一个人影从我面前闪过,被我一把拉住:“你去哪里?”

我闻见了她那熟悉的香水味。

林澜头也不回:“放开我!我得去打开防火系统,楼里的电路和燃油发电机还在运转!”

“别管什么防火系统了,现在是死活问题!”

“你自己找地方去躲好!不要管我!”林澜转过身来掰我的手。

可是我就是不放。

“烦死了!滚开!”林澜急了。

她平时总戴着好看的面具,微笑或者淡定自若,但急眼了也骂人。

“30秒倒计时!”扩音器中传出暄暄的声音,她已经接入整个大厦的广播系统了。

我和林澜都愣住了。倒不是因为只剩30秒了,而是我们的头顶正簌簌往下落细灰,还有轻微但令人恐惧的破裂声,我抬头看了一眼,猛地扑在林澜身上把她压倒。差不多同一时刻,头顶的天花板整个落了下来,重重地拍在地上。我眼前一黑,眼耳口鼻里全是灰尘。

我扶着林澜爬了起来,右臂火辣辣的疼痛。刚才我用这只胳膊盖在林澜的头顶,被天花板里一段暴露的钢筋砸中了。真悬,就差一秒钟,我俩就都挂了。

我扫了一眼废墟,半个环形办公室都被埋在灰尘里了,好在没有危及角落里的大猪。31楼的承重梁塌了,上百块楼板塌落,拍在30层的地面上,混凝土的断层里露出了枝杈的钢筋。

刚才那轮冲击波伤到了大厦的钢筋骨架,毕竟是2000年建成的楼了,即使曾经风光一时,内部的钢筋骨架也会衰老。

废墟下有几处流出红黑的血来,我知道有些同事我怕是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林澜的脸上全无血色,呆呆地看着我。

她想要回头,可我把她的脑袋拧了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我:“不要看!”

我拉着失魂落魄的林澜冲出办公室,外面是大会客厅。中信泰富广场是军队在战争开始后征用的,原来这一整层都是某间跨国公司的办公室,军队没有改变原来的摆设,会客厅还是会客厅,风格简约,就一个书架、一张玻璃茶几和一张黑色的真皮长沙发,看起来根本没有可供避险的空间。

我一把把林澜推翻在地毯上,翻过长沙发把她扣在了里面。这玩意儿还真重,累得我直喘。

“你干什么?”林澜奋力把沙发推起,探出半张脸来。

现在再瞪未免没有意义了吧?死到临头谁怕谁?

我把她的头推了回去:“《紧急求生手册》看过没?第四节,冲击波到来时的自我保护。你应该首先选择有三角形支撑的房屋角落,如果不行就选择其他的狭小空间,比如沙发和长椅下。这样如果发生崩塌,你不会被砸死。这个东西有点重,不过以你还是能自己推开它的。”

那本《紧急求生手册》是路依依塞给我的,现在我很想好好感谢这个丫头,还有地铁广告里的孙悟空猪八戒。如果没有这些知识我现在会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我很无力。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如果林澜能活过这一劫,大概也别指望是我帮她再把沙发翻开了。这是我仅能想到的一个避险地,这层楼里每个人都在找避险地,我可没把握自己还能找到第二个。

林澜不依不饶地又把沙发推了起来,探出她那张死犟的脸来。

“你老老实实听话!要是能留下一条命,记住,是我救你的!”我有点不耐烦了。

“逞什么英雄?”林澜狠狠瞪着我,“进来!”

我一愣。

“发什么呆?下面够躲两个人的!”

我还发愣呢,林澜一把把我拉进沙发里去了。毕竟是跨国公司的办公家具,这沙发够宽够大,恰好能盖住我们俩人。只是姿势有些别扭,我们只能保持侧卧,鼻子顶鼻子脸贴脸,呼吸起来不必用力就会喷到对方脸上。

一片漆黑,沙发和地毯的缝隙里都看不到灯光透进来,可能是备用电源也出了问题。

在那辆出租车上也是这样,只是那时前前后后都是人,此刻就我和林澜,我们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可能快要死了。

“倒计时15秒!”暄暄的声音隐约传来。

我摸出手机,点亮屏幕,蓝色的光照着我和林澜的脸,看起来都有够丑的。我们就这么对看了几秒钟,想说什么可又觉得都没意思。

于是我歪嘴笑笑,林澜也笑笑。

“这次会不会死?”她轻声问。

“不知道。”我看着她漂亮的眼睛,“有没有想过自己挂掉的一天?”

