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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漠北新雄

第一节 忽必烈

夏日炎炎,这漠北茫茫无边的沙丘上,几乎要腾起云烟。

忽必烈孤身站在崖边,极目远眺这风景。这是他这些年来休息的地方,从秋到夏,他都已看过一遍。

蒙古人歌颂大漠,赞其雄浑壮丽,如同蒙古人的心胸一般,宽广无垠。忽必烈却不这么想,这景色越大越深,就越孤寂清苦,如同无边的天上只有一弯白月。

相比之下,忽必烈更喜欢他读到过的那些汉人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仿佛汉人的这些诗句更合自己的胃口。汉人的文化,比这大漠草原上以武论输赢要有趣得多。

“王爷,刘秉忠求见,在大帐等您。”忽必烈转过身来,令来人退下,自己慢慢走下崖,向军营大帐走去。忽必烈喜欢汉族文化,还结识了一批汉人儒士,作为其幕僚。忽必烈听说这位刘秉忠就在这漠北一处,便召他来军中见面。

忽必烈撩帘入门,见一名着冠儒士站在里面,褐袍宽袖,躬身向着自己:“吾刘秉忠,应王爷召见。”

忽必烈踱步过去,扶住刘秉忠,道:“先生这么快就来了,真是雷厉风行。”

刘秉忠仍然躬身不起:“王爷不必客气,想来我比王爷可能还要年轻一些,直接叫我秉忠就是。”

忽必烈朗朗笑了三声,道:“在我这里,不论长幼,我尊你为汉学老师,便要叫你一声先生。”

刘秉忠面露难色,似还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没再坚持,只是直起身来,岔开话道:“王爷召我来此,仅为请教汉学?”

“仅为请教汉学?汉学博大精深,能与先生谈上一点半分,就已不易,怎么能说‘仅’?”说完忽必烈又收起笑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不过确有其他事情。先生必定也知,吾哥蒙哥,即将在斡难河畔即位可汗。等到忽里台大会过后,我想自请总管漠南军事,这一去南下甚远,接近宋人,以我愚钝,免不了要许多人助我出谋划策。先生之才,想必可助我良多。”说罢自己走向主座,并招呼刘秉忠坐下。

刘秉忠道:“为王爷献计献策,乃秉忠荣幸。”说罢方才坐下。

忽必烈又问道:“先生博闻,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先生身边的朋友,定也不乏奇人,能否也为我荐举一些?”

刘秉忠苦笑道:“王爷说笑了,草原南北各路学者,都知道王爷对汉法颇有研究,无不慕名而来,像秉忠这样受召前来,已是不敬,哪还有什么朋友,敢为王爷引荐。”说罢刘秉忠看了忽必烈一眼,只见他微露不悦神色,马上又道,“只不过……”

忽必烈又来了神采,不等刘秉忠再说,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刘秉忠道:“我有一个学生郭守敬,虽然年幼,但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忽必烈听完啧啧两声,似是忆起何事,急忙问道:“这个名儿,我听张文谦提起过,不知道与先生所说可是同一人?”

刘秉忠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此子正随仲卿在外历练。不过自我离开邢台,就未曾收到仲卿来信,如今二人在何处,我也不知。”

忽必烈极为快活,连道三声好,说道:“先生和文谦都推荐的人,我想错不了。无妨,等到了燕京,定要见一见他。”说罢两人端起酒杯,连饮数杯,谈论大漠风貌,牧民习俗,大有兴致。

说话间卫兵又自帐外进来,拜在忽必烈面前,道:“王爷,草原来信,让王爷回到斡难河畔,参加忽里台大会。”

忽必烈转向刘秉忠,道:“先生愿同往草原否?”

