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豹高考落榜也有他的苦衷,要说他上初中的时候还年少不理事,可到高中以后,他在学习上确实下过一番苦功夫,他想为周家争口气,考取城里的好(当时无“重点大学”说法)大学。但是多年前妈妈无端失踪,接着公公暴病而亡,这一切不但至今还影响着他的学业,而且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那一年他不到十岁,刚上小学三年级。他放学回家,只见胡子花白的公公坐在家门前的石墩上,瞪着呆滞的眼神看着过往的行人。父亲就像条疯狗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大呼小叫,闹得四邻不得安生。周正豹这才知道妈妈失踪了。
至今周正豹都记得妈妈的俏模样,高高的个头,桃红色的瓜子脸,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就像翠屏山上石窝子里的清泉一样清澈明亮,梳理整齐的乌发总是飘逸着耷拉在纤弱的双肩上。他听女人们夸她生就的是一副美人坯子,男人们说她是北门街上的周家西施。在他小的时候,妈妈走动时,爸爸总是让她带上他。后来他上学了,爸爸总是吩咐她少出门走动。
他还记得有一年乡下的表舅给公公带来了一袋白面,说是地里刚收的麦子,送来给公公尝个鲜。公公年岁老了,牙口不好,就爱吃面食,为这妈妈还学会了一手白案活。当即妈妈就用表舅带来的白面为公公做了一锅面鱼子。公公吃了说香是香,就是面粉粗糙了些,有时里面还夹着麦粒子。表舅说乡下用的都是小面粉机,这磨面当然就粗了些。妈妈说这不打紧,下次来带些新麦子来,县城体育场那边就有一家用大机子的面粉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过多久表舅真的就送来了一袋新收的麦子。妈妈说你这样顶真做什么,当时只是话赶话。表舅说:“大表姐,现在实行包产到户了,交齐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现在粮食收成好,我就这么个亲娘舅,不给大舅吃我还能给谁吃呀。你就看好吧,今后只要新粮下来,我就送些毛粮来。你们城里机器好,花些小钱加个工,总比市场上买来的要鲜亮些。”公公笑着说:“大外甥说的话中听。”正好,隔壁人家有部架子车。姚香梅借了架子车,拉上新麦就送到体育场加工厂,将麦子磨成了白面,回来就用面粉做成了单饼,吃得公公是眉开眼笑。打那以后表舅便隔三差五送些新粮来,姚香梅也就时常要往加工厂走动。
后来就听说有个年轻人时常帮着姚香梅把粮食送回来,开始公公也没说什么。有个星期天,周正豹见妈妈又要去加工面粉,公公便把她叫到房里说,你换一家加工厂吧,不要同董家那娃走得近乎了,华仁那伢子心眼窄……再说了,听说董家那娃名声不好呢。
姚香梅笑着说:“那有什么呢,董成虎就是个小屁孩,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在以前,我们不还是老街坊吗?”
公公严厉地说:“你年轻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现在都成人了,你离他远一点,省得风言风语的。换一家加工厂吧。下次让乡下不要再送这些毛粮来了,现在城里有钱啥都能买到。”
姚香梅应承了。
果然不出公公所料,不长时间家里就为加工粮食的事吵闹起来。周华仁不让姚香梅到体育场去加工粮食了,公公也让人带信叫乡下的表舅不要再送原粮了。姚香梅为了家庭和睦,也就不再到体育场去了。
没想到了今年午季,新麦下来表舅还是想着公公,又送来了新麦。公公一再交代姚香梅,不要到体育场加工粮食。姚香梅满口答应,她借上架子车,拉着新麦走了。走了她就没有再回来。
那天周正豹放学回家,见到来了许多陌生人,在家翻东倒西。那阵子他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平常硬硬朗朗的公公,走起路来要人搀扶了,爸爸则在破口大骂什么姓董的人家,说他们家都不是什么好鸟,还嚷着要他们交出香梅来。周正豹一听说妈妈失踪了,大哭了起来。爸爸重重地踢了他一脚,狂吼道:“哭,哭顶个屁用,有种杀了那个姓董的杂种。”公公像一条护犊的老狗,一下挣扎着扑过来,把他搂在怀里。他对爸爸呼道:“你吼他做啥?他还是个 孩子……”
公公放声大哭。
公安机关顺着线索找到了董成虎,他镇定地回答了侦办人员的盘询。他说姚香梅是拉着麦子来换过面粉,然后她拉着面粉车走了。他还煞有介事地问香梅姐怎么了。经过侦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董成虎,但是他人却跑了。在公安机关侦缉下,他终于归了案。开始他哭爹叫娘,说他同香梅姐只是老街坊,见了街坊来换面,只是表示热情点,多留她喝杯热乎茶,就遭到了这么大的 冤枉……
后来听说他在侦办人员的追训下,终于承认了是他见色起意,害死了姚香梅。按罪当诛。公公哭诉道:“总算老天有眼……”周华仁愤然说:“这个坏种,刀剐了他都不解恨!”
可是过了一阵子,听说这小子翻供了,说是姚香梅是因不堪家暴,自己出走的。市面上的街谈巷议,风言风语,对周家来说,都像是暴风骤雨,公公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又听说董成虎有个哥哥在城里当官,说是他请人出面在枪口下救了董成虎一条性命,改判了二十年的徒刑。这件事家里人没敢告诉公公。周华仁带着儿子,联合了亲朋好友到法院、县政府上访了多次,但事情就是这样不上不下地被拖着。后来不知道公公怎么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将周华仁骂了个狗血喷头,自己也吐血不止。一家上上下下轮番劝慰他也不起作用,他只是不吃也不喝,说是天无公理呵,他要亲眼看到这害人的小子吃了枪子儿。
过了不久,公公在满腹怨恨中口吐鲜血不止,他喊着香梅的名字,瞪着一双老眼,用手指着小豹子,声嘶力竭,要他为妈妈报仇。周华仁带领儿子,跪在公公的床榻前,发誓一定要为香梅报仇。公公这才瞪着大眼断了气。可是任凭什么人,怎么也抹不上公公瞪圆的眼睛。在当地有个说法,老人临终时眼睛闭不上是个凶兆,会殃及子孙,带来莫大的灾难。周华仁很害怕,找了很多殡殓人士出主意,想办法,就是合不上公公瞪着的眼睛。他亲自跪在公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脑门上都磕得见了血。然后整了热毛巾,帮着公公净了脸,还是不行。
这时有一个当过道士的殡殓人说,还是让孙子过来试试吧,孙子如果再合不上老爷子的眼睛,那也只能让老爷子睁着眼睛入土了。道士把周正豹叫到一边,教他如何做。周正豹穿着孝服,走到停放公公的门板前,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走到公公面前,伏在他的耳边低言几句,抬起手往下抹了抹公公的眼帘,公公不但合上了眼睛,而且面部表情显得释然了许多。这样周家才吹吹打打把公公送上了山。
这事过后,周华仁问儿子,当时都对公公说了些什么。周正豹说,他在公公耳旁发了毒誓,不诛杀害死妈妈的凶人,他将无子无后,活不长寿。周华仁吓得上去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嚷着就要去找老道士,说你这个缺了八辈子德的道士,怎么能教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发这样的毒誓……
周正豹上去抱住了父亲,说这个毒誓是他自己要发的。周华仁不信,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呢!
自打这以后,这个毒誓就成了周华仁的一块心病。这事也在儿时的周正豹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