“想过,别的都无所谓,就怕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伸出手去什么都触不到。”

手机屏幕熄灭,再次漆黑一片,我看不到她可我感觉得到,我离她那么近,她体温的辐射都可以温暖我。她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湿润的,我想起庄子老师说过的那两条小鱼,天下大旱泉水干涸,它们躺在泉底,彼此吐吐沫来湿润对方。

我悄悄把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蹭去了手汗,伸出手去,小贼似的,有点抖。

我触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冰冷,也是微微发抖。

握住了……尼玛……用尽了我所有气力。

“10!9!8!7!6!5……”暄暄的声音像是死神在召唤。

那只手在我手心里静了一刻,抽了回去。

我也不想再握了,因为我摸到了她中指上那枚白金嵌钻的戒指。

“4!3!2!1!0!”

那个时刻到来的一刻,我们都小小地哆嗦了一下。可什么都没发生,既没有天昏地暗的摇晃,也没有冲击波,耳边安安静静。我再次点亮手机屏幕,林澜和我一样,正左左右右地转眼睛。

“怎么了?”好一会儿,她问。

“不知道,也许是已经死了吧?”

“出去看看?”

“嗯。”

我们推开环形办公室的门,大伙儿都愣愣地站着。暄暄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惨无人色,手里紧紧抓着耳麦。她的屏幕上是倒计时界面,最后的显示是“0”。能量分布等势图上,骑枪般的凸起正缓缓地回落,泡防御正恢复健康。

大猪挂着两行鼻血,发出一声满足的、猪一般的哼哼,长出一口气,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

“没有轰炸?”将军问。

“开炮了。”暄暄说。

“泡防御顶住了?”将军又问。

大猪拿起一张纸巾胡乱的抹了抹鼻血,点头:“嗯!老子搞定了!”

“当时我真以为要完蛋了。”二猪喝了口咖啡,“脑子里各种念头。”

“都是些什么念头?”我说。

“嗯……”二猪支支吾吾的。

我哼哼。以二猪的闷骚,最多想想他的初恋女友次恋女友三恋女友四恋女友呗,不干不脆的。

深夜12点,全体泡防御指挥部成员在五楼员工餐厅用餐。

那轮光流轰击被泡防御挡住后,德尔塔放弃了这次空袭,巨型次级母舰悄然向着大气圈外层撤退,捕食者大队回复到休眠的状态,继续悬浮在泡防御圈外。

指挥部全体成员在30楼的废墟前默立了五分钟,将军下令说食堂开夜餐,全体下楼吃饭。我们出门的时候,沉默的宪兵们提着尸体袋进入环形办公室。熊嵩跟我擦肩而过,拍了拍我的肩膀。

总的来说是大幸,将军当场表示要为大猪申报一等功。

可大猪似乎对军功章并不那么在意,现在他正在我对面稀里呼噜地喝着蔬菜浓汤。

“你不怕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我怕什么?光流要真轰下来,躲在安全舱里就能不死?别逗了,那可是一颗氢弹当量的直接轰击!”大猪舔舔嘴唇,“想到你们要陪我一起死,我就不怕。”

“我噻!你强!走?”