刘秉忠起身鞠躬,道:“秉忠愿往。”

忽必烈携刘秉忠一行人往东南方走。出了大漠,又见草原绵延千里,忽必烈不由心旷神怡。一路上忽必烈常让刘秉忠陪同饮酒,刘秉忠年轻时入天宁寺修禅,不擅此道,但又不忍拂了忽必烈兴致,只好作陪。心情好时,忽必烈便拉上刘秉忠比赛吟诗,所吟诗篇大家、名家有之,小家有之,还有不少即兴之作,颇令刘秉忠吃惊。他心下想着,此主文韬武略,均有所擅,不失帝王之相,让他来之前所侍非人的忧心扫去大半。只可惜蒙哥做了大汗,却听说是个逞勇莽夫,又觉得怅然若失。

第二节 暗杀

转眼一月之后,忽必烈一行到达斡难河畔,待了十天,忽里台大会结束,下月一日,便是蒙哥即位之日。一早传来消息,窝阔台的孙子失烈门要派人在即位庆典上暗杀蒙哥。忽必烈命令一支精兵,在即位大典上保护蒙哥,这段时间正日日夜夜加紧操练。

这一日,太阳落山,忽必烈才遣散军士,返回帐篷,却看见刘秉忠在帐帘外等候。忽必烈上前招呼刘秉忠一起进入帐内,道:“先生何事?”

刘秉忠察看左右无人,正色道:“王爷,我到此处十日,一直在民间游历,却着实听到不少骇人听闻之事。”

忽必烈苦笑道:“先生说的可是失烈门行刺一事?他昔日被剥夺继承权,贵由汗死后,又临朝称制几年,虽名不正言不顺,但今日有此怨言,也在预料之中。先生放心,哥哥与我都已做好万全准备。”

刘秉忠道:“若只是此事,倒是简单。我听民间传闻,谋反一事,并不是失烈门主谋。王爷可知道,失烈门临朝几年,实际掌控大权者另有其人?”

忽必烈心一沉,想到贵由辞世后这三四年间,蒙古国内部动乱不堪,再加上天降大灾,水泉干涸,民不聊生,草原大漠都已乱作一团。拖雷家族与窝阔台、察合台家族,互不相让,都想为自己牟利。何况以失烈门草莽心性,即使他在位,也形同虚设,无人听其号令。但即便如此,失烈门仍然召集了一批心腹,伴其左右。各方传言,是其母亲海迷失后垂帘听政,出谋划策,才得以稳固一方。想来失烈门确实没有叛乱的胆子,若非刘秉忠提醒,自己都忘了这点。

刘秉忠见忽必烈一言不发,知其必已明白其中利害,又道:“海迷失此人深不可测,听闻会施巫术毒法,此次必定也会用此法阴害大汗。忽察与脑忽恐怕也参与其中,敌人力量不可小觑。”

忽必烈露出质疑神色,失烈门在位几年,虽有良臣在侧,但与两位兄弟忽察与脑忽大为不合。他二人另建府邸,导致窝阔台一族三主。再说用巫术害人,忽必烈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刘秉忠见状,解释道:“王爷不必不信。巫法一事,在秉忠看来,十之八九也是愚民妄言,但这几日道听途说,在色目人中确有此法代代相传,虚幻真假,且难分辨,但事关大汗安危,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至于忽察、脑忽等人,这几人内斗归内斗,但眼下大汗之位已经传到了拖雷家族,他们即便要斗,也要先一起将汗位抢回来后再行后事。更何况,王爷是否记得诸王曾经宣誓,只要是窝阔台合罕后人,他们都要接受其为汗。”

忽必烈脸色难看,不停地来回踱步,半晌才说:“不错。只要是窝阔台合罕后人,我们都要接受其为汗。窝阔台合罕、贵由汗即位时,诸王都曾如此宣誓。这么说来,海迷失后并非没有道义旗帜,在我看来,这是要造反,而非行刺。”

