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觉得此计可行,“好,你赶快去安排,我们就依照你的计策行事。”
一会儿楚昭辅风风火火地跑上来,“你快去看看,赵普乱搞啥子?把马尾巴卷起来,浇上硫磺不算,还扎上茅草,这些马可是我军的宝贝!”
赵匡胤心里舍不得这些马,但是,只要打胜仗,那些党项人骑回来的马,就都是他的了,人最要紧,马什么时候都能弄到。他压低了嗓门,但是声音非常坚定:“楚昭辅听令,今夜你听赵普指挥,他要你干什么,你就立即干,他就是我!”
楚昭辅犹豫了一下,不说话了,赵匡胤知道,楚昭辅跟了他那么久,一直忠心耿耿,现在让赵普一个没来几天的书生,爬到他头上指挥他,的确会让他难受,但是大战在即,顾不得许多了。
他拍拍楚昭辅的肩膀,“听赵普的,等打了胜仗,我给你五千匹马、六千匹马!要多少,给你多少!”
楚昭辅道:“他,他赵普要我带十个人,装神弄鬼,给我弄了这身衣裳。”
楚昭辅展开手里的行头,赵匡胤这才看见,那是一只牛头样的大面具,还有一件大褂子。他不懂这是什么。
陶谷在身边说:“这是党项人的巫师祭奠天神时候用的。”
正说着,赵匡胤似乎隐约听到了马蹄声,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皮,有如雷鸣般的轰隆声从地心深处传来,杂沓,但是又有节奏。赵匡胤知道,那是大队人马急行军产生的地动。
他看看天色,天已经黑了,党项人来得正好。
他对楚昭辅说:“听赵普的,他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楚昭辅摇摇头,两手搔着胸口的铠甲,“他不仅要我听他的,还要李处耘也听他的。拿刀的要听拿笔的?”楚昭辅嘟嘟囔囔地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补充道,“他要你也听他的,他说,让他先冲,让你跟在他后面冲!”党项李氏本姓拓跋氏,唐太宗时期,其酋长拓跋赤辞率众归附,唐太宗赐他姓李。但是这党项人,原是羌人中的一支,南北朝时,分布在今青海省东南部河曲和四川松潘以西山谷地带,唐朝时期,为吐蕃所迫,才被迫迁徙到甘肃、宁夏、陕北,对中原王朝并不是真心归附。唐朝覆灭,天下归周,党项李氏的领袖人物李彝殷就坐不住了,他联络契丹,又和后蜀交好,试图借机扩大地盘。这个李彝殷,当年就曾经造过反。后汉乾祐元年(948)春,刘知远加李彝殷兼侍中。这年,李守贞在河中叛乱,暗通李彝殷,李彝殷为之出师,于延州北境驻扎,试图从那里东下,策应李守贞。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赶到黄河边上,李守贞就已经被郭威歼灭,他败兴而归。周初,郭威授其为中书令,他心里不痛快,觉得官小,凭什么汉人就坐了天下,而党项人只能做一个中书令?不过,他对郭威还是惧怕的,虽然没有直接交过手。到世宗即位,世宗一方面为了稳定西陲边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腾出手来对付后汉,加封其西平王、太保,对他采取了绥靖政策。然而,如此一来,李彝殷就觉得是世宗示弱,他心里早就蠢蠢欲动。这个时候,后蜀主孟昶来信,许他独立建国,他看南唐和后汉都支持孟昶,就心动了。
不过,他这一路并不顺利。先是跟着赵季札吃了败仗,党项人有不少战死的,大家就想要回去,不能跟着后蜀玩命。后来,赵季札被孟昶杀了,来了个李廷珪。原本,他想打个胜仗回去,脸上有面子了再走。没想到,李廷珪刚愎自用,胜仗倒是打了两个,但都是野战,胜了也没什么战利品可以抢。相反,李廷珪非常看不起他,什么事都不和他商量,把他当个部将使用。最让他难受的是,李廷珪打仗腻腻歪歪的,他围困威武城,不攻城,也不撤退,就在这里挺着,派他守北门,一守就是几个月,不退也不战。李廷珪有后蜀大皇帝孟昶在后方支撑着,军粮马匹源源不断地从天府之国运来,可怜他李彝殷,只有一个小小的定远城做后方。人家天府之国,多的是农业人口,种稻子、麦子,这些都能存储,晒干了,能存好几年;他李彝殷带的是草原民族,不种地,只放牧,主食是牛羊肉和奶,这些东西不耐藏,得时刻带着活物在身边。他的人马不适合长期围困战,军队带着牛羊,几个月下来,把周边的草都吃光了,接着开始啃树皮、吃树叶,现在连树皮和树叶也被啃光了。可恨李廷珪,根本不信任他,不给他钱粮还好说,草原人对钱和粮,没什么特别的意识。草原上,钱没什么用,但连军械、铠甲都不给,也没粮草补给,那就说不过去了。打仗废铁、废铜,后蜀产铁又产铜,连大周都得从后蜀买这些玩意儿,他李彝殷跟着后蜀孟昶一起收拾后周,后蜀却不给他铁和铜,这说得过去吗?
