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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的伎俩已经没有什么必要。脚步声停下了。也许吕西安·巴尔也没有勇气吧。他的小心谨慎也许会阻止他连续两个晚上来看儿子。

他转了个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又进浴室。安德烈很快就听到浴室里水流的声音。爸爸今天一定工作得很辛苦。

过了大概一刻钟,安德烈又伸手又打开灯。

Chapter 4

周六中午,又是安德烈和爸爸独自坐在餐厅里,面对着三套餐具。

“你妈妈还没下楼?”

“我不知道。我也是刚进来。”

“我去看看。”

然后爸爸一脸忧虑地走上楼梯,而安德烈机械地迈向厨房,安然自若地揭开一个平底锅的盖子。

“有白菜包肉吗,诺埃米?”

“您前天不是跟我说要做这个吗?”

“妈妈不下来吃午饭吗?”

“她要是下楼来吃饭我才觉得奇怪呢。她一早上都在吐,一直吐到十一点。她病得那么厉害,我差点去叫医生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

安德烈突然很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他可以随便想爸妈的事情,但是不允许任何别的人对他的父母有任何想法。他讨厌诺埃米的粗鲁的忠诚。

他离开厨房来到花园散了会儿步,两只家养乌鸫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草坪上跳跃着。他让门打开着,这样他能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出现在楼梯上,上前迎接。

“她昨晚回来得很晚,觉得很累。”

爸爸面色苍白,目光涣散。妈妈说了什么残酷的话吗?

“吃饭吧,儿子。”

他们在吃冷盘时,互相递着小盘子,一句话也不说。但吕西安·巴尔看起来一直都想说点什么。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烦恼。”

父亲的目光不时在儿子脸上迅速扫过,有点偷偷摸摸的。

“不要生你妈妈的气,安德烈。”

“我没有生她的气。”

“我知道,有时她的态度让你很恼火。”

“那并不是恼火。我不喜欢她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就像在演喜剧一样。我尤其讨厌那个娜塔莎。”

“你要明白,妈妈的日子不容易。”

“我明白。”

他真想换个话题,但不敢。爸爸很少用这种说知心话的语气跟他说话,嗓音冷漠而平淡的时候更少。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没能照顾好她。她最想出去玩的时候,我们没有足够的钱。那时候她还得留在家里照顾你和做家务。”

“我知道。”

“现在,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老女人,其实还很遥远。这是一段很痛苦的时期,即使是对一个男人。”

最后一句话使安德烈很吃惊,因为他从来没想过爸爸会觉得自己老并因此觉得痛苦。

“我也不喜欢娜塔莎,但是……”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也许想说:

“但这就是她找的朋友,她还非常喜欢这个朋友。”

他按了按在桌子底下的电铃。诺埃米来换餐具和端白菜包肉时,他们俩沉默着。

“我不知道在你正准备考试时说这些合不合适。我可以跟你说的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上午,我在诊所接到佩勒格林医生的电话。”

“奶奶病了吗?”

“她不想让我知道。你知道奶奶的。她讨厌别人管她的事,尤其是她的健康状况。”

她愿意见佩勒格林医生,是因为他住在她家下面已经有四十年了。他们的年纪几乎一样,他们应该是那栋楼里最老的住户了……

安德烈很快就回想起那栋在圣贝尔纳裂谷街上的老房子,靠近葡萄园。他仿佛还能闻到天花板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气味。

“她很有可能得了胆结石。星期一医生给她做了X光检查,肯定要做手术了。”

“很严重吗?”

“得重视,但不一定很严重。我妈妈身体一直很强壮,以前从没生过病。她只有六十七岁。哦,不,她现在六十八岁了。”

“你要去巴黎吗?”

“佩勒格林医生不建议我这么做。首先,他是在妈妈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打电话的,妈妈知道了肯定会对他发火的。其次,她突然看到我,病情也许会恶化。她是个很奇怪的老太太。”

安德烈很喜欢她,尽管并不怎么了解她。他只去看过她三次,跟爸妈一起,在那套她从结婚就住进去的房子里。自从她丈夫死后,那里几乎没什么改变。

她来戛纳看过他们两次。第一次,爷爷还活着,安德烈还记得他既忧郁又威严的红棕色大胡子。他们坚持住家庭式膳食公寓。然后他就很久没见过他们。

他第二次见到奶奶时应该是十一岁。那时候爷爷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住进别墅,别墅里有两个空房间。他奶奶住进其中一间,和他们一起过了一个月。安德烈那个时候总是很着迷地打量她,因为她是这个家里最令他惊奇的人。

