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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1)

又过了三日,微浓归宁回宫。燕王立即宣召其面圣,没有太子,独她一人。

从东宫去往圣书房的路上,必要经过御花园。如今虽已是秋冬季节,但燕国四季如春,此时尚有不少花花草草争相斗艳,娇艳多姿,一如东宫里各色花枝招展的美人,教人眼花缭乱。

而那灿烂花丛之中,突然有一人的侧影生生撞进了微浓的视线。那人颀长身形、负手而立,下午淡金色的日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描摹出一个玉树挺拔的影子。

清风徐来,吹动他暗紫色的衣袍下摆,花移树摇之间,那浓郁的紫夹在一片缤纷颜色中,独有一个锐利而起伏平缓的轮廓,更显出挑与厚重,便似辽阔旷野上高耸入云的一座孤峰,可以吸引人的全部注意。

聂星痕似在等待什么人,又似在欣赏眼前的名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幅浓墨淡彩的画,偏巧,堵在微浓去圣书房的那条小径上。

千霞山夜会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微浓原想对他视若无睹,可四周宫人、侍卫围了一群,她不想落人话柄,只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聂星痕率先转身看她,目光专注而深沉,待她走近,才薄唇微勾,颔首礼道:“见过太子妃。”

他没唤她“王嫂”,微浓也只好敛衽而回:“敬侯殿下。”

“太子妃是去圣书房吗?”他从容地问。

“正是。”她淡然地答。

聂星痕的笑容渐渐变得很微妙:“我刚从圣书房出来。”

微浓不知他此话何意,也不想搭腔,便道:“为免王上久候,我先告辞了。”

聂星痕闻言,笑道:“怎么?太子妃不称‘父王’?”

一句话,使得两人之间暗潮涌动,剑拔弩张,似棋盘博弈。

微浓瞥了他一眼,隐约见他俊颜上浮现一丝嘲意,可转瞬又消失不见。她索性笑回:“确实还不习惯这个称呼。”言罢,也没给聂星痕再开口的机会,随即敛衽颔首,“告辞。”

聂星痕倒也没阻拦,后退两步让出路来,负手目送她擦肩而过,渐渐远去。

就在这时,微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怪异的想法——生如聂星痕这般,一看便是太子的威胁,赫连王后竟能容他活到现在?究竟是赫连王后对太子太过自信,还是聂星痕太过谨慎顽强,又或是燕王将他保护得太好?

一路上,这个念头在微浓的脑海中盘旋不去,直至走到圣书房,她还在想着这件事。

迈上圣书房的台阶时,微浓终于克制了自己的念头,任由公公引领入内:“微浓见过王上。”四下无人时,她坚持这般称呼。

燕王像上次一样端坐在御座之上,轻声笑道:“起来吧。”

微浓起身落座。她本还以为,燕王会问问她在东宫的情况,岂料,他开门见山地撂给她一个问题:“楚地发生暴乱,太子与敬侯,谁去平乱合适?”

楚地发生暴乱了?一瞬间,微浓的心被提了起来。楚地,曲州,那个她曾生活过三年的地方,是楚璃的故国。

此时此刻,微浓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回答燕王的问题,而是担心这件事是否与楚宗室有关、是否会牵连到楚王。

心思提起又放下,她到底没敢细问详情,想起燕王的问话,唯有回道:“楚地暴乱之事,微浓无权置喙,也不敢置喙。”

“怎么?当了太子妃之后,胆子变小了?难道是被王后震慑住了?”燕王依稀带了点讽刺,却不知是在讽刺微浓还是在讽刺王后。

微浓便只好细细问了暴乱发生的时间、内情,最终表示:“太子平乱较为合适。”

“哦?为何?”燕王饶有兴味地问道。

“其一,敬侯因攻楚一事,在楚地已是人人唾弃,以他的血腥手段,去平乱只会激起民愤;其二,敬侯攻楚之后,在军中威望大增,太子这两年一直被压着风头,若此次再让敬侯去,对太子不公平。”微浓毫不隐瞒,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你就这么笃定,敬侯若去了必然能平乱?而且还是血腥手段?”燕王追问。

微浓不语。她想起了聂星痕在破楚期间的攻城略地,想起了他于阵前射杀楚璃,只这两样,她便能笃定,聂星痕绝不是心怀慈悲之人。而且,他连整个楚国都能攻下,一次暴乱又怎会平息不了?

燕王见她一直不答话,便笑道:“你方才说的理由,一是为了楚地百姓,二是为了压制敬侯。好像都不是为了太子考虑。”

微浓一怔,下意识地否认:“压制敬侯,不就是为太子考虑?”

燕王再次轻笑:“你有问过太子的意思吗?你举荐他,他未必领情。”

“难道太子不愿?”

“至少他没说愿意。他今日一直在王后宫里,必然还在犹豫此事。”燕王叹了口气。

微浓立刻想起方才碰到聂星痕的事,忙问:“那敬侯呢?他愿意去?”