“走!”大猪二猪跟着我站了起来,抹抹嘴。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正回头跟大猪嚷嚷:“回去帝国!我踩你加阿紫!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了。”

这时我转过头,看见林澜和一个人并肩走了进来。我一愣,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我本该闪开,可我忘了,于是我们两拨人都站住了,把对方的路堵得死死的。

那是个高大精悍的男人,眉锋飞扬,眼神锋利,是个让人看见就会自然退避的人。

林澜的未婚夫,杨建南中校。

解放军7488部队527团团长,石家庄陆军学院的高材生。在我们修复南浦大桥上空的缺损时,他和他的部队就在那片天空下,我们这伙人是舍了命也要先保住他们的,因为那个团负责操作上海大炮。

见我没有闪开,杨建南退后半步,让开了一条路。一个中校这么做,简直礼贤下士。

可我没有走,我直视林澜,林澜却把目光移开了。我没来由地想笑,原来也有你避开我视线的时候。

杨建南微微皱眉,他这种人位高权重,皱眉的时候自然带股子杀气。

二猪有点愣,看见杨建南神色不善,上前半步把我挡住了。二猪浑身肌肉,无论食堂抢饭还是打群架都是一把好手,靠着块头大倒也跟杨建南气势相当。

杨建南没说话也没退后,静静地踏上半步。就半步,把他和二猪之间的距离缩小到极致,隔着二猪那宽阔的后背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不愧是青年军官中最被高层看好的人,不愧是国之利器,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打了个寒战。

大猪鼻孔里还塞着俩纸捻呢,赶紧上去隔开双方:“没事没事,大家走路。”

转头大猪就一巴掌拍二猪头顶上:“人家杨中校走路,你不给开门就算了,拦着人干什么?人家上海大炮指挥部多重要的部门啊,你耽误杨中校一分钟,上海就多一分危险!”

我们部门的人都笑了起来。

泡防御指挥部和上海大炮指挥部不太对付,上海大炮指挥部觉得自己才是核心部门,我们只是搞防御的,有朝一日反攻还得靠他们;泡防御指挥部觉得我们玩了命地修补泡防御,挡了一次又一次轰炸,那时候你们那门重炮干什么呢?就一个摆设。

“喂,江洋!”有人在背后叫我。

我扭头一看,老大在冲我招手。

私下里我们几个都管将军叫老大,他是上海泡防御指挥部最大的领导,所以叫老大。

老大原本是搞通讯技术的,战争开始前已经退役颇长一段时间了,又被紧急召回。老大对此颇有抱怨,说自己辛苦几十年,刚转业在一家国有大型军工公司当副总,每天都有人请客吃香喝辣,正要体会一下人生,转眼又重新披上军装,带一帮娃娃兵,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

我是首批入伍的技术干部,当时上海泡防御指挥部还没几个人,老大就亲自给我做培训。那时我们都不相信德尔塔文明会来,觉得混几年部队就能转业。老大刚从企业回来,组织纪律性磨损得很严重,我又刚大学毕业,再加上大猪二猪这俩脱线角色,不会正经到哪里去。大家白天搞培训,晚上喝酒抽烟聊天打屁,所以老大跟我私交不错。

我立正转身,小跑过去。

“明儿帮我跑一趟,去杨高南路那边,帮我送点东西。”老大压低了声音,只有我听得见。

“收到!”

“别嚷嚷!”将军皱眉。

“哦……”

“叫上杨涵田和曾晓磊,我们开个小会。”老大转身就走。

我转过身,门口只剩下大猪和二猪了。杨建南和林澜没进食堂,只能是原路回去了。

其实人家没有非跟我为难的意思,是我没给人家面子。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觉得右臂隐隐作痛起来。

我回到宿舍,差不多是深夜三点。

老大召开紧急会议是说,战争开始以来,指挥部门面临毁灭性攻击,这还是第一次。然后就是把我们仨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我们不追求进步好好练基本功,居然一起夜奔出去唱什么卡拉OK,差点害死全指挥部的人。大猪抗辩说我们并未违反外出制度,唱歌也是军民互动加强感情的渠道之一。老大气得暴跳如雷,如果他有力气把会议桌扣在大猪脑袋上,我想他一定会那样做的。

我理解老大何以发飙,倒不是烦我们几个,而是今天的状况着实千钧一发。核心技术员就这么多,如果我们团灭,高层未必能及时组建起新的部门接替我们。

老大强调了值班制度,我们外出得轮流了,以确保每一刻都有足够的人力在岗,可我心里清楚,这次的危机和值班制度没什么关系,而是德尔塔文明的攻势越来越凶猛,也越来越智能化了。以前的次级母舰可没那么大,以前外星人进攻之前也不会先侦查目标。

