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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立贺兰山

宋庆历四年,1044年,李元昊的日子很闹心,他忙着和宋朝的皇帝讲和,讲来讲去没结果,宋朝边疆的将军们却不买他的账,尤其是青涧城里的种世衡。第一代老种相公对付敌人,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上一次他用光信和尚把野利旺荣害死,这次他的主意打向了野利旺荣的弟弟野利遇乞。这事难度更大,第一,反间计可一不可二,用过了再用一定失效;第二,野利遇乞比野利旺荣更难下手。他是西夏大本营天都山的统领,李元昊的皇宫就建在这里,对他的亲信程度可想而知。

怎么办呢?种世衡只好花大本钱时刻留意西夏方面的动静,等待野利遇乞自己出错。

这个错真的出现了,就在庆历三年的除夕夜。那天晚上,野利遇乞带着大队人马杀向宋朝边境,工作态度非常认真,他纵兵深入,四五天之后才返回天都山。可是回来之后,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李元昊怀疑的目光。

小乞,你大过年的跑那么远搞什么?四五天才回来,都遇见谁了?

野利遇乞有点蒙,心说:“我就是去打架啊,一直跑,一直找,可宋朝人胆小,没人应战,我就回来了。”那天李元昊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放他走。事后他打听出来,是李元昊的奶妈告了他一状,说他是企图叛变投敌,才去了这么多天。

野利遇乞很郁闷,但这种事没法解释,甚至会越描越黑,所以就索性扔开手,不去管了。但是要命的是,这事让种世衡知道了。

千里之外,无论是西夏将军的动向,还是天都山里西夏皇宫里的细节,都在种世衡的掌握之中!之后,他做了一些安排。首先,他派人潜入天都山,潜入的深度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他的人居然偷出了李元昊赐给野利遇乞的宝刀。然后种世衡在边境散布流言,说他亲密的盟友野利遇乞已经被残暴的李元昊害死,他太痛苦了,决定在边境线上为遇乞兄设祭,向亡灵致敬。

那天晚上,种世衡盛装出行,在边境线上燃起了熊熊大火,估计西夏方面只要没有全体失明,就肯定会发现祭奠现场的位置。宋朝官兵把一块木板竖了起来,上面是种世衡写的追悼文,全面回忆他和野利两兄弟对和平的共同期盼和对李元昊共同的厌恶,尤其是对不久之前的除夕夜和遇乞见面时的快乐,来了个具体详细的追忆。多么美好的理想啊,本来约好了里应外合做掉李元昊的,不料天不遂人愿,居然先被李元昊害死……

啰啰唆唆一大堆,念得声情并茂,估计西夏方面的骑兵快到了,他们才把追悼木板、宝刀等物扔到火堆里,接着打马就跑,让西夏人抢救现场。

西夏人很能干,木板和宝刀完好无损地送到了李元昊的面前。接下来的事是个定式,奸诈的人最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奸诈,犯规者必死,尤其是身边的亲信。

野利遇乞被杀,党项族内最大的野利氏从此一蹶不振,连带着李元昊的后宫都重新洗牌。然而这还不算完,在不久之后人们就会知道,野利两兄弟的死,对西夏百年的国运有怎样的影响。

百无聊赖,李元昊想到了女人,没办法,男人的正常反应。但是要承认,他首先是个好父亲,儿子大了,先为儿子找一个。

党项八大部族,他给儿子,也是太子的宁令哥选的是没(口移)氏的女孩儿。结婚那天,是西夏历史上第一次太子娶公主的场面,开国第一次!李元昊亲自主持婚礼,结果出大事了。

该死,女孩儿太漂亮也是罪过……没(口移)氏美到了不讲理的地步,李元昊呼吸困难,思维停顿,重新启动之后对儿子微笑了一下。

亲爱的,你先回避。

他自己找了身新衣裳,和新娘站在了一起。这女人是我的,她是西夏的新皇后!就这样,李元昊焕发了他的第七个春天,不过这还只是开始,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拥有新鲜刺激。李元昊在天都山大本营重修宫殿,给新天使居住,结果在装修期间,就被另一个春天击中了。

