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丫头儿把心中积累的火气发泄到他的头上，把他骂成了七孔不响的闷葫芦。
胡丫头儿的骂，他忍着，还有点儿受宠若惊，即使不服也只能在心里嘀咕。
说起来也算奇迹，陈长生对远房的侄儿媳妇居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结。追溯起来，如果让胡丫头儿知道，肯定会有一番羞怒。
陈长生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出生的，难以准确考证，村里人有个大概的印象，他比胡丫头儿年长三岁。因为他的爹娘在一年之内先后死去，最后一次端灵的时候，他刚满三岁不久，送葬队伍走过胡家院子的竹林边上，突然传出婴儿的哭声。那是胡丫头儿出生了。他一怔，扔下母亲的灵牌就往哭声处跑，被人抓住，重新把灵牌塞进他手里。
从此以后，陈长生对胡丫头就有那么一种感情，孩提不知，随着年龄的长大，心里就那么飘飘的，荡荡的，好像落进了胡丫头儿飘逝的红头巾。阴差阳错，胡丫头儿嫁进了陈家，他成了远房的老辈子，得非常现实了。可是，他仍然有着淡淡的似依恋又不是依恋的情感，只是不敢说，埋在心底。如果说了，胡丫头儿决不饶他。
土地下放以后，离开了他相依为命、生活惯了的大锅饭集体，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了。是呀，要说单家独户，他陈长生真的够不上。在原来的生产队里，他不是强劳力，也不懂啥生产技术，就凭政治思想好，还能挣高工分，每年的报酬不错，差的是回到家，屋里空空的，找不到人和他说话，光棍的日子太寂寞了。如今，他觉得自己像没娘的孤儿。
陈长生去找胡丫头儿了，流露出那种感情。
胡丫头儿骂他：“你是个男人吗？”
他不吭声。
胡丫头儿有了体量之心，把一些用旧的农具，锄头啦，粪桶啦，粮盖啦，能送的都给了他，扔下一句话：现在没便宜可捡了，自食其力，好好种那份田，没有翻不过的坎儿。
陈长生仍然不走，迟迟疑疑的待在胡丫头儿面前，有啥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倒吐不屙的。
不知为什么，胡丫头儿的脸红了，追问他：还想啥？不想说出来就给我出去！胡丫头儿要撵了。
陈长生这才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娶个婆娘！”
胡丫头儿气出了眼泪，抓起叉头扫把，将陈长生赶出了门。
5、播种和收获
胡丫头儿是独自在家。撵走陈长生以后，忍不住哭了。不仅是羞怒，并且是侮辱。想到苦苦追求的爱情，她真恨自个儿，恨自己贱，贱到这种程度。她更恨我。不过，胡丫头儿到底是胡丫头儿，是天地孕育的女人精魂，除了对爱恋的执着和女性的傻之外，她是村里最聪慧的娘们儿。很快，她就从偏执的爱恋胡同中走出来了，骂自己蠢死了，干吗联想到陈长生身上去了，不是明明白白自我作践吗？而对我的恨却更深了。爱有多深，恨有多深，再一次在她的感情世界里印证。
胡丫头儿的爱和恨是人间的偏执，也是女人的无奈、思恋和揪心。
人总是要生活，要活下去的，况且，在乡村里发生着巨变的日子，有多少事要胡大小姐去想，去作，暂时掩埋了她难以解开的心结。有了理性的胡丫头儿，开始宽容和可怜陈长生了。无论怎么说，人家都没有想胡大小姐的意思，想有个婆娘，想成家立业，是一个被撵出婚姻殿堂的男人心迹。可她胡丫头儿能办到吗？她骂陈长生窝囊死了笨死了，是天底下男子汉的悲哀！她有对男人的同情心，在其他地方可以帮助，农具之类她不是送了吗，得寸进尺，还向她要婆娘！太欺负女人了！如果陈长生再向她开这样的口，她非打他的耳光不可！胡丫头儿也真帮不了这样的忙。她曾经说过，哪个女人如果愿嫁给陈长生，除非瞎了眼！其实，在陈长生向她开口之前，就有女人半戏谑半认真地对她说：“胡小姐，给陈帅哥找一个，只要能生儿就行！”
她没好气：“就找你！你嫁给他，”把那女人顶撞得半天回不了神，暗暗羞恼，骂胡丫头儿！”
好一个陈长生，已过而立之年了，只有一个媒婆给他牵过老婆，就是曾经给我带来一个大龄女、被胡丫头儿抢白得灰了老眼的王大娘。她是作煤的专业户，不幸栽在胡丫头儿名下，上一回当讨一回乖，算是积累了经验。所以，在谋划陈长生的婚姻大事时，周密地进行了考察和论证，非常专业和智囊。至于报酬，她决不会要陈长生的，成人之美，做一件好事吧。即使有偿服务，凭女家的心，想给就给，不给算白跑路，人老了，练练腿劲。由于有前车之鉴，对两头都不声张，像搞地下工作，秘密接头。不过，对窝囊的陈长生，总是不放心，临走之前，精心策划，再三叮嘱，倾尽全力让陈长生有一番打扮，形象工程很重要，并且教了陈长生许多见面的诀窍。