刘秉忠道:“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这之后,忽必烈常与刘秉忠一起视察各处,以求在大典之日,能够保得周全。转眼间,便到了次月一日。这天清晨,草原的太阳还未从远方升起,几队卫兵已经围成一个大圈。忽必烈站在角落,扫视着全场。场地远处斡难河边,摆满了座席,桌子上放满了牛羊肉和驼掌驼峰,另有奶酒、奶茶和酥油,盛于盘碟杯盏之中,好不丰盛。往里,留有伴舞助兴的场地,地上铺了一层花瓣,映在茫茫草地上,颇有意趣。场地正中央留出一块空地,专为诸王进献贡品所用,空地前方就是一方高台,上立一偌大铜椅,正是为即位大汗准备的。如此场面,忽必烈也不曾见过,不禁啧啧惊叹,倒是身边的刘秉忠不为所动。

片刻工夫,人便陆陆续续多起来,忽必烈此时很是心烦。他想,驰骋沙场,明刀明枪,见人杀来,躲闪便是,这防人行刺,他还是第一次。听刘秉忠说,这还不仅仅是防范行刺,如何防范,他心中也不明了。正瞧着,忽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头望去,正是蒙哥。

忽必烈走到哥哥面前,道了声喜,然后退到蒙哥身旁,把心中的忧虑都说了出来。蒙哥却毫不在意,只是大声笑道:“好兄弟,今天是我即位之日,你只管道贺便是!有兀良合台在身边,就是来上百只豺狼虎豹,也不用怕。”

兀良合台是蒙哥的怯薛长,黑面长须,力大无穷,此刻就站在不远处。忽必烈欲要再说,蒙哥双眉一挑,止住忽必烈,峻声道:“哎!好兄弟,你与我行军打仗,还不知我心性?当年长子军西讨,攻钦察、斡罗思,千军万马又何曾惧过?今天在这草原上,又能闹出多大响动?你只管放宽心吧!”说罢拍了拍忽必烈,带着卫兵向那高台走去。

忽必烈只得低头叹气,心想但愿如此,胸中却仍不平静。他目光投向草原,见时候不早,便与刘秉忠一起带着自己操练的一队精兵,藏在高台后方暗处,静待其变。

即位大典准时开始,蒙哥汗坐在高台铜椅上,接受诸王觐见,不时开怀大笑。其间有舞曲杂耍,众人齐声喝彩,好不热闹。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失烈门等人却迟迟未现身。草原上长风卷过,飒飒作响,军士越等越心急,忽必烈虽阵脚未乱,但也是提心吊胆,只有刘秉忠沉住气来,低声道:“王爷不必心急,随机应变便是。”

忽必烈不置可否,闷哼一声。这时终于听到卫士报失烈门呈上贡礼,却不见失烈门出现,只有一队戎装兵士分成左右两列,抬着一口巨箱,渐渐走近。蒙哥也不再笑,屏气凝神,注视下方。忽必烈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死死盯着那口箱子,等到近了,却见箱盖好像并未盖严,里面还有异动,正要呼叫,却已不及。只见箱子落地,箱盖猛地被顶开,里面两人各持一把瘦弩,半跪箱中,一瞬就扣动机括,两只弩箭疾疾射向蒙哥。

蒙哥却不惊,身边卫兵立马上前挡下其中一支,另一支被蒙哥闪身躲过。此刻宾客座中已经大乱,舞女也都愣在当场不敢动弹。箱中刺客准备再射之时,蒙哥抽刀斩断来箭,跳下高台。忽必烈也自暗处出来,几队卫兵合力,瞬间刺客全被拿下。

蒙哥持刀在刺客面前来回走动,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在一头领模样的刺客身边停下,手起刀落,斩下那人头颅。有一卫兵急急忙忙自远处跑来,边跑边呼:“叛军杀来了!”

忽必烈再听,果然草地上杀声大作,马蹄声混成一片。霎时,一大队人马袭来,忽必烈本以为擒下刺客便可安心,没想到真如刘秉忠所说,还有叛军在后。

蒙哥立马召集人马,短兵相接,大典盛况成了另一番模样。刹那间,绿草被染成红色,河水也被鲜血染红,天地间一片昏暗。忽必烈带着自己的一队人马左右冲杀。

“王爷!”