待到后方来报,说赵匡胤抄了他老家,他二话没说,也不通知李廷珪,立即拔营起寨,回援定远城。他不能为后蜀打仗而把老家给丢了。
他一路回撤,开始的时候,他怕王章来追,让前军大张旗鼓地跑,自己分兵断后,后来他发现,王章竟然根本没有派兵追来。看来,后周没人啊,他这样撤退都不敢追。到了黄花谷,他就大意了起来。在他看来,赵匡胤也不过是匹夫之勇,就是来捞一把油水的黄鼠狼,成不了大事,说不定这会儿早已经抢了东西跑回汉地去了。
进入黄花谷,两边是悬崖,中间有一条小道。山风迎面吹来,嗖嗖的,此刻正是闰九月,本来应该是暖洋洋的风,怎么突然这么冷?这李彝殷也喜欢读兵书,闻着这个味道,他突然想到兵书上说的,如果迎面来风,风中有铁腥味,可能是前方有军队埋伏。他勒住马缰绳,抬头看山上,心里一下子毛骨悚然,兵书上说,如果树林里安安静静,鸟群却盘旋飞舞而不落下,那就是有伏兵,“哎呀,不好,我们中埋伏了!”
他急忙喝止大军,要大家停住,立即后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迎面飞驰而来数千匹战马。
马尾巴上是点燃了的火球,头上都蒙上了黑布和铁甲。这些马已经发疯了,剧痛和惊恐让它们漫无目的地狂奔,它们的眼睛被蒙上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一窝蜂地往前奔。马怕火,更怕疼,黑夜之中,数千匹疯了的马迎面踩踏而来,就犹如泥石流,见人踩人,见物踩物。
李彝殷看着他的人一批批倒了下去。
他跳下马,奋力向山上攀去,可是哪里来得及?山坡非常陡,他根本没有地方放脚,更没有抓手,他怎么爬也上不去。这时,一只大手一把拽住了他,把他拎到一棵树上,原来是他的亲兵李济深。李济深趴在树杈上,这棵树其实也不大,一人抱的粗细,树上已经有了三个人。李济深把他往上托举,上面又有人接应,这样,他就到了离地面一人高的一根大一点儿的树杈上。
他稍稍喘息,定定神往下看,想看看怎么救大家。这时,树突然摇晃起来,一匹马正面直接撞上了树干,整棵树剧烈摇晃起来,仿佛就要倒了。把他接上树杈的那个人喊道:“大将军,这树坐不了我们四个人,我下去了,你保重!”
没等他应声,那人就跳下去了,立即被疯狂奔涌的马匹给湮没了,一点儿声息都没留下来。大家正庆幸躲过了一劫,这时,又一批马撞了上来,树比刚才摇晃得更加激烈了。李济深趴在最下面一根树杈上,他大喊道:“李草积,下去,大将军的命要紧,快下去!保护大将军,树支撑不住了!”
李彝殷听到这喊声,内心犹如刀割,“李草积,还是我下去吧!”他眼睛一闭,就要往下跳,上面的李草积一把拽住他,“大将军,你不能死,你得活着,你得把大家带回草原,带回家!麻烦您,照顾我母亲和我姐姐!”
李彝殷趴在树杈上,涕泗横流,唉,我的罪过啊!
终于,马群狂飙而过,天地间一下子平了、静了。
可是,另一种波涛又起来了,四处满是哀嚎,受伤的人太多了,没死的几乎都在惨叫。赵匡胤带着人,打着火把,沿路一边救人,一边搜寻而来。
赵匡胤对着漆黑的夜空,喊道:“李彝殷,没死的话,吱个声。你要是个爷们,就吱个声。别让你的人送死,别让你的人受罪了。”
李彝殷从树上跳了下来:“赵匡胤,你赢了,你要杀就杀我,只要你放我们党项人一条生路,我李彝殷任你处置!”