那层我们赖以生存的泡越来越难挡下不断升级的光流轰炸了,它疲于奔命。

我开了一瓶瓶装水,打开配发的笔记本查邮件,有老妈的一封电邮。战争期间,上海和外界交换的数据流量是有配额的,老妈一周只能发一封电邮过来,和无数别人的电邮一起打成数据包发送。数据部门接收到之后拆包,再分发给每个人,像极了去邮局寄纸信。

我一直觉得老妈是个奇迹,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足以打磨掉她操持家业的志气。

战争开始前,她刚在我们那个县城里大手笔地买下了三套房子,盯着一帮子农民工把它装修成宾馆标准间的模样。“一套我和你爸养老,一套给你结婚,一套租出去赚钱。”老妈的算盘打得蛮好。可战争说来就来,县城里房价一路惨跌,老爸老妈也收拾行李去兰州的地下防空城避险了,三套新房就这么荒着了。

刚搬进地下防空城,老妈又重整旗鼓,抢购起临时公寓的指标来。临时公寓配额有限,指标的价格一路高涨,老妈赚了不少钱。可这些钱拿来干什么用一直困扰着她和老爸。

老妈在信里说,男人二十四也不算小了,我又不是那种特别有出息、年纪越大越吃香的钻石王老五,早点找个稳定的女朋友培养培养感情,将来结婚生孩子,女孩年纪太大生孩子不好什么什么的。

基于对我泡妞能力的不信任,老妈审阅所有我认识的女孩,方法是打开我笔记本里的照片文件夹,一一询问那些女孩的家世学历身高体重。老妈嘴里说女孩子关键是性格要好人要善良,长相并不那么重要,但其实也看脸,石原里美、朴信惠和杨幂她老人家觉得都怪面善的,适合我交往发展。

老妈这次信里特意提了路依依,她对路依依的硬性指标很满意,年轻漂亮,家大业大,只是年纪小会可能会任性,但老妈的观念是女孩统统都会长成女人,区别只是在你手里长成女人还是在别人手里长成,所以任性也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老妈还很有创意地提到如今大学生已经可以结婚了,言下之意路依依的年龄虽小,却不是我不能推倒之的理由。

随后老妈又提到了阿紫和暄暄,表示军人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再然后她提了我的关节炎,提了我不按时吃饭的问题,还提了我喜欢过马路时看短信的毛病,都要一一注意。

可是老妈没有提林澜。

因为我从没对她提过林澜。

我不是试图隐瞒什么,可我该怎么跟老妈提起林澜呢?

我不知道。

我对着邮件发了一会儿呆。有时候我真是不理解,都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爹妈还一门心思地考虑传宗接代的事。就算我有了女朋友又怎么样呢?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有命举行婚礼,也不知道能否顺顺利利地怀上孩子,也不知道孩子会在哪里降生,更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长大。

有时候我做着平衡,光流在我的头顶轰轰轰。我就想要是我一个参数键入错误了,光流就会击穿壁垒,把整个上海变成灰烬。天长日久我总会犯错误的吧?也就是说上海总会化为灰烬的吧?那我现在这么玩命地平衡平衡平衡,不过是苟延残喘。

明知只是苟延残喘,大家为什么还是当作“一定一定有明天地球地球一定行”的样子认真地生活呢?

人有的时候真奇怪。

大猪的头像在QQ上一闪一闪:“帝国吧……帝国吧……”

我说不,我要出去抽根烟。

我坐在酒店外的台阶上抽烟。我没有烟瘾,只是有时会忽然觉得时间太漫长乃至于无法打发。

街对面就是中信泰富广场,这座曾经的高级写字楼罩在空荡荡的铝合金骨架里,所有玻璃都碎了,风毫无阻碍地扫过每个楼层,把百叶窗吹得飞扬起来。供电恢复了,底商那些已经没有玻璃的橱窗里,塑胶模特们或昂首自矜,或沉吟,有些穿着时尚的华衣,有些赤身裸体。

那幅Armani的黑白广告应该是在纽约拍的,女人走过布鲁克林区的街头,背影窈窕,我想起表哥来,不知道纽约下沉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可有向上帝祈祷么?或者如我这样静静地坐着。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大猪。他和我并肩坐下,我递了根烟给他,他也不客气。

“阵亡名单出来了,17个人,刚才二猪来电话说的。”大猪吐出一口青烟。

“嗯。”

“没见过阵亡名单吧?”