忽必烈听到刘秉忠的叫喊,回头看去,只见他与几名卫士被对方团团围住,立马招呼众人杀去解救,朗声道:“先生可受伤?”

刘秉忠气喘吁吁道:“秉忠无事,王爷快快整顿兵马,去追那一队人!”

忽必烈往刘秉忠所指看去,一队骑兵正沿着河流奔走,往西逃去。忽必烈回头扫视了一眼战场,见蒙哥无事,便带人沿河追去。无奈大典会场边所拴马匹俱被乱军冲散,忽必烈一行徒步追了一阵,终究没追上。忽必烈狠狠啐了一声,将刀一横,回身问道:“谁看清楚了那领头的是何人?”

军士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一人喏喏道:“似是海都。”

“海都?”忽必烈低声念到,思虑半刻才回过神道:“先回大典上去!”

一队人马又往回疾奔,却发现战事已罢。摆放酒肉的长桌已经毁去近半,帐篷与旗帜尽被撕扯成条条碎片,草地上横尸百米,鲜血染红了大块地方,已经渗进土地。不少妇孺伏在原地哭泣,还有力气的,在尸堆里翻弄着,看看有没有活着的人。忽必烈想,不知多少大雨才能洗去这土里的红渍,又要多少大雨才能洗去这些人心里的愤恨。他定在原地不动,看着军士平民互相搀扶,还有一些未受重伤的正在绑缚俘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蒙哥站在一边,巡视整个战场。他负伤似比忽必烈更多几处,手下侍卫也死伤过半,但脸上坚毅之色却比忽必烈多出不止一星半点。片刻,几名百夫长押着失烈门、忽察、脑忽三人,来到蒙哥面前,蒙哥微微点头,三人齐齐被踢中腿窝,低呼一声,跪倒在地。

蒙哥仍然不语,只是在身边半截木桌上坐下,将刀口向下插入草地,刀刃上仍然淌着鲜血。忽察、脑忽均平视前方,既不与蒙哥对视,也不低下头颅。只有失烈门瞪视蒙哥,大声喝道:“孛儿只斤·蒙哥,你要杀就杀。但你是否忘了,诸王从前宣誓,接受汗位的应是我窝阔台合罕后人!你花言巧语蒙骗多方贵族,这是逆天之举。哈哈,我看你拖雷家族,必不长久!”说罢仰天大笑。

蒙哥任血流尽,再拔出刀来,贴在失烈门脸上,失烈门顿感一阵寒意,哑口噤声。蒙哥粗声道:“失烈门,我也尊窝阔台合罕为大漠英雄,但若要将汗位传给你这匹夫,我看才是对窝阔台合罕大为不敬!当年贵由汗夺你之位,我看并无不妥。今日我召开忽里台大会,受诸王选举,即位蒙古国大汗,如何逆天?”说完他将刀横过来,刀锋对准失烈门脖颈,又问道:“失烈门,我也知你没有如此心计能策划此事,我且问你,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忽必烈听到此处,方才知道哥哥对叛乱之事早有防备,哥哥贵为大汗,身边想必也有高人指点。再想到事前蒙哥如此镇定自若,忽必烈不禁佩服。只听失烈门道:“要杀便杀,你杀了我,我也会诅咒你不会长久拥有草原!”

蒙哥听罢将刀交给身边的刀斧手,看了一眼在旁边一言未发的忽察和脑忽,狠声道:“你不说我便不知吗?今日你兄弟三人一同来此,定是你那蛇蝎母亲海迷失谋划的。”说罢招呼身边军士,“来人,传令下去,把海迷失给我抓来。刀斧手,将这三人斩了吧!”

忽必烈一听大惊,立马上前疾呼:“哥哥不可!”却被身边刘秉忠横臂一阻。忽必烈大为吃惊,但为救人于刀下,来不及细究,挣开刘秉忠,来到蒙哥面前,“哥哥不可,留下这几人说不定还有用!”