赵匡胤看看李彝殷:“像个英雄!”
李彝殷跪下道:“要杀要剐任你!”
赵匡胤扶住他,不让他下跪:“李将军,在下对你佩服得紧,党项人也不能没有你,我无杀你害你之心,只求跟你结拜个兄弟,此后,我们兄弟永不相负!”
李彝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败军之将不足与言,他赵匡胤真不杀我?就听赵匡胤又道:“党项人跟我汉人,本是一家,我们在救人,请兄弟跟我们一起救人吧。没有你的命令,很多党项人不让我们施救,宁可疼死,宁可血流尽了,也不让我们包扎!”
李彝殷这回是真听清楚了,赵匡胤是在救他们党项人,党项人无论如何得留点儿根啊。
李彝殷再次跪了下来:“赵将军,末将愧疚啊,不配和您做兄弟。末将只配一辈子做您马前走卒,一辈子听从将军的调遣,我们只要将军在,党项人以后永归大周,永不谋反!如若背信,天神灭我,让我党项人永不超生!”
赵匡胤扶着李彝殷,两个一道跪下,赵匡胤对着西天雪山起誓:“我赵匡胤,今日和李彝殷结为兄弟,他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绝不相背!此后,你我兄弟永结同心,永不开战。”
李彝殷抹起了眼泪,“我乃败军之将,赵将军不灭我,相反助我,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赵匡胤解下身上的玉佩,那是他母亲给他的纪念物,这会儿行军打仗,身边也没什么其他东西,他把玉佩递给李彝殷,“这是我母亲给我的,经过玉佛寺龙海大和尚开光,它陪我多年,在外打仗,身上别无长物,就将它送给你,此后只要见此玉佩,我们兄弟就要相认。”他又对着李彝殷深深一揖,“贤弟,你不要怪我,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希望你以后带领党项人,多养牛羊,多耕种,让人人过上好生活。”
李彝殷点头,把身上的佩刀摘下来,递给赵匡胤,“大哥,小弟的佩刀您留着,做个念想!将来,见此刀犹如见人,大哥如有号令,我党项人有不从者,斩!”
赵匡胤点点头:“我还要赶往威武城解救王章将军,我们兄弟就此别过。”出了黄花谷,他正要号令大军,策马扬鞭,开始急行军。他还想用老办法一路杀过去,杀李廷珪一个措手不及,这个时候,赵匡胤已经非常自信,觉得李廷珪也不在话下。
这时,赵普赶了上来,挡在了他的前面,示意他下马。
他下了马,赵普的马弁过来,在路边摆了凳子,上了茶水。赵匡胤心里比较急,想着怎么尽快到威武城,但是转念一想,赵普是文人,比不得武夫,说话想事要反复掂量,郑重其事,歇歇也好。
他坐了下来,端了茶水,等赵普开口。
赵普却不说话。凝神闭目,向着西方,偶尔轻轻地嘬一口茶。
赵匡胤有点儿等不得了:“先生,你找我有话说?”
赵普微微睁开眼睛:“将军,你这是要赶往哪里呢?”
赵匡胤一笑,心里说,这还用问,去威武城救王章啊。他没粮没水,被困得就差一口气了,我们得赶着救他去啊。于是,道:“当然是威武城!”
赵普道:“将军如果是去救王章,那么你不用去了,你只须在这里等着!”
赵匡胤笑出声来:“我们等在这里,做什么呢?没事儿可干啊。”
赵普道:“饮一杯茶,听听风、看看山、望望云,都是美好的事情啊!”
“先生有这样的雅兴,我当陪同,可现在是战时,时不我待。”
“上将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军就是这样的上将,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不用将军亲自去了,只要在这里等消息则可!”