陈长生问她：女娃子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还能配不上你？”
哪知，见了那个迟迟嫁不出去的大女娃子，陈长生扭头就跑，好像逃迟了会尸骨不全。那女子见了陈长生也竖眉瞪眼，连媒婆一块儿撵。好心好意的王大娘懵了，糊里糊涂的，跟着陈长生一块儿落荒而逃。出门以后，她才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偷了人家的鸡还是逮了人家的鸭？侮辱了那女娃子还是落井下石了？
陈长生满脸通红，结巴得要命，好不容易才辩解清楚。原来，那女子就是骑着他，淋他一泡热尿的汪茵茵。
王大娘觉得好笑，笑了又气，饿了一顿午饭，气恼之余，她把陈长生被淋热尿的故事，随口乱讲，闹得老幼皆知。这一来，两个青年都被害了，男的难娶，女的愁嫁。好在那个时候剩男多，剩女少，那个敢在男子头上淋热尿的汪茵茵物极必反，后来居然嫁到了镇上去了，单单剩下个陈长生。
剩男陈长生觉得没有什么，一个人清静，有集体那么大一个家，“大锅饭”舀惯了，虽然活路多一点，但不用他操心，田里长草长稗子都不需他去考虑，有粮大家分，缺粮勒紧肚子，公平。如今，分到责任田了，他倒发愁，年龄大了，想婆娘了。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他去找胡丫头儿“要”，偏偏不把话说清楚，让胡丫头儿白白的羞气一回。
那些日子，胡丫头儿的心也是荡荡的，好像装了一个拨弄她情愫的调皮小魔鬼，似被彼丘特的情箭射中了，作弄着她。
挖掘爱情隐私的春天随着油菜花馥郁的潮汐，很快就过去了。庄稼人有了“分田到户”的第一次收获，收打油菜籽或收割麦芒刺人的小麦，响着笑声。冬种夏收的田野欢乐。高头大马的“最后一个匈奴”陈牛，没有子女的收获，这是一个大男人的悲哀。陈牛知道为什么，却拿胡丫头儿没有办法。
胡丫头儿悄悄去镇上的卫生院作过人工流产。
丢掉了陈牛留在她身上的种子以后，曾有过说不出口的痛苦，而她终归是胡丫头儿，为情为爱那么偏执，有点儿走火入魔。
人世间的事总是有因有果，并非在戏弄我们。划分责任田的时候，按各自去拈的纸团顺序，河湾里的两块归她一个，归我一个，我和胡丫头儿又免不了在远离村落的河湾里耕作，只不过隔了一条田埂，我身边有妻子钟情守护。自从划分了责任田以后，陈牛有了自家的耕牛，为人抄田早起晚归，中午免不了睡觉，无暇去管胡丫头儿，想管也管不了。胡丫头儿很美，但她毕竟不是水性杨花。
村里有女人口无顾忌，打趣说：“河湾头的田，钟情一块，你胡丫头儿一块，就一个男人在那儿，耕种得了吗？”那次，胡丫头儿是真的发怒了。
其实，河湾里的两块田是生产队最差的等外品，田埂的草茂盛，临河的堤埂上树木多，挡了阳光，一年四季野花倒开了不少，一般的人很少去，河水哗哗地流，成了“世外桃源”，种田产量低，年年吃亏。钟情老实，也感到不平，自个儿拈纸团“选”的，怨不了谁，她骂我：“你和胡丫头儿分不开，约好的，选那个秘密地方！”
胡丫头儿也说：“太巧了，我们是嫁了，娶了，白头偕老！”幸好这话没有让钟情听见。在河湾里，常常勾起她的回忆。
到了大春，淹水栽秧，河湾田就惨了。那是最末进水的漏筛田，只有等所有人家把水淹够了，有余水才能灌，淹了水很快就漏干了。河里的水清澈，白白地从田外流过。几天几夜都淹不了水，钟情急了，叫我与她熬夜守水。我去了也白去，谁能挖开田缺不淹，让我们呢！
钟情去找胡丫头儿。
胡丫头儿说，行！她不相信谁能阻挡她。钟情说：“让我的男人和你一块儿淹！”
“和我一块儿淹？淹啥水？”胡丫头儿骂，“别说得脏兮兮的！我们一块去！”
有了胡丫头儿，真是开天辟地，扭转乾坤。
那是星稀月朗的晚上，天也较热。胡丫头儿扛着锄头，拎着个小木柜的盖子，只着背心和短裤。她叫钟情也素面朝天。钟情有些顾忌，有点儿不好意思，问她“干吗？”她说：“脱！”不由分说，让钟情也和她一样，两三下就把钟情的外衣和长裤扒了。
她们是破天荒的出征。
到了扎水的小堰头，胡丫头儿把小木柜盖子插下去，断了流水，叫钟情：“跳下沟去，骑坐在盖子上，谁叫都别让。如果硬拉你就喊！”钟情去了。她自己扛着锄头，从进水口一路挖下来，过五关斩六将，毫不手软。那一夜，淹田的人一个个瞪眼。谁敢去招惹两个疯子似的娘们儿？有个胡丫头儿，都穿得那么少，躲还来不及哩。那晚上，她们把两个河湾田淹成了蓄水的堰塘。
多亏了胡丫头儿，我们的稻谷获得了大丰收。