蒙哥却道:“忽必烈哥,今日为何多次阻拦我?这几人留着有何用!倒不如杀鸡儆猴,叫那些看不惯我的人,不敢来犯!”说完招呼刀斧手,仍要动手。忽必烈直接走到刀斧手面前,夺下大刀,将其喝退,又放下刀对蒙哥说:“哥哥,今日一胜,已经够让不轨之徒失魂丧胆。但这几人,留下关押,还可问出事端,省下不少曲折。哥哥若嫌麻烦,我可代哥哥审问这几人。”

蒙哥见忽必烈如此坚持,满腹不解,定睛看着忽必烈,目光灼灼,却见忽必烈目光并不躲闪,只得悻悻道:“忽必烈哥替你们求情,看在他面上,先留着你们的狗命。审完后,失烈门交我处置,忽察、脑忽二人,发配失剌豁罗罕之地。”

说罢几名卫兵押解三人,向外走去。忽察、脑忽仍是不语,用力挣脱,以示不屈。失烈门高声大笑,呼道:“蒙哥!你等着吧,已有巫术施于你身,你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忽必烈和刘秉忠听得此话心慌意乱,均是眉头紧锁,神色严峻,蒙哥却不以为意,只当是疯言疯语,转眼又将大刀自忽必烈手中取过,对卫兵说:“既然杀不得他们三人,总要有人替罪才是。你们去找几个俘虏的千夫长,让我祭祭大刀。”

忽必烈心间又是一震,却已无话可再向蒙哥求情,纵是不愿,也只能任由蒙哥了。不一会儿卫兵绑了两人前来,均是精甲在身,剽悍非常。卫兵将两人踢倒在地,蒙哥挥刀便斩。忽必烈不忍再看,只好低叹一声,转头离去。

第三节 疑问

夜间,草原上已经大致被清理,尸体均被裹起掩埋,嚎哭声仍在持续。忽必烈心中愤愤,在外踱步不愿歇息,他满心感慨,清晨时分还是融融之乐,盛大庆典,竟出如此事端。无奈这草原薄情,仍是茫茫不见边际,忽必烈感叹自己不能挣脱这惨淡的世间,只得连连叹气。

正走着,见一人走到自己身前,正是先前阻拦自己的刘秉忠。忽必烈心中不喜,故作怒状,冰冷着一张脸不愿看他,自顾自地走去。刘秉忠急忙两步追上,低声道:“王爷,秉忠特为王爷排忧。”

忽必烈一听更为生气,怒道:“排忧?你可知我忧在何处?”

刘秉忠抱拳道:“王爷恼我阻拦。”

忽必烈冷哼一声,道:“先生既然知道,那我问你,早先为何拦我?汉人不是说‘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今日让哥哥杀了那几人,若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知道大汗在即位第一天,就丧了德?”

刘秉忠苦笑,心想这王爷虽有雄才大略,但仍少了一份决绝之心,不加历练,难以成事。心里暗暗想着,嘴上却不说,只道:“王爷,以德服人并不假,但也并非处处适用。汗位之争不比市井闹斗,大汗一人要对泱泱苍生负责,仅仅以德为事不足以警戒人心。西汉之时为争大权,就有七王之乱,最后七王尽死。大汗的做法虽然刚厉非常,但不无道理。王爷之前想替小小刺客求饶,我不拦,但这叛乱主脑若留生路,说不定会留后患的。”说罢刘秉忠顿了一顿,见忽必烈脸色更加黑沉,便改口道,“不过今日已饶了他们,王爷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只愿是秉忠想错了。”

忽必烈听罢仍是不服,却无言以对,只得冷哼不语。两人相伴无语,走出数里,到了营寨。刘秉忠躬身道辞,只说了一句却又想起其他,便道:“王爷有此仁心,乃我等之福。王爷只需记得,日后行军打仗,难免刀口舔血,只能做到勿要滥杀妄戮。”说罢转身要走。

忽必烈心中已明此中要害,沉吟一刻,又低声叫住刘秉忠:“先生,我还有一事不明,向你请教。”

刘秉忠停住脚步,道:“王爷还有何疑虑?”