燕王似笑非笑:“当初他请缨攻楚,多半是为了你;如今你已嫁了太子,他心里怨孤还来不及,怎会想去?”

是了,谁都乐意安享富贵,谁都不想去讨这种辛苦差事。尤其聂星痕已有灭楚的军功在身,楚地暴乱这等事,他根本不屑再管了,他不需要再添这笔小小的军功。

“不过方才孤也问过他,他倒是说了,若朝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他愿领命。”燕王神色莫辨。

这的确是聂星痕在委婉回绝了,言下之意,非要朝内无人可用,他才会去。

“非派太子或敬侯去不可吗?难道朝中真的无人可用?”微浓根本不信。

燕王垂目看了她一眼,又是一叹:“你到底还是太单纯了。楚民暴动,必是对我大燕心怀愤恨。这等情况下,一旦平乱的将领生有异心,立刻便能在楚地拥兵自重。”

“原来如此。”微浓恍然大悟,转瞬又更加担心楚宗室的安危。燕王是否会为此迁怒楚宗室,或是借机发难?

若是楚宗室有人主动要求平乱以表忠心,会是什么后果?燕王会允准吗?

微浓正暗自想着,燕王却像是洞穿了她内心的一切:“放虎归山,孤还没那么糊涂。”

翌日,敬侯聂星痕奉燕王之名,率军两万赶赴楚地平乱。

从京州城到楚地曲州,至少需要一个月,尤其聂星痕还带着两万人,路上疾行、安营,均是耗时颇久。可就在他离开京州城仅仅两个月后,消息传来,暴乱已初步得到遏制,楚民共伤亡六千,燕军伤两千,死五百。

燕王龙心大悦,举朝皆为敬侯领军之高效而交口称赞。

然而,就在燕王下令命其班师回朝之际,楚地再次传来消息——聂星痕遇刺重伤。

此时,隆武十八年刚刚进入最后一个月。寒意突然来袭,一夜之间西风冷冽,万物凋敝,燕国迎来了近五十年里最寒冷的一个冬季,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路有冻死骨。

像是上苍在为燕国战神的重伤而迁怒,刻意惩罚人心的罪恶。

这无疑让燕王都如今的氛围雪上加霜,直至临近年关,整个京州城都毫无喜气,一片萧瑟。百姓闭门不出,唯恐祸从天降。

腊月二十七,聂星痕被送回京州城。在楚地遇刺之后,他一直昏昏沉沉,时昏时醒,到如今,已彻底陷入昏迷。

燕王震怒,倾举国之力寻找医中圣手,赶往楚地为聂星痕医治。一路上且行且治,大夫们却都束手无策,只能勉强维系着他的性命。

眼看年仅二十二岁的敬侯即将英年早逝,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龙乾宫里,燕王私下传召随行侍卫,才知聂星痕在楚地曾遭遇过两次袭击。第一次伤势虽重,倒无性命之忧;但第二次,刺客在兵器上淬了毒,而这种毒极为罕见,极有可能出自姜国。

姜国独处于蟾州,教化落后,国内密林遍布,瘴气深重。国人肤色奇白,瞳仁色浅,擅使蛊毒,对外敌意甚深。因此,姜国历来为九州其余三国所排斥与不齿,唯独与楚国有点复杂的关联。

楚璃的长姐楚瑶,是姜国王后。但这位大公主楚瑶,却不是因为两国邦交而和亲,她是与楚王脱离了父女关系,独自远嫁姜国。

正因如此,燕楚之战时,楚王宁可归降,也不向姜国求助;姜国也自始至终没有出兵相助,一直对燕楚之争坐视不理。这其中内情深远,又时隔多年,就连楚宗室都未必全部知情。

如今聂星痕所中之毒,被疑是出自蟾州姜国,燕王对刺客身份的第一反应,便是归降的楚王。尤其,聂星痕还是在楚地遇刺,楚王又有行刺的动机。但他也明白,也许这正是刺客使的障眼法,想要借此嫁祸他人,逃脱罪责。

燕国内外局势复杂,此事的幕后主使指向三种可能:一是太子聂星逸借机剪除异己;二是楚王趁机报灭国之仇;三是宁国伺机挑起燕楚争端。

凤朝宫中,赫连王后也得知了此消息,对太子聂星逸笑道:“只可惜没有一击即毙。”

王后赫连璧月,赫连氏最才貌双全的一个女儿,当年曾艳绝天下,被先王钦点为太子妃。可惜时光并没有厚待她,从太子妃到一国王后,宫闱中的种种争斗、与燕王的貌合神离……三十年的风雨,让她逐渐凋谢,失去了颜色。

然越是衰老,她越发注重装扮。今日特意穿了件绛色鸾鸟朝凤绣纹袆衣,满身都是用金丝线绣的鸾鸟朝凤图;面额上贴了花钿,虽未戴凤冠,发髻上却插着赤金环珠九转玲珑簪;成套的金镯子、金戒指戴了一手,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可再华贵又有什么用呢?她极力保持的身材到底是有了微凸的肚腩,领口包裹着的脖颈上头,顶着一张历经风霜的脸,却又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衣装越是锦绣,越衬得她面容衰老。