“没那个机会。”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告诉过你那么多次,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号生人,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记住又怎么样?”大猪耸耸肩,“我又不是林澜,你还指望我送生日礼物给你啊?”

这句话挠中了我心里的小野兽。原本它静静地缩在自己的地洞里冬眠,抱着毛茸茸的尾巴,可现在它被人挠了,很难过很愤怒地钻了出来,凶猛地龇着牙。我猛地扭头瞪着大猪,神色不善。

“好了好了,知道一说这个你丫就伤心,很伤心,非常伤心。”大猪起身,“我过去看看,二猪还在值班,他今晚已经透支了,别又开小差。”

我懒得搭理他。

“你看过《天方夜谭》么?”大猪看我没反应,又厚脸皮地坐下。

“没看过。”我没好气地说。

“里面有个故事,说有个兄弟流落到一个海岛上,发现岛上有座宫殿,宫殿的主人热情地接待了他,有好吃好喝,还有漂亮姬妾陪睡。但过了些日子宫殿的主人要外出,对他说,尊贵的客人啊,把这里当作你的家,随便怎么都行,唯有一件事例外,宫殿深处有扇门是绝不能打开的。你千万记住我的话,那是会给人带来噩运的门。然后主人就走了,这兄弟在宫殿里面玩了仨月,腻味了,终于忍不住动起了那扇门的心思。他心说这里那么多吃喝玩乐,跟天堂似的,主人都不吝惜,唯独就是不让我打开那扇门,一定是最好最好的酒食和美女藏在那扇门里,所以他才会对外面的东西都无所谓。”

我起了点好奇心,但是不愿意流露出来,竖着耳朵听,不说话。

大猪贼笑,他知道我在听:“于是他打开了那扇门,惊讶地发现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果然里面有最美的女人、最漂亮的宫殿、最好的食物,总之什么都是最好的,比天堂还天堂,美女们把他当皇上供着。这兄弟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啊,宫殿的主人就是舍不得让我来这里享受。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那里享受美好生活了。可三个月后忽然有一只大鹰飞来,把他叼走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先那座宫殿,宫殿的主人已经回来了。这兄弟说我想回去,那些美女还等着我呢,可宫殿的主人说你回不去了,那扇门其实是个诅咒,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生只能开启一次的,让你看见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但是三个月后你必然被抓回来。我叫你不要打开那扇门是为你好,从今以后你就只剩一种情绪啦,那就是后悔。”

我呆呆地看着大猪。

大猪耸耸肩:“后来这兄弟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那个世界了,见过了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宫殿最好的吃喝,其他东西再也没法让他觉得幸福。他每天都怀念那些最美好的东西,却又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所以这厮后来一生都不再笑。这个故事叫《终生不笑者的故事》。你感觉咋样?”

“你……是要跟我传教?”我不太懂这个故事的意思,可心里有点怯,好像被大猪说中了什么似的。

“我去!我堂堂的共产党员,搁哪个宗教也只能下地狱,我跟你传什么教啊?其实我是想说,你就不该遇见林澜。你要是不遇见林澜,是多完美的一个小屁孩儿啊!脑子活络,又天真,能巴结人,技术还过硬。可惜咯。”大猪再次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虽然说话很糙,可大猪很爱读书,每年都会整理一个读书列表贴在匿名的微博里,那个微博在网上很红,大猪在里面扮演忧郁智慧的文艺男青年,发些类似“那些对你说‘你变了’的人只是抱怨你没有按照他们的希望长大而已”之类的文艺微博,很多女孩热爱他。7488部队里只有我们很少的几个兄弟知道那个微博是他的。

我坐在台阶上,风吹着落叶从我面前过,直到烟烧得烫了我的手。

我掏出手机给林澜发了个信息说:“我困了,晚安。”

几秒钟以后林澜回复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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