忽必烈引刘秉忠走入自己帐内,道:“此事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今天见此大乱,更是怀疑,但一直无法参透。自窝阔台合罕之后,蒙古国内乱纷繁,先有乃马真立贵由汗,后有海迷失代失烈门摄政,现在哥哥又庇于母亲威望,得到汗位。这忽里台大会,表面上还是一样,分工论赏,但内里却早不似以前那般,只是想争汗位之人,笼络各方,用来考验人心。”

说着忽必烈又忆起白天之事,眉头又紧三分,顿了一顿道:“今日窝阔台、察合台两族不服,将来也不一定会服,哥哥百年之后,又会有几人要开这大会,夺这汗位?这忽里台大会以后若是再开下去,不知蒙古国会乱成何样?”

刘秉忠微微一笑,这让忽必烈摸不着头脑,“先生所笑为何?”

刘秉忠收敛神态,淡淡答道:“我喜王爷,果真思大有为。大蒙古国的传位之法,确有很多不妥之处。自古以来,帝王争位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征伐四方,开得一方疆土,世世代代保卫下去。像成吉思汗、窝阔台合罕,北伐西征,就是此道。”

忽必烈露出敬仰神色,道:“不错,这两位都是盖世英雄,没有他们,哪有我大蒙古帝国?”

刘秉忠随忽必烈朗声大笑,抱拳道:“得江山后,还得守江山,文法治国,休养民生,取信于天下苍生,王道才可以长久。”

忽必烈不解道:“先生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闻汉法儒学,在治国之道上,以德、以仁、以礼、以孝,我颇为认同。但是这些以武以文,与忽里台大会,又有何干?”

刘秉忠峻声道:“今日蒙哥汗即位,面临动乱,必以武为先,整治江山。第二位的,才是休整制法,体恤民生,以至四方仰德。这样天下安宁,民康物阜,所有人都心向大汗,今日之事,才不会重演。至于忽里台大会嘛,想必王爷日后心中自有明断。”

正说话间,帐帘又被掀开,走进一人来,正是蒙哥。他肩膀受伤,简单缠着纱布,眉间尽是严峻神色,道:“忽必烈哥,今日在外,一直未及问,你可有受伤?”

忽必烈只是摇头,道:“我并无碍。”说罢指向刘秉忠,对蒙哥道,“我正准备与这位刘秉忠先生谈论大会一事。”

蒙哥目光如炬,上下扫了刘秉忠一眼,点了点头,忽地开口笑道:“忽必烈哥就是喜欢和汉人学士混在一起,以往大战横扫八方,现在平白没了英雄气概!”

刘秉忠也是笑笑,说道:“大汗勇武盖世,王爷也是佩服得紧,正与我说,如今战事未平,又起动荡,自己定要出力出策,自请统领一方战局事务。”

蒙哥一听即刻来了兴致,大掌拍打忽必烈肩膀,道:“那倒是好事一桩!忽必烈哥直说,想要哪里封地,明日大会,我即刻宣布与你。”

忽必烈看看刘秉忠,微一躬身,便直言道:“大汗,暂不请赏,只愿自请总领漠南汉地事务。”

漠南汉地幅员辽阔,也颇为危险。蒙哥闻此也是一愣,随即又大声笑道:“忽必烈哥果然还是想去那汉人多的地方!那好,我应你便是。只不过本想封你一块土地,我早已想好,南京、开封、京兆之地,任你挑选,但是这么说来,可就不能了。”

忽必烈大喜,道:“谢过大汗。”

三人又是一番闲谈,也论起叛乱一事,刘秉忠极力为忽必烈说话,让蒙哥相信留那三人活口并非错事。直到夜深,蒙哥起身准备回帐,忽必烈又忆起一事,急忙道:“哥哥留步,还有一事要说。”

蒙哥把撩开的帘子又放下,问道:“何事?”