钟情说：“胡丫头儿真疯狂，想起来我还觉得害臊！”
在妻子面前，我不好说胡丫头儿。这一点，钟情也知道，各自心里都一杆感情的称。
钟情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她不排斥胡丫头儿，把胡丫头儿看作姐，这是远方女子的宽容。正因为有这样的宽容，她才少了许多女子的忌恨和苦恼。
这一年，我有了更重要的人生转折：县上突然通知我，给我落实政策了，去办理手续，到学校教书，转为正式教师。我激动得一颗心直跳。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胡丫头儿，我第一个告诉她。
胡丫头儿怔住了。她眼里渐渐盈上了泪水，有了她的灵魂说过的一句话：“我恨你！……”
6、灵与肉
我的人生转折，给留胡丫头儿的，是更深的伤痛。而对胡丫头儿的另一个打击，是她娘家弟媳吴菲的死。
吴菲是柳絮惨死以后，去胡家填的房，接替柳絮，作了胡阳阳的后娘。她一去就开始酿着悲剧。
吴菲是有恋人的，虽说不是青梅竹马，有过海誓山盟，但也相亲相爱，要命的是，他们悄悄睡过了。可是，双方的父母坚决反对。吴菲到底意志不坚定，无奈，认命了，在父母的逼迫下，偷偷去做了“刮胎”的流产手术，更憷的，她找了一个没有行医执照的医生，条件是绝不食言，为她保密。在那个小诊所里，秘密地，几乎把十九岁的吴菲野蛮解剖了，四个多月娃娃掏出来了，子宫也没了，再也不能生育。为了不影响嫁人，吴菲忍了，不给治疗费，协商解决。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一来，还有什么保密可言！因此，吴菲一嫁到胡家，就是处理品。
吴菲咽不下那口气。在“旺族”胡家，如果把凡是同宗的算进去，几个生产队的胡姓人加起来，十多家，年轻媳妇和大姑娘多着，他最“贱”，当姑娘时的“风流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生不出崽的缺陷也老少皆知。她的名声和地位一落千丈。公婆骂，不接纳她，胡家的年轻人鄙弃她，后娘原本不好当，“丑事”被小小的胡阳阳知道了，不认她。窝囊的丈夫没有主见，缺乏男子汉气魄，像个磨轴心似的，处在说不明白理不清楚的关系中十分无奈，也非常痛苦。
女人是单向思维，容易在一根树子上吊死，为情为爱，免不了会走极端，犯偏执。她原先的恋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晚婚了，也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有了她，另娶一个，恩爱得让村里人羡慕。她痛哭了一场，恨那小子忘情忘义。
胡丫头儿说：“你怎么怨人家呢？”
吴菲说：“我怨谁？”
胡丫头儿不想说了。原本她就不该说，她和吴菲同病相怜。
那吴菲从此变成另一个女人，彻底看破了红尘，也不承认是嫁给胡家的人，也不认娘家，说她“烂”，说她“荡”，无所谓，女人就是那样，不与丈夫同房，也和胡阳阳越来越陌生。而她是个性欲很强的女人，谁知道会有怎样的风流韵事。
娶二房的丈夫十分想念惨死的柳絮。现任的妻子和他如同路人，夫妻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在父母的责骂下，他拿起了家庭暴力的武器。吴菲哪能让他征服，不止一次离家出走。吴菲一旦出走，村里就传说她浪荡去了，娘家向到婆家要人，亲家母与亲家母成了生冤家，死对头。
胡丫头儿反而同情吴菲，否定父母和兄弟的现行政策，吵翻了也不想回娘家，真有点天下大乱。
土地下放以后，解除了对农民的禁锢。划分责任田的时候，吴菲心不在焉。第二天早晨，她拎着个包袱就走了。胡家人阻拦她，她抹着眼泪嚷：“我坐班房坐够了！”说罢，夺路而逃，再也没有回来。
吴菲是继韩小芹之后，第二个含泪离开家乡的女子。
可怜的胡阳阳这才哭着喊，他要妈妈。
胡家的爷爷奶奶说：“你妈妈早死了！”
胡阳阳说：“吴菲妈妈没死，我离不开她，她是爱我的！”
全家人都哭。
吴菲走了，流言四起，有关她的传闻不少。胡家既恨又气，且觉得理亏，说不出硬气的话。于是，顺理成章的，迁怒到不贞洁的吴菲身上，气恨极了，连吴菲留在房间里的照片也被扯下来，要扔在灶孔里烧掉。胡阳阳一把抢去，抱在怀里，就那么哇哇大哭。
胡丫头儿去了，懂事的胡阳阳把照片交给姑姑。胡丫头儿早已知道其中的原因，什么话都不说，眼眶里盈上了泪水。胡阳阳说：“姑姑，你别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