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麟对是不是还要找女人结婚没有了多少考虑。虽然他才刚过四十一岁，但是他认为自己年龄已经很大了。女人过了两个，都是少有的标致漂亮，就是那么回事。把孩子养大，孝敬一下老母，这一生就满足了。他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没多么欢乐，也没多么忧愁，显得平静而轻松。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太看重自己的面子，太注意别人怎么看，一切平和自然。他改掉了不少过去的少爷脾气，星期天还过问一下东生的学习，洗一下自己的衣服。母亲岁数大了，他到粮店买米买面……
拿这次抢救朱云林来说，他是遵从医德，尽职尽责的。起初，看到钱雪梅在那里哭哭啼啼，他就估计推车上满身是血的人不是钱家的什么人，就是她现在的男人。后来问伤员姓名是朱云林，他外表平静，而内心却波澜起伏：“这个坏蛋也有今天！”夺妻之恨难以抑制。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大学毕业时，老师领着医学生——他和同学们宣誓的情景浮现在眼前，誓词犹在耳边。他很快开出了拍片单。他处理过无数次车祸、矿难、自然灾害受伤的人，朱云林被火车撞也无多少特殊，本来是完全能够独立处理的，但是他请来了何主任——医院外科手术“第一把刀”来会诊，他是要钱雪梅和她的亲属消除猜疑，表明他一定不会挟带任何个人恩怨，一定会尽力抢救朱云林的生命。何主任们走了，抢救方案不折不扣地执行，下班的时候，他给接班医生作了负责任的交代。
对钱雪梅，杨梦麟是充满感激的。人家比自己小十岁多，是黄花闺女，那么漂亮，又有文化，嫁给他一个结过婚的男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两次结婚，分别生下了东生和华华，使他有儿有女，儿女双全是烧香拜佛也不能办到的！离婚的事，换位思考，自己有责任，而且主要责任在自己。再说，性格不合，在一起过也恼火，人家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仔细想想，她也命苦，同朱云林结婚以后住那么远，那么不方便，天天跑确实够辛苦的。听女儿华华说还睡在地上。就是这样，才一个多月，朱云林就死了，她又是一个人！
杨梦麟也原谅了朱云林，虽然他是自己的情敌，但是他和钱雪梅在当知青时就在暗暗相爱，他从狱中出来到结婚之前同钱雪梅的往来是正常的，没有越轨逾矩的事。钱雪梅离了婚，一个单身女人，谁都可以和她在一起，不过朱云林赢得了她的心，同她结了婚，如果不是朱云林，也可能是李云林、刘云林、赵云林。不管是谁，自己已经同钱雪梅从法律上脱离了关系，还与自己何干？只可惜朱云林年纪轻轻，刚刚获得自由，有了工作，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就……想起这些，他对朱云林生出同情和怜悯。
严冬时节，嘉陵江边冷风飕飕。杨梦麟穿一件雪花呢大衣，脖子上的羊毛围巾一头搭在肩背上，一头垂在胸前，每天从街上走过。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他什么也没想。但是，别人把他看在眼里，为他动着心思。
小西街连着上河街，一条巷子直通江边的一个码头，江水擦堤根流过，每天都有人从这里到江边洗衣淘菜。
巷子口上边有一个院子，住着一家姓宋的人。街坊邻居把这个院子叫宋家院子。宋家院子的老爷子叫宋志远，籍贯山西，是一九四九年南下的一个老干部。
宋志远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鼻子，皮肤毛孔也大，一口浓重的山西话。
新中国成立后，北方老解放区南下的干部和当地地下党组织的干部组成了县政权机构，宋志远在管工业的部门工作。省属酒精厂建成，他资格老、政治可靠，被派去当厂长。他那时才三十出头，一表人才，有地位有权力，巴结的人多可以想见。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年轻美貌的女人。人有七情六欲，宋志远最好的就是女色。没有多久，他就同身边的一个女会计搞上了。夫妻外的男女私情，人称风流韵事，虽然做得保密，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宋厂长和女会计有染很快被人知道，并且一下传得像风一样快，全厂上下都知道。
干部生活作风问题是毛主席在共产党取得全国胜利以后强调的“两个务必”的大事，宋志远受了处分，被调回县手工业管理局（后来改为二轻局），最后在那里离职休养。