忽必烈定神道:“今日战场之上,我见一队人马逃走,领头一人似是大将模样,便带人追上去。可惜对方骑马,我方步行,难以追上。后来问兵士那人是谁,有人说之前瞧见模样,像是海都。”

蒙哥也是一惊,道:“海都?没想到他也参与此事。”

忽必烈道:“不错。海都此人阴险狡诈,我后来思虑,想必他也是利用失烈门一伙人而已。况且这次还让他逃了,日后恐怕要成祸害。”

蒙哥沉思不语,很久才冷哼一声,说:“忽必烈哥不用担心。不管是谁,将来敢反,必遭我族诛伐。此间已经无事,忽必烈哥且好好休息,明早来参加大会吧。别忘了,你还有几个要犯需审。”说罢看着忽必烈窘迫之状,哈哈大笑,撩帘出去。

刘秉忠略待一刻,也告辞离去,留下忽必烈一人。他走出帐外,听见恸哭声渐渐没了,才微微觉得放心。他举头看去,天上星光熠熠。汉人都说,星星是死去的灵魂,那不知今日这场血战之后,天上是否多了千百颗星?也不知道,这混乱世代,何时才能走向太平?更不知的是,在那遥远的漠南之南,又正在发生何事。

风云变幻,转眼岁岁年年。忽必烈在漠南召集刘秉忠、张文谦、姚枢等汉人儒士,大行汉法,颇重农业。后又在河南抵御宋军攻击,始终谨记当日初心,并不滥杀无辜,让众幕僚佩服不已。河南经略司设成之后,万户侯史天泽来到河南,与忽必烈彻夜长谈。忽必烈一向敬此大将为师,他来到河南,忽必烈便放下心来,决议率军离去。蒙古宪宗二年(1252)六月,忽必烈回到草原,受蒙哥封赏,得到京兆封地,又得蒙哥准许,准备亲率大军,由兀良合台辅佐,征伐大理。

这年夏天,忽必烈行军到六盘山,酷暑难当,决意停驻扎营,在山中避暑。一天晌午,忽必烈正欲带兵出操,却听卫兵来报,刘秉忠与张文谦求见,一时间大喜过望,快步迎上前去,果见二人携手同来。

两人见忽必烈便先行礼数,忽必烈扶住二人道:“两位先生,何故到此山中?”

张文谦道:“王爷,我二人在京兆无所事事,整日谈天下棋,好生无趣,便想着不如来与王爷同路而行。今日到了原州,听闻百姓说有一队大军驻扎在六盘山之上,还隔几日便打猎野物,派军士送下山来。我们一听,知道必是王爷军队,便上山来寻,果然寻得。王爷您还真会选地方,这山中景色宜人,又甚是凉爽,您这下属兵丁,不知修了多少福分?”

刘秉忠只是苦笑摇头,沉沉道:“我二人愿随王爷南征,虽无提刀打仗用处,但也能分忧些许。”

忽必烈道:“先生哪里的话,有你二人随军,不但多了两个军师,我一路上也有人相伴,真是好极。”

说罢三人相视而笑,一起走回帐去,忽必烈又问张文谦:“先生,上次所托之事,可还顺利?”

张文谦摇摇头道:“王爷,文谦办事不力。此子喜静不喜动,让他与我一起南下,他一万个不情愿,只说要留在大名路,钻研他那些古怪器械。下次见了,定要赏他几顿板子。”

刘秉忠道:“说的可是郭守敬?”张文谦点点头,刘秉忠又笑道:“此事不能怪罪仲卿,郭守敬在我门下读书时,便与他人大有不同。要他读书,他就瞌睡,但要他摆弄些稀奇玩意儿,他就精神百倍。”

忽必烈啧啧称奇道:“听两位先生如此一说,我更想见见此人了。”

张文谦玩笑道:“待王爷凯旋,回到草原,与大汗一起召见此子,想必他就不敢不来了。”

忽必烈道:“好,那便回了草原,让大汗召见此人!”说罢三人哈哈大笑,朗声而语,直惊动林间无数飞鸟,不知飞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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