这世上最悲凉的事不外乎两件: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赫连璧月,很好地诠释了后一种。

此时,她便与聂星逸说起了遇刺之事,连连感叹:“那贱种真是命大。”

聂星逸回道:“听御医们说,他如今昏迷不醒,至多再活一个月。”

“夜长梦多,恐生后患。”赫连王后走到窗前,望着胜嘉坊的方向,而敬侯府就在坊内。

“让驸马盯紧点。”王后淡淡发话。

“是。”聂星逸正打算差人去吩咐此事,却见王后身边的姑姑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附在王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赫连王后脸上慢慢浮现惊疑的神色,还有几分困惑与算计。

聂星逸见状颇为不解:“母后,您怎么了?”

赫连王后沉默一瞬,回道:“驸马方才传话过来,说他只派人行刺了一次,没刺中要害,也没下毒。”

“没下毒?”聂星逸很诧异,“那……谁会将时机算得这么准,在他平乱之后下毒?一没耽误军政,二没让他返程?”

赫连王后与聂星逸对看一眼,母子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与惊悚。

是夜,微浓做了一个梦,是今日燕王召见她的场景重现。

丹墀上的燕王面色憔悴,一只手撑在御座的靠背上,沉稳地问她:“你猜幕后主使是谁?”

“微浓不知。”她垂着眸,双手在袖中狠狠攥紧。

“不要去问太子。”燕王沉声道。

微浓自嘲:“您太看得起我了,即便此事是太子做的,他也不会对我说。”

燕王重重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痕儿必须得活。”

他这话说得无力,像是一种自我说服,可事到如今,微浓依然无法相信,聂星痕居然危在旦夕!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无往而不利的燕国战神,他的抱负才刚要展开,信誓旦旦地要让王后与太子血债血偿,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死去?这一定是聂星痕的障眼法!

然而燕王在此刻所流露出的无力情绪,根本不像是伪装。就在十个月以前,他还曾逼她做出保证,无论太子与聂星痕谁输了,她必须保他们活着。

没想到这一刻竟来得如此之快,让人如此无力,猝不及防。

“无论下毒之人是谁,这个毒出自姜国,必定有法可解。”燕王一刹那目光骤利,瞥向微浓,“孤已派人去姜国寻找解药,倘若姜王后见死不救,孤会让楚宗室为痕儿陪葬。”

姜国王后楚瑶与楚宗室之间的恩恩怨怨,微浓从前在楚国也略有耳闻。她知道,姜王后与楚宗室积怨很深,就连燕楚之战时也未曾施以援手。

那么如今,如何指望她为了楚宗室,来救聂星痕?

“陪葬!”微浓猛地喊出声来,“此事未必就是楚宗室所为!”

“但痕儿是为了去楚地平乱!他是在楚地遇刺的!你能说完全无关吗?”燕王突然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终于濒临愤怒的边缘,“孤的儿子若是死了,谁都别想活!”

“王上!”微浓心中似也燃起了一把火,烧灼着她的心,令她不顾一切说道,“您这是迁怒!根本不是明君所为!”

“那就让他们想出解毒的法子!”燕王嘶声喝道。

梦中的场景,止于燕王的这句伤心与愤恨的怒吼。然而微浓昏昏沉沉,始终无法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仿佛是有什么复杂的念头钩住了她,让她继续沉溺于梦境之中,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来回往复。

十五岁时,恋上聂星痕的悸动;十六岁时,得知身世的打击;十九岁时,失去楚璃的悲痛;二十岁时,改嫁太子的怨愤……

蓦然间,梦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有个人在她耳畔愤怒地呼喊:“什么皇后命格?明明是煞星命格!和你有关的男人,注定颠沛流离!”

微浓猝然惊醒。

梦中最后这个场景,她根本不曾经历过,为何会突然梦见?是谁说出如此犀利的诅咒?

微浓陡然觉得浑身泛冷,那种寒意从四周向她聚拢,一瞬间侵入她的心扉,只因为那四个字:颠、沛、流、离。

也许,她是该去看看聂星痕了。

翌日一早,微浓打扮成寻常信女的模样,坐上车辇去往璇玑宫。今日是青城公主一周年祭,璇玑宫会举行盛大的道会,她借口捐些功德出宫散心,王后与太子都准了。

腊月二十八,街上终于热闹起来了,诸多百姓冒着严寒外出采办年货,只是,各坊均未挂上红绸灯笼,人人都知敬侯性命垂危。

微浓的车辇沿着街道一路向北行驶,中途不小心与另一辆车辇撞了一下,并无大碍。因她是微服出行,不欲与人发生争执,便命车夫继续赶路。两辆相撞的车辇看似如常,其实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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