宋家一男三女，四个子女，靠着老爷子的地位，都安排在好单位工作，媳妇女婿也是选得门当户对。
宋家的老大，也是长女，叫宋瑞媛，同钱雪梅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小学还同座，初中毕业后安排在嘉陵江那边的区供销社工作。
供销社是农民入股办起来的集体经济组织，既管农村的工业品供应，又承担农业副产品的收购，是广大农村物资双向流动的唯一渠道。从“文革”起的十几年间，工业品供应十分紧张，供销社的地位十分引人瞩目。除了不定期的少量供应外，农民买一斤白糖、打两斤酒、买一块肥皂、几盒火柴，都要在供销社求人。城里人的工业品供应也严重不足，不少人买烟买酒也到农村供销社找人。汽车少，出门坐车很难，但是只要供销社的人在马路边一站，驾驶员老远就刹车。
宋瑞媛在供销社站了两年柜台就当会计，很受人吹捧。但是，她家庭不幸——她的丈夫是公安局的，两年前因病去世。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死了，宋瑞媛虽然工作好，买什么都不愁，但一个女人，带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孩子，过得既辛苦又凄楚。遇事没人帮她操心，夜里孩子睡着，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宋瑞媛才三十多一点儿，应该再找一个。娘家地位高，自己工作好，眼光也高，一般的人看不上，怕辱没娘家门楣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这样在想，但是与她年龄相当的男人空着的又有几个？人说男才女貌，明爱暗恋美男的女人一长串，男人追求靓女美妇踢断门槛，丑男怪女，形单影只、向隅而叹的不在少数。宋瑞媛的长相并不是像名字那样好看——她身材短粗，一头半黄的头发自然卷曲，眼睛大却眼珠黄，鼻子大而不挺，下巴翘得把嘴窝得有些扁，皮肤白但毛孔大。再加上三个孩子，靠工资吃饭，谁愿来帮她承担这么重的负担？
过了丈夫早逝的悲痛后，宋瑞媛一直在积极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但是，都没有合适的人选。
有认识杨梦麟的人问她：“你觉得你们上面刚离了婚的杨梦麟怎样？”
“他？”宋瑞媛舌头冲撞牙齿吐出了一个字。
“人家就是年龄大一些，男人年龄大一点儿又有啥？皇帝不说，过去那些有钱有势的接几房，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还接十七八岁的黄花大闺女呢。人家杨梦麟自己有房子，工作好，仪表堂堂，又有气质。”说话的人听宋瑞媛的口气，她认识杨梦麟，虽然口里只吐出了一个字，但没有反对的意思，进一步地给她介绍说。
宋瑞媛低着头。
女人嘛，这些事情，低头不语就是没意见，说话的人说：“你尽快给我回个话，我好去给杨梦麟说。”
“嗯，好！谢谢你关心！”宋瑞媛回答说。
宋家和杨家都在上河街，只隔几个院子，都是靠江的那一边。前些年，丈夫在的时候，宋瑞媛只有逢年过节、星期天没事或者老爷子老妈的生日才回去。这两年，父母年龄大了，她和孩子有事要找爸爸妈妈商量，回来的时候多了。住了多少年的老街坊，即使平时不说话，打耳边风也知道谁是谁、干什么的、人怎么样。宋瑞媛回娘家，经常看到杨梦麟上班下班，从邻居的念叨中打耳边风就听到不少杨梦麟的事，觉得他正正经经，还不错。
说话的人从宋瑞媛的口里得到了回音：“那说一下嘛，要策略点儿哦！”
宋瑞媛怕丢自己的面子，要求讲究方式方法。
说话的人见到杨梦麟，说话时很讲究了一点儿策略——“啊，杨医生在县医院上班，倒好哦，工资高，待遇好，这些单位难得找哦！你们又有自己的房子，每个月不用拿房租。”转弯抹角了半天，才说到正题，“东生和华华他们妈不会享福，要离婚！离了就离了，就不要再去想了！但是，这看着看着你母亲年纪也大了，你应该再找一个。”
杨梦麟没当一回事地听着，别人是关心自己，不好打断人家的话。
说话的人继续说：“你们家下边的巷子口的宋瑞媛，男的死了两年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她老爷子是南下干部，自己在河那边供销社当会计，那是一个过日子的女人。”
杨梦麟听她点了人名，插话说：“你说是宋家院子的，是哪个？”杨梦麟是一个不爱过问街坊邻居家长里短的人，但从大沱下来住了这么多年，街上的人夏天都爱拿一把马夹子椅子在自家门口歇凉，所以哪些人住在哪个院子还是清楚，只不过不知道名姓或者把人和名字联系不起来。听了宋瑞媛的名字，他不知道人是谁，问了一句。
说话的人以为他动了心，便把宋瑞媛的样子描述了一番。
“啊，你说的是那个女的！”杨梦麟脑子有了印象。
说话的人见他认识，心想那就好说话了。
