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战从橱柜角落找到林青留下的一只粉色KT猫，小雨喜欢得不得了，手指捻着猫耳朵玩。后来小雨吃过药，就偎着猫贴着他睡着了。韩战的眼睛一湿，那时林青也喜欢以这种慵懒的姿势，在他怀里入睡。
派出所的女警都要照顾小雨，只是小雨黏着韩战不放。女警逗引小雨，她就鼓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声不吭，把对方瞪得知难而退。
小雨目前的状况也不具备去福利院的资格。如此，所长允许韩战带孩子上班，近期只安排内勤值班工作，不必外出，同时抓紧查找杨蕾的下落。所长严肃地说，你把孩子照顾好就是公事，千万别出岔子。
好在小雨静得下来，给她一张纸一支画笔，她就能坐下来安静地画画。她画得最多的是斜斜的树枝，歪歪扭扭的云。其实这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物体，小雨画好后，认真地指着说，这是树，这是云。
韩战才认出。他鼓了两下掌，大声赞美画得太好了。
后来画来画去都是树和云，韩战问她为什么不画别的。
小雨眨眨眼，很努力地想，好一会儿说，我天天看见，窗外的树和云。
韩战忽然想到一段短暂但在记忆中很漫长的幼儿时光。那时他突然从父母的怀里跌进陌生的幼儿园，从进园的第一天哭到第七天。他拒绝温柔美丽的幼儿园阿姨的拥抱，端了条小板凳，独自坐在院子天井的角落，对着窗外哭。
他迄今仍清楚地记得窗外有一株樟树，樟树上总有几朵云慢慢地飘。他哭着哭着停下来，看那些云怎么从树叶缝隙间一点一点移过去，消失，直到另一些云再慢慢地飘过来……所以他的幼儿记忆中最深的，是那些寂寞的树和云。
韩战说，叔叔带你去看别的，外面有好多好多比树和云更有趣的东西。
3
杨蕾打了个电话到派出所，说她再过三天回来，说完就挂了。当时接电话的是另一名警察。他充满怨气地告诉韩战，这个女人好像吃定派出所有照顾孩子的责任和义务，真是太过分了。
韩战倒松了口气，看来杨蕾暂时没出什么事，心中又有点隐隐的莫名暗喜。
周末，韩战带小雨去了儿童公园。
他们玩了碰碰车，滑滑梯，旋转木马，这些游戏适合这个患有心脏病的小女孩。韩战帮小雨把碰碰车的方向盘。每一次与人的碰撞，总让她尖叫欢笑。韩战也恍然觉得回到童年。
小雨当然很羡慕那些玩过山车、海盗船的孩子，但她只是扒在栏杆外羡慕地看。这个小女孩显然能清楚地分清合适与喜欢的区别。韩战用问询的目光看她时，她拉起他的手朝另一边跑去，说不要玩，不喜欢玩。
小女孩早熟懂事得令韩战心酸。
韩战带小雨走出儿童公园门口，给满头汗津津的孩子买了根雪糕。小雨刚把雪糕塞进嘴，被人一把夺下。一看，杨蕾站在他们面前。
杨蕾把雪糕扔进垃圾桶，拉过小雨，妈妈跟你说过，不能吃冰冰的东西。
小雨迟疑地看了看杨蕾，似乎有点陌生，旋即扑进她怀里，小嘴一扁一扁很委屈的样子。杨蕾抱起小雨就走。
韩战来气了。他从没见过这种任性无礼到不可思议的女人。他拦住了她。
杨蕾的眉头一挑，干什么？
韩战说，你认为你尽到了母亲的责任吗？
杨蕾的眉头再一挑，你认为母亲的责任是什么？
韩战气急道，你一走了之这么多天，像一个好母亲吗？
杨蕾吻了吻女儿红扑扑的脸蛋，从容地说，我是不是一个好母亲，应由我的女儿来评判，而不是你。喔，对了——
杨蕾放下孩子，从精致的挎包里拿出精致的皮夹，夹出六张百元大钞递到韩战面前，掸了掸其中三张，这是上回跟你借的，又掸了掸另外三张，这是小雨这几天的吃喝费用，她这么小的孩子，吃不了多少。
韩战没有接，杨蕾把钱塞进他的口袋，抱起孩子就走。小雨趴在她肩头，目光惶然地看着呆愣原地的韩战，嘟哝着，叔叔，我要叔叔，我要韩叔叔。
杨蕾回过身，深黑的眼珠盯着韩战说，谢谢。
她转过身，长发随之甩来一道黑色的弧线。韩战眼前一黑，差点要晕倒。
韩战回到公寓，把比人还高的KT猫放在沙发，也跟着坐下。屋子里很静，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
KT猫是小陈上午跑过来送的。韩战说小雨被杨蕾领走了。小陈脱口而出，她怎么可以领走？说完就觉得这话不合适，就抓抓头皮，把KT猫放下，嘟哝地说，说不定小雨还会来，留着。随后怏怏不乐地走了，看起来比韩战还不高兴。
韩战很是惆怅。小女孩不过呆了一礼拜，他像觉得心爱的东西被人拿走。就像他的幼儿时代，表弟带着钢铁侠来家做客，他玩了三天，三天后表弟要带走，哥俩打架了。他明知不是自己的，可舍不得。