赵匡胤知道,赵普已经有了更好的安排,就站起来,深施一礼:“请先生指教。”
赵普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请将军信我,在这里暂时歇脚,不出两日,就会有结果。”赵匡胤听了赵普的话,就地驻扎,正好也让大军得以休息。李彝殷倒是不错,看他在黄花谷驻扎,不仅留了两千匹健马给他,还送来了不少吃的喝的。赵匡胤感觉党项人可交,你把他打服气了,他真跟你交了心,成了兄弟,那是毫无保留地把你当大哥。
但是,这样等着也不是事啊。赵匡胤不由得又心急如焚。
他领命出来,限时救援王章,这日子眼看着就过去了,赵普不让他进军,光在这里等着,真是急死人。
王小姐过来看他,也对他说,应该进军,她愿意领队担任先锋!
一晃三日过去了,赵匡胤有点儿坐不住了,他找来赵普,赵普让马弁打开地图,赵匡胤一看,是一张后蜀、大理地方的地图,图上标得非常仔细,赵普解释说:“后蜀南方有大理国,其国王叫段思平,此前统一了南诏,立国大理。此人雄才大略,可与之交往。我已经修书一封,承认其大理国国王地位,相约以金沙江为界,以东是我们大周的天下,以西是他大理的天下。”
赵普拿着一根树枝,在地图上指指画画,仿佛这天下就是任他宰割的牛羊,任他遨游的天空。赵匡胤看着赵普,他想起当初在九华山上与仙人下棋的事,心里感慨,上天赐给我大周奇才,回去一定要举荐给世宗。
“那么威武呢?远水可解得了近渴?以先生的深谋远虑,夺近处之威武如何?”赵匡胤故意问道。
赵普看看他,不答。
“先生雄才大略,夺城不在话下?”
赵普仰头,对着远处的群山,声音非常坚定:“赵某之才,不在夺其城,在夺其国!我和将军携手,将来后蜀必亡在我们手中!”
“赵先生,你以何种名义写信给大理段氏?”赵匡胤听声音,是陶谷,他回头见陶谷满脸愁容,陶谷道:“赵先生,如果你用赵匡胤将军的名义给段氏写信,那就犯了僭越身份的错。赵将军虽官拜都虞候,却并非一方大员,不能代表皇上,更不能代表皇上承认他人的对等地位,承认大理国地位,那可不是小事啊!”
赵普头也不回,非常自信:“我岂不知这里面的难处,但是,两军对垒,刻不容缓,如果向皇上请示,路上来回就要半个月,如何等得?我已用赵将军的名义写信,待有了结果,回京以后再报,我皇定能明鉴秋毫!届时,不仅不会批评将军,还会给将军奖励。”
赵匡胤点点头,他赞成赵普,赵普乃定国之才,将来应该跟在世宗身边,定国安邦。此刻他稍有僭越,也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料也无妨。
可是陶谷还是摇头,赵匡胤觉得陶谷也有道理,却不准备听陶谷的。陶谷虽也是个人才,但不是赵普式的奇才,赵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脑子里充满奇思异想,不走寻常路,不作寻常想,他赵匡胤应该无条件地支持赵普。正说着,一只鸽子飞来,稳稳地落在了赵普的手上。赵普抓住鸽子,鸽子脚上绑着一个防水的小竹管,赵普拧开竹管两头的蜡封,一头放在嘴里,轻轻吹了一下,一张小纸片从另一头滑了出来。赵普展开一看,脸上露出笑容,他把纸片摊平交给赵匡胤:“将军,段思平已经东出二郎山,沿金沙江而下,直逼锦官城!”
赵匡胤大喜,命令军队提前开伙造饭,饱餐之后,立即出发,对威武城外围的李廷珪部发起攻击。
然而,赵普却眉头紧锁:“将军,王章已经被李廷珪吓傻了,前次,他接到王彦升的通报,却不肯出城追击李彝殷。这次,就是我们在城外发动攻击,往里冲锋,他也未必敢出来接应我们!”
赵匡胤点点头,“我也想到了,要不然,怎么会在这里等两天,也是在苦思对付之策。后蜀有烽火传信系统,李廷珪想必也已经知道大理国攻入后蜀,断了他后路的消息。果真如此,但愿那个孟昶已经发信,让李廷珪收兵,如果是这样,我们正好可以在他撤退时中途截击!”
赵普点点头:“可惜啊,我们人太少,否则,我们早就移动到他们背后去了!这个王章,太胆小,如果他出击来追李彝殷,把李廷珪调离大营,我们就能在李廷珪移动的时候击垮他了。现在,李廷珪应该就在我们眼前,而我们包抄他易如反掌。唉,真是替王彦升将军抱不平,他冒死冲进去,却见了一个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