野利遇乞的另一半,没藏氏。

说来这也是宁令哥的妈、野利遇乞的妹妹野利氏多事。

两个哥哥都死了,她非常伤心,跑去向李元昊哭诉。要说李元昊可能比曹操还要迟钝点,但事后也稍微回过点味儿来。人,杀得是有点急了,何况是连续杀了两个。后悔之余,他开始寻找野利兄弟的遗孤,要加倍抚恤,保证安全。

他找到了没藏氏,当时这女人已经逃到附近的三香家尼姑庵里出家了。春天里的李元昊心情正好,接她进宫,让她小姑子陪她吧。

结果将她接进宫之后,李元昊再一次呼吸困难,思维停顿。上天啊,为什么这样害我,她可真漂亮!于是第八春开始。这个春天对党项人的意义无比重大,得仔细说一下。该春天在天都山没待几天,就被野利氏赶出来了,只好继续在寺庙里过日子,地点是兴庆府的戒坛寺。但是距离产生美,李元昊经常跑下山到城里和她幽会。

时间长了,只会出现一种结果。人类在繁衍,生命真美丽。西夏未来的皇帝出世。

1045—1047年,宋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国际关系也很好,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翻开史书,只有两件事值得说一下,都与皇帝的好心情有关。

第一件,赵祯出宫打猎了,这是破天荒头一次。那时是十一月的深秋,天高云淡,他骑着马在野外奔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真正快乐的日子。

第二件,发生在皇宫深处。宁静祥和的日子里,某一天,他突然对曹皇后微笑了一下,说:“皇后,十三和滔滔已经长大了,我为十三主婚,你为滔滔做主,让他们成亲,你看好吗?”

皇后的笑容温柔,但微微有些辛酸。“好,这是好事。”她从来没有拒绝过皇帝的任何要求。

要说明一下,十三是一个孩子的小名,他的本名叫赵宗实。这个孩子从小就在皇宫中长大,至于理由,一来他是皇室宗亲,二来因为仁宗始终没有儿子。至于滔滔,她是个女孩儿,姓高,是北宋名将高继勋的孙女。之所以能嫁给宗实,是因为她的妈妈是曹皇后的亲妹妹。

记住这两个孩子,这时他们是仁宗、曹皇后寂寞生活里的快乐,以后是宋帝国的主宰,不论是男孩儿十三,还是女孩儿滔滔,都让整个国家因为他们的意志而发生改变。

这个局面,结束于宋庆历七年,1047年的十一月。

王则起义。

这次起义的规模是仁宗朝里排名第二的,其实就实力而言,应该是第一。尤其是兵变主脑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到位,远远比排名第一的那位仁兄在行,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现役军人。

王则,出生在涿州(今属河北),从小孤苦。本来是好好的良民,可是一场饥荒过后,就没法在本地生活了。逃荒在外,饥不可耐,正要行凶,结果朝廷招兵,于是就当上了国家的正规军。

王则有崇高的理想、严密的组织,以及庞大的同伙,甚至还有强大的洗脑工具,从思想上就和其他的暴徒不同。

他信弥勒教。

王则的信徒越来越多,以贝州为根据地,以河北为范围,教徒就像细菌一样不断裂变、繁殖,短短几年时间,就达到了一个饱和点。

庆历七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

这天是宋朝例行的冬至日郊祀大典,皇帝要率领百官到城外去拜祭天地神灵。全国其他的各大主要城市,负责人也得搞同样的活动。王则就选在这一天突然动手,在贝州城的天庆观里把知州以下的全体官员一锅端,谁也跑不了。

贝州得手。一系列的花样就搞了起来,先是国号出现,叫安阳。年号也有了,叫得胜。紧接着就是征兵,贝州城里12岁以上,70岁以下人人有份,大家都去军资库领东西,铠甲兵器随便挑。为了更加接近正规军,每个人的脸上又被刺了字。

字数有点多——“义军破赵得胜”。口彩相当好!