她出生在比利时法兰德斯地区的斯滕凯尔克镇,靠近福纳斯地区,他爷爷是在马洛莱班海滩度假时遇到她的,她当时正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而且几乎不会说法语。

他爷爷是个警察,长得虎背熊腰,肌肉结实而柔软,说话时总是笑,性格直爽。

埃米尔·巴尔刚刚执行完任务。后来他们结婚了,几个月之后,搬到圣贝尔纳裂谷街,从那儿以后就再也没有搬过家。

他奶奶原名叫安娜,说话一直有点口音,尤其在她生气或者说“你”的时候,她对任何人都以“你”相称。

严格说来,她和他们在一起只待了一个星期,并没有一个月。

“每个人都按照自己活法过自己的日子,我的孩子。我在这里不觉得像是在家里,我每天都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跟你们讲超过四件事。”

然而她没有做到,把所有事情都批评了一遍,尤其是儿媳妇的行为举止、说话方式、穿衣方式、化妆方式,以及收拾房间的方式。

很明显,她讨厌儿媳妇,一直生她的气,因为她抢走了她的儿子。她对儿子也很生气,因为觉得他做了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她一直用一种谴责而又挖苦的眼神看着他们过日子。

那正是他们每个星期接待一两次客人的时候。他们会请朋友到家里来,跳舞到深夜。她早上六点起床,在一楼来回走动,数着喝空的瓶子和被打碎的杯子。

他的爷爷是因为肝硬化而死的。他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开始喝酒的呢?他三十五岁之前不喝酒,安德烈是从这里那里听到的一些话中推断出来的。

当时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的实习生,此人如今已经是法兰西学院成员。后来他又跟这位律师合作了好多年。然后,还是在圣贝尔纳裂谷街,他开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没有任何人在安德烈面前提过他是如何发家的。他自己也从来没提过。

“可怜的他开始喝酒,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这和生殖器疾病或者家族遗传病有关。”

安德烈对此极度忧虑。一个五、六年级的老师在上自然科学课时,以图解的形式展示过关于基因和遗传的毛病。大概还是在同样的时期,他有一次不经意地在杂志上读到过一篇关于酒精性疾病遗传的文章。

“妈妈,你认为爷爷是个酒鬼吗?”

“他喝得很多,是的吧。”

“但是爸爸不喝酒。他还会在自己的葡萄酒加水呢。”

也许正是因为此,安德烈才对所有酗酒的人深恶痛绝。他很害怕。

“你爷爷很失望,所以开始酗酒。”

“为什么失望?”

“这件事太复杂了,而且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他为了救一位客户,好像采取了律师公会和会长不允许的手段。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手段。无论如何,事情很严重,他因此被停职了两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再也不能替人打官司了,也不能从事其他与专业相关的职业。”

“那他靠什么谋生呢?”

“靠给那些同情他的同行准备文件。”

“爸爸那时候还跟他们住在一起吗?”

“我如果没弄错,他那个时候已经十五岁左右了,还在上高中。”

那个时候,他时不时问妈妈一些问题,他觉得爸爸冷漠,不敢问他问题。

“后来他怎么样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开始在咖啡厅消磨时间。他再次给别人打官司之后,客户不多,而且只能接到小案子,那些案子在候客厅里就可以解决了。他就越来越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了。”

“那他的妻子呢?”

“她从来没有指责过丈夫。但她这样做可能错了。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一个男人在家里就像神一样。她每天早上要摇晃很久才能叫醒丈夫。你爸爸说她每次都是笑着这样做的。”

“‘起来吧,埃米尔!该起来吃饭了!’”

“要知道,他需要她来保持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需要她对他有点信任。她是每天第一个给他倒上白葡萄酒的人。”

“这就是他每天的早餐。他只喝白葡萄酒,但是每天都喝上三瓶。”

“从中午开始,他就舌头发粘,眼睛湿润。尽管如此,他好像从来没弄错过他要辩护的违警罪案件,更没弄错过极少数的轻罪案件。”

他妈妈那个时候还没开始酗酒。在那个多事之周,他奶奶还跟他们住在一起。他奶奶已经很胖了,但仍然机敏,爱开玩笑,咄咄逼人。安德烈在内心深处常常觉得奶奶是对的。

“我希望你早点结婚,不希望你有时间做选择。你已经放弃了成为医生,得在摆弄病牙中辛苦度过一生!”

“你们不能睡在一起,即使你们当时非常希望这样。你们就不能等到可以自食其力再在一起吗?你知道我跟你爸爸不喜欢!”