韩战心头一惊，难道自己的心态还停留在童年吗？成年人了，还是一名匡扶正义的警察，怎么可以让心态如此幼稚？这太滑稽了。
门铃响了两声，韩战起身开门，门外母亲正在摸钥匙。
证券公司老总邱永真说，还以为你不在。她举了举手里的盒子说，带了你最爱吃的泡椒鸡翅。
韩战拿过盒子说，那么忙，还做什么鸡翅，街上买买好了。
邱永真说，街上买的哪有我做得好。
她把盒子放进冰箱，走进卫生间。出来时，一手提着一条儿童小毛巾，一手举着一把儿童牙刷，笑着问怎么回事。
韩战说了个大概，意思是有个单亲同事，要出差，托他照顾孩子几天，就这么回事。再想了想把住院借钱的事也说了，钱就是用在这个孩子身上。
邱永真点点头说，好事，能力范围之内帮人，妈妈很欣赏。
韩战趁机恭维，那是，我妈什么人，不是一般二般的境界。
邱永真掏出手机点了几下，递到他面前。韩战一看，是个女孩的微信页面，头像清秀妩媚兼之。
韩战笑了，我说嘛，你上门不是送泡椒鸡翅这么简单。
邱永真说，妈未必要你跟她一定怎么样，但了解一下没坏处。
韩战说，妈，你儿子不会出息到连独立交往女孩的能力也没有。
邱永真白了他一眼，林青走后，你就没有对别的女孩上过心。都过去一年了，你还念念不忘做什么。
门铃又响了几声，断断续续，听起来有点犹豫的样子。韩战觉得这个门铃来得太及时了。
进来的是抱着小雨的杨蕾。杨蕾一进屋，小雨就挣开她，欢快地跑进客厅。
杨蕾说，小雨一定要来，昨晚闹了半夜，我答应她后她才睡着。所以，只能再来打扰你一次。
韩战回头看看吃惊的母亲，再看看穿着裸露上肩衣裙的杨蕾，不知该说什么。
邱永真惊讶地看小女孩冲进小房间，出来时抱着粉红的KT猫喊，妈妈你看，这是我的KT猫，它叫小小雨。小雨刚蹦了两下，发现沙发上有个更大的KT猫，高兴地扑上去，在沙发上又蹦又跳，这是大大雨，大大雨喔——
母女俩玩起来，完全无视站在客厅中间呆愣的邱永真。邱永真只得用疑惑的目光问儿子。
韩战说，她，就是前几天托我带孩子的——同事。
邱永真的目光在杨蕾裸露的上肩停了片刻，问，同事？
韩战说，嗯。
邱永真加重语气又问，同事？
韩战说，好了，是一个朋友。
邱永真看着玩得很投入的母女俩，脸上渐浮笑意。韩战太熟悉这种包含着不以为然、不屑一顾、不置一提等诸多意味的笑了。
邱永真背起挎包说我走了。杨蕾这时仿佛刚发现屋子里除了她们和屋主人，还有另一个人。她对邱永真一笑，想说什么。邱永真对她招招手，温和地说，跟孩子多玩一会儿吧。
韩战把母亲送到门口，他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可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他无以自圆其说，只能沉默。
邱永真走出门外说，你想跟什么人交往，我不管。你想让什么人进来，做这屋子的女主人，我得管。自己留点心，别到时候大家都不好过。
韩战做菜的时候，听着客厅传来杨蕾和小雨的笑声，还有电视机的声音，心头有莫名的久违的暖意。林青在的时候，这种感觉也有过。
韩战准备把排骨从锅里盛到碗里的时候，忽然背后一热。
杨蕾从背后抱住他，他感觉到她胸口的柔软温热，这也是久违的感觉。韩战挣扎了一下。杨蕾轻声说，别动，让我抱抱——谢谢你。
两个人站在燃气灶前，韩战一手拿铁锅，一手拿铁铲，锅里的排骨发出滋滋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浓郁温热的肉香。杨蕾抱着他的后腰，脸贴在后背。
韩战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等他清醒过来，杨蕾已然从他身边走开，拿着碗筷，欢快地喊小雨吃饭了。
韩战怀疑刚才发生的根本就是一场想象。
小雨吃着排骨，小嘴不停，抱怨妈妈从没做过这么好吃的排骨。餐厅的灯光暖而亮，窗外雨声沙沙，小雨的叽喳，电视机的声音……
饭后杨蕾负责洗碗，韩战倚在厨房门框边看她，她在水槽边弯腰洗碗的样子，整个就是良家妇女，眉目温润，身影温良。
小雨玩累了，抱着KT猫在沙发上睡着。
两人看了一会儿熟睡的孩子。韩战说，小雨今天就在这里睡吧。
他说的是“小雨”，第一这合情合理，第二他没有留杨蕾住下的意思。杨蕾站起身说，我明天来接她。七点，你上班之前。
她把孩子抱进小房间，然后进卫生间。片刻出来，唇上的口红更艳，裙子的肩头露得更开，而香水味也更重。他突然一阵心塞，一种不可抑制的想法跳出来：难道她本来就想把孩子留在这里，这样方便出去“工作”？