宋朝派出了10万禁军,外加一位战场上的隐形强人——枢密直学士、左谏议大夫、知成德军、权开封府尹明镐平叛。

级别够高,奈何打不赢,一位真正重量级的人物登场。

这人的权力应该说没有吕夷简巅峰时期那样大,他的名望也没法超过范仲淹,但是他的执政能力、时间,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度任相,跨度有50年之久。

在这期间,正是宋朝的多事之秋,天灾人祸,甚至皇帝的身体都出了毛病,他得独当大局。但基本上没有犯过错误,没有欺压同僚,让仁宗朝这个兴旺、平和、人性化的形象能够保持。

文彦博,字宽夫,生于宋景德三年(1006年),汾州介休(今属山西)人。他是真正的世家子弟,世系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证据就是他的姓氏。

文氏最早可考的祖先是春秋时齐国的陈公子完,以其死后的谥号为姓,姓敬。到五代十国时,犯了卖国贼石敬瑭的讳,改姓文,后晋灭亡后又改回敬。宋朝建立后,仔细查了下,原来赵匡胤的祖先里有人叫赵敬,于是又再次改成文。

文彦博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永远彬彬有礼,永远高高在上。在朝廷中,就像是一股来自亚热带的风暴,很温暖,有着让人期盼的珍贵雨水,但是同时也风力强劲,随时刮得你四脚朝天。

人和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同,明镐不断尝试,不断失败,一点实际功劳都没有,可各种准备都已经到位了,尤其是地道,几乎同时间挖好了。

文彦博下令,在闰正月初一的晚上,猛攻北城,同一时间精选了200名士兵,钻进了南城墙底下。没有任何悬念,南城门突然陷落,官兵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起义失败。

宋庆历八年正月十五日那天出了件事,事发地点在西夏的都城兴庆府,人物是李元昊。

那天是花灯节,李元昊正在享受生活。回顾历史,这时在他的周围,无论是世仇吐蕃,近邻回鹘,上级宋朝,还是主人辽国,都已经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十多年了,他把一个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变成了他的丰功伟绩。

这样的成就,考虑到之前党项人的家底,真是惊世骇俗。这里要说句公道话,他就是这一阶段的战神,不管过程怎样,不管成果如何,他决战决胜,把党项人的地位,拔升到了历史的最高点。

于是就享乐吧。

李元昊喜欢骑着马,带着帐篷,和心爱的女人到处游猎。

这个女人就是不方便在皇宫里出现的没藏氏。时光流转,温柔缠绵,在出事这年的前一年,即1047年的二月六日,他们终于有了爱情的结晶。

一个婴儿诞生在一条叫两岔河的岸边,是个男孩儿。李元昊给他起名叫“宁令两岔”。宁令,是党项语里欢喜的意思,两岔,是因地起名,谁让他生在了这里。当时谁也没有留意,这个男孩儿对西夏意味着什么,对李元昊本人的命运会有怎样的影响。

李元昊生过5个儿子,种种原因,包括他自己亲手杀掉的2个,最后只存活了一个,就是野利氏所生的太子宁令哥。宁令哥的命运,以他的婚礼为分界线,之前无与伦比的幸福,之后暗无天日的灰色。

本来应是他的老婆却变成了他的“母后”,皇位也有了新的人选,就连他妈妈的地位都开始动摇。从前的卫慕氏就是最好的例子,无恩爱即无一切,连性命都可能保不住,还谈什么将来?

这时,没藏讹庞出场,他是两岔的舅舅,没藏氏的哥哥,同时也是西夏当时的国相。他把一切看在眼里,决定搞事情。

正月初一,那天李元昊在兴庆府皇宫的正殿上接受朝拜,传说当时红日初升,但是暗淡无光,就像一块血红色的云团虚浮在天空。朝臣一片惊恐,这是大凶之兆。可李元昊不介意,平生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天阴了就当是上帝拉上了窗帘,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继续威风,继续享乐,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达到了狂欢的最高峰。

李元昊喝得大醉,醉眼迷离中,他向后宫走去。宁令哥突然出现,拔剑就砍了过去。李元昊完全是凭着多年的战斗经验本能地闪了一下,可惜是喝多了,90%的脑袋躲开了,唯独他坚挺的鼻子碍事,被宁令哥一剑削了下来。

瞬间血流满面,剧痛中李元昊猛然清醒,他满殿乱跑,躲避危险。可危险比他跑得还快,宁令哥瞬间就消失了。

他真的只是一个孩子,看见父亲满身满脸的血,立即吓慌了。他犯了第二个错误,这比他起心杀父还不可原谅。都见血了,怎么也得当场杀死吧!