“我们只认识两天就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差点被辞退了,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我工作的那家宾馆,宾馆有非常严格的规定,服务员和女佣绝对不可以和顾客上床。”

那天早上,安德烈在噩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在大浪里游泳,风开始往东吹,海滩上都是一米多高的大浪头。他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好像并没有在听课。

“我刚刚讲了什么,巴尔先生?”

让老师吃惊的是,他口齿清楚地重复了一遍老师刚刚讲的最后一个句子。

他不想成为最优秀的学生,不想成为班上的第一名或者第二名,虽然他不怎么努力就可以做到。

这可不是偷懒。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脑袋里装满他不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他认为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

在某些学科上,比如历史,他只要稍作努力就可以取得中等成绩。他能够大概预测出自己的分数。

也许他有一天会研究历史,但是独自一人,用自己的方法,而不是用学校那种愚蠢的方法。他只想要自由和空闲,只做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在家里,他尽量不让家庭生活占用自己的时间。

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爸爸此时是不是想到了他在圣贝尔纳裂谷街的某一段生活呢?

对于安德烈来说,安娜就是奶奶。也许对于爸爸,安娜一直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爸爸很幸运。”

安德烈觉得爸爸好像在说他自己,但爸爸并没有意识到。他看上去很疑惑,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大部分女人都会对他生气的,会觉得跟他相处很困难。然而,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对他说出一句指责的话。”

“但是,爸爸活得不容易。我记得妈妈以前租一台缝纫机,为社区的一个缝纫工缝男人的裤子。”

“她从来没有女仆,也没有帮佣。”

“这些年我一直想给她找个女仆,但她笑话我,说她可受不一个间谍一天到晚跟在她后面监视着她。”

“她上次来没有跟我们住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这个别墅对于她来说太大太奢侈了。蛮横粗鲁的诺埃米更是激怒了她。”

“‘我想,这就是你工作累得要死的原因吧!你的妻子每天睡到早上十点才起床!’”

“她宁愿进私人诊所,不愿意进医院。佩勒格林医生说了她两句,她就回道:”

“‘我儿子比我更需要钱。’”

吕西安·巴尔舒了一口气:

“真是个怪女人……”

安德烈也许有一天会用同样的语气说母亲:

“真是个怪女人……”

所有这些事情奇怪地联系在一起,无论他是否愿意,总有一些线,将他与父母,与爷爷奶奶,与其他一些不重要但对他的生活不小的人联系在一起。安德烈觉得自己太不自由了。

比如普瓦德一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

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几分钟后,爸爸迈着有规律的步伐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儿,两点整,他会穿上白色工作服,在诊所里忙碌起来。

“让第一个病人进来,爱丽丝。”

他的助理是个美人,棕色皮肤。他在搬进新的工作地点时辞掉了之前那个叫贝金的老女人,因为她总是喜欢斥责病人。

爱丽丝的名字经常出现家里,几乎都是妈妈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出来的。

爸爸和助手上过床吗?妈妈是在为这件事吃醋吗?他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却几乎对他们一无所知。他自己不想知道,他们尝试着跟他说他们的生活和事情时他也并没放在心上。

他们还各自站在桌子一边时,爸爸一边看着他一边说:

“你和奶奶有一点非常像。”

“哪一点?”

“易怒。你没见识过我妈妈发脾气。”

“但是我从来没发过脾气。”

“你还很小的时候,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你总是暴怒,辱骂你妈妈和我。”

“我应该至少有三年没有这样做过了。”

“这倒是真的。但是我知道,你在心里可没少发脾气。我刚刚就看到你的脸都白了。你的脸僵住不动,眼睛里充满怒火。你自己要是能看到,也会感到害怕。”

“我在控制自己。”

“是的。你的自制力非常惊人。但我经常希望你能和以前一样,将怒气发泄出来。”

他们走到门边。他们很少单独吃午饭,并且说的话比他们以前整个星期说的还多。

他们对此满意吗?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欢快,只有沉重。

“下午愉快,儿子。”

他让安德烈走在他的前面穿过门,他举起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却没有拍,只是轻轻地放了一下,有点像弗朗辛的方式。

“哦,顺便说一下,我等会儿要去见弗朗辛。”

“你要去尼斯?”

“是她要来戛纳,去一个朋友家,你应该认识她那个朋友的爸爸,普瓦特拉医生。”

“艾米丽?”

“你也认识她?”

“普瓦特拉是海岸地区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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