探了杨梦麟的口气，说话的人到下河街的裁缝铺找淑贞：“杨师傅，你出来，我找你有个事情。”
“嗯，你找我？”淑贞边往外走边问。
到了店门口，说话人一把拉过淑贞，在耳边悄悄说：“我想给你弟弟介绍一个女的！”
“你说的是哪个？”
“就是他们下边隔几个院子的。”
“叫啥名字？”
“宋瑞媛。”
“在哪儿上班？”
“在河那边的供销社当会计。”
“哦。”
说话的人把宋瑞媛丧夫、有几个孩子、娘家老子、本人的性格脾气大致说了一遍，说：“人就是这样，如果你觉得可以，请你给你弟弟转达一下，你当姐姐的好说话。再接个弟媳妇儿，也免得你妈那么苦！”
淑贞从小就疼爱弟弟，杨梦麟同钱雪梅再离婚后，一直在为他的个人问题操心，听这一说，觉得宋瑞媛实在，是个当家过日子的人，非常高兴，说：“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我认为可以。”依淑贞的性格，就要满口答应下来，但想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杨梦麟是个挑剔的人，打了个回堂鼓，说，“这个事我晚上就到我妈他们那儿去，先给我妈说一下，如果杨梦麟在，就一便说。同意不同意要看杨梦麟他自己。如果事情成了，杨梦麟一定感谢你！”
说话的人高高兴兴地走了，只等淑贞这里的回话，淑贞也满心欢喜地返身回到案子前裁衣服去了。
吃过晚饭，锅碗都没洗，淑贞就急急忙忙地到娘家去。
“妈！”一进门，淑贞就叫母亲。
“哦，杨淑贞来了，吃了饭没有？”刚从厨房里出来的何氏夫人听见淑贞叫她，抬起头答应并问女儿。
“嗯，吃了，你把厨房里的事做完了没有？”淑贞问。
“做完了，这几个人，有多少事！”何氏夫人说。
“那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淑贞边说边从通向院子里的门往临街的客厅里走，何氏夫人跟在后面。
“啥子事？”进了屋，何氏夫人问。
“好事情！”淑贞把人家给杨梦麟介绍宋瑞媛的事详详细细地给何氏夫人说了。
“下头宋家院子的？我时常从那门上过，见进进出出的兄弟姊妹有好几个，哪晓得是哪个？”何氏夫人听淑贞说又有人给儿子介绍对象，心里很高兴，问淑贞。
“我也不晓得，反正有人介绍是好事，同意不同意就要看杨梦麟的态度。”淑贞回母亲的话说，“哦，杨梦麟在屋里没有？”
“在，没看见出去。”何氏夫人说
“那我们就当面给他说一下，看他愿不愿意见个面。”淑贞说。
“那到后面去给他说嘛，你们姊妹间有啥不好说的。”何氏夫人要淑贞去给杨梦麟说，自己先回避。
淑贞听母亲说得有理，往后面去了。
“哦，姐姐，进来坐！”淑贞走到门口，杨梦麟看见，站起来招呼。
“我问妈，说你在屋里，过来给你说个事。”杨梦麟递过烟，淑贞坐下。
“我听到你来了，以为你给妈说事，所以我没有出来。”杨梦麟解释淑贞来了他没出去的原因。
杨梦麟问淑贞喝水不，淑贞说不，杨梦麟坐下，淑贞把宋瑞媛的情况给杨梦麟说了一遍。
姐姐叽叽呱呱地说，杨梦麟抽着烟，没有说话。
淑贞见杨梦麟无所谓的样子，急了：“你才四十多一点儿，未必就不找了，妈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能够服侍你一辈子！”淑贞生气地看着地板，过了一阵又语气缓和地说，“我认为宋瑞媛才是过日子的女人，不像钱雪梅啥事都不做，还要妈做出来一碗一碗地端给她吃。既然人家有人说，你就应该给说的人一个面子，去见个面，再了解一下。你同意见面不？我好给人家回话？”
姐姐一再追问，杨梦麟没有办法不开口，说：“我考虑一下。”淑贞听他这样说，知道他的口松了，说：“对嘛！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我好给人家回话。”
淑贞满意地走出来，把杨梦麟的态度给何氏夫人说了。
一个周末，晚饭后，在上城壕杨淑贞的家里，说话的人带着穿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光光的宋瑞媛来了。
淑贞一见宋瑞媛，才知道是经常看到的。
杨梦麟晚上在淑贞家吃饭，已经在这里。
淑贞招呼说话的人和宋瑞媛坐下，端上水果、瓜子，然后进里间叫杨梦麟。姐弟出来，淑贞说：“这是我弟弟杨梦麟，在县医院工作。”说话的人同杨梦麟是熟人，淑贞的话像是对说话的人和宋瑞媛两个人说的，而实际上是在给宋瑞媛一个人说。
“你好！”宋瑞媛大方地对杨梦麟说。
“你好！”杨梦麟少言语，但见宋瑞媛先在招呼他，脸红了一下，赶快礼貌地回答。
说话的人见两人已经互相问了好，赶忙对杨梦麟说：“这是宋瑞媛，是河那边供销社的会计。”
见杨梦麟和宋瑞媛已经开口说话了，说话的人拉着淑贞说：“杨师傅，你来我给你说个事！”
她们借故离开，让杨梦麟同宋瑞媛单独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