杨蕾走后，韩战回到小房间，看着小女孩熟睡中乳白色的可爱面孔，手指头在她脸上轻轻滑过，轻声说，不会的。
他不知道在对谁说“不会的”。
杨蕾果然赶在韩战上班之前来到公寓，还带来了早餐，五根油条两杯豆浆。
韩战看到了她眉眼之间的疲惫，还有烟酒的气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她进屋后就进了小房间，在依然熟睡的女儿身边躺下，没一会儿就发出轻鼾。她睡得甚为安然踏实，仿佛妻子下夜班回家那般安然。
韩战在小房间门外站了很久。他往门框边撞了下额头，问自己，韩战，你这算什么？有困难找警察？你可以被评为年度最优秀民警了。
吃过早餐，他在桌上留了张字条，意思是他去上班了，杨蕾出去时带上门就行。另外他要出差三天。他不相信杨蕾看不懂字条的撵客之意。
韩战站在门口，比较现实地考虑了下，他的屋子里，除了家电没有值得拿走的东西。所以他放心地关门走了。
4
韩战出差是真的。他奉命去邻市调查一起系列人口拐卖案的相关情况。
韩战在当地派出所翻看案卷，一边寻思，如果杨蕾去“工作”，那小雨只能一个人留在出租屋了——如今他已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独自在出租屋度过那么多日子的。所以，小女孩只能看到窗口一角的树和云。
韩战的目光在其中一页案卷停留，落在其中一个被拐孩子的脸上。
分明就是小雨。
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再细看，没错，就是小雨。小雨的右眉心间有一颗小痣，笑起来左嘴角有个小酒窝，而案卷上的孩子同样也有。
他快速看下去，被拐孩子的家长提供的资料是，孩子叫施小雨，三岁，当地某县某村人。被拐时穿黄色裙子，脚穿红色布鞋，等等。
画像上的小雨一脸无邪的笑，把韩战的心揪成软塌塌的一团。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卖淫，拐卖。欺骗，隐瞒……一切都可以解释了。韩战几乎想给自己一巴掌，他是一名多么不合格的警察啊，他早就应该看出杨蕾根本就不像孩子的母亲，小雨是她从事这份职业最好的身份掩护。
韩战随即跟当地派出所有关人员通报了情况，一面给所里打电话，跟负责拐卖案的科长汇报。科长让带上相关资料马上回来，同时立刻组织人员监视杨蕾，这起系列拐卖案的团伙有可能从她身后揪出来。
韩战在回来的动车上，手里一直抓着邻市街头买的KT猫背包，似乎这样就能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以至于下车时，他的手指发酸，手心都出汗了。
刚进派出所大院，小雨就向韩战扑来，抱着他的腿不放。小陈跟着从里面出来。韩战把KT猫背包给小雨，小女孩背着包在院子里跳来跳去。
小陈说，去杨蕾的出租房监视的时候，杨蕾就不见了。等他们回所里，孩子已坐在派出所门口。小陈骂，狡猾的狐狸精。
韩战跟所长和负责拐卖案的科长汇报情况，邻市派出所会在第二天和小雨的家人过来核实情况。所长说已在全市范围内搜查杨蕾。
韩战跟小雨聊了几句，也没从小女孩嘴里得到有用的线索。她只说妈妈带她来找韩叔叔。到了派出所门口，妈妈说去买旺仔小馒头，就没回来。她很高兴，因为又可以见到韩叔叔了。
韩战问，你记得爸爸吗？
小雨茫然地喃喃，爸爸——爸爸——爸爸？
韩战摸着小女孩的头说，韩叔叔会让你见到你的亲妈妈，亲爸爸。
韩战睡到半夜被门铃惊醒。他镇定地开门，门外果然是杨蕾，一脸倦容，一身浓重的脂粉和暧昧气息。韩战若无其事地让她进屋，一面悄悄给小陈发出报警短信。韩战说累了吧，给你烧碗面条。
杨蕾说好啊，正饿着呢。
在厨房烧面的韩战，再一次被杨蕾抱住后腰。韩战咽下了所有潮水般涌来的疑问，平静地让她抱着。如果拥抱也算是一种手段的话，他只能使用了。
杨蕾说，从小没有人单独煮面给我吃过，因为福利院煮的都是大锅面。
韩战一愣，你在福利院长大？
杨蕾点点头，歪头一笑，不像吗？
韩战忽然有点脑子短路，很多事没有按他想的走下去。
杨蕾的手渐渐摸到韩战的胸口，下巴。韩战心头涌过又酸又热的潮水。杨蕾像月亮绕着太阳转，已转到韩战的胸前。她踮起脚，撅起嘴唇，一点点朝他接近。韩战努力直起背脊，这样离她比较远一点，同时掰开杨蕾的手。不想她抱得更紧，她几乎要把整个身体嵌进他的胸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