没办法,年轻,可以蠢到无极限。

他直接跑去找没藏讹庞。

没藏讹庞曾向他保证——成功之后,立即到我家来。我以国相的权力,把你扶上皇帝的宝座。

然而,没藏讹庞却立即动手把末路王子抓住,冲进皇宫护驾,百忙中把宁令哥的妈妈野利氏也抓住,据说是第一时间全杀掉了。至于为什么这样大胆,一来是忠心发作,无法抑制;二来杀人无罪,这是叛徒;三来李元昊已经挺不住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仅够做出一个决定。

这时的李元昊可以赢得我们的尊重,想想整个鼻子被削掉,那是软组织啊,血是止不住的。大脑瞬间就缺氧迷乱,在这种没法克制的疼痛昏迷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了最严重的问题。

自己必死,谁来接替他?他的国家、他的拓跋族由谁来保障安全?

仅存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杀父凶手,一个又实在太小,在脑海里做最后的挣扎,一定要想出个人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委哥宁令。这个弟弟没什么才能,可至少是个成年人,不会让拓跋族的皇权旁落。

这是李元昊的遗愿,这一时刻,让人想起了他的祖父李继迁。同样是死于剧痛,同样是担忧身后事,可李元昊在根本点上就没法达成愿望。

他比不上李继迁。李继迁同样凶狠狡诈,但对身边人的压榨杀戮远没有他这样恶毒,小迁迁懂得有里有外,所以年幼的李德明能够当上党项之王,部族都能服从。李元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容不下,至亲的生母、舅舅、妻子、亲信,都死在了他的手上,临死前才想起还有个弟弟,根本起不到作用。

这个弟弟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能活到这时候,估计就是出类拔萃的乖巧加老实。这样的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当上了西夏皇帝,能服众吗?何况皇帝是要竞选的,这样的人根本没有竞争力。

果然,李元昊熬了一夜,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死后没藏讹庞以国相的权力,加宁令两岔的唯一皇子身份,窃夺了西夏大权。从此,这个国家就进入了一个噩梦般的循环怪圈。几乎每一届的皇帝都长不大,国家大权80%以上的时间都掌握在皇太后、皇后和外戚的手里。

李元昊的直系后嗣们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究其原因,可以精确归纳为两个字——“人品”。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李元昊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可惜同样的战斗能分出不同的风格,这也决定了他个人和他所创造的国家的命运。我们用李世民和赵匡胤来作比较。

李世民扫平天下极其神速,几大战役干净利落,武功震动天下,所以唐朝的气魄是惊人的,无论在哪方面,都是壮丽之美。

赵匡胤的强悍中有平民的可亲,他深深地懂得做一个平凡人需要什么,所以宋朝得国很慢,终其一生都没能恢复唐朝的版图。但是每得到一片土地,他都治理得细致入微,发展程度是李世民所不敢奢望的。这一点从他的战争手段就可以初见端倪,革五代之残暴,创宋朝之仁德。这不是句空话。

回顾李元昊的一生,欺诈、残酷,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成功不择手段,于是他成功的成色也就没法看了。有个结论是很精彩也很好玩的——他生前所有的努力,死后全都归零。他所骄傲的,正是西夏所痛苦的。

他的成绩是击败了周边所有的国家,但是除了回鹘之外,他没能压服任何一个。这就是个严重的后患。你生前或许能维持这种优势,你死后呢?单以宋朝而论,他打了那么多场仗,得到的比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只多了个西夏皇帝的头衔,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而宋、西夏的关系却彻底地破坏了,此后时好时战,没有半点的诚信概念。这是一种进步,还是倒退呢?如果非要强调独立和尊严,那么请问李德明——李元昊的父亲就一定比他差吗?李德明当年一样是关起门来当皇帝,宋朝使臣来了只是换下黄袍就是了。李元昊打了半天,和宋朝皇帝通信,还得自称儿子或者下属,哪有半点的长进?!

所以,要评价李元昊的一生,他就是一个幸运的失败者。他幸运地生在了一个集体圈养的时代,无论是宋朝、辽国、吐蕃、回鹘,都是强弩之末,不是强盛时期了,他要是早出生30年,或者晚出生70年,以他的性格和能力,就只是个笑话,他会死得非常难看!

理由之一就是吐蕃的赞普唃厮啰,他是吐蕃新生代结束混乱的一代领袖。只是以河湟一部的力量,就让李元昊几乎输光了家底。这就是他作为“军事强人”的成色……历史终于翻过了这一页,很没意思的一个人和一些很没趣的事。悄悄地说,不再聊他,让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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