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罗武臣在游街路上顺道去了“西方大路”后,惊得于方彪茶饭不思,生怕公社里派人来找他。
不几天接到公社的通知,说明日有人要来找他。吓得于方彪浑身哆嗦,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见面后还没等说话、他就不哆嗦了,因为来人不是阴沉着脸,而是面带微笑。
“于队长你好!”来人紧紧握住于方彪的手说,“我是——和你就用不着谦虚了——公社红卫兵团的副大队长胡东彪。”
“哎呀,胡队长这名字太好听了。”别说这名字真好听,就算是不好听于方彪也说好听,因为他说好听的目的是为了讨好他。
“听起来挺有新意吧?”胡东彪说,“刚改的。原先我的名字叫胡尊孔,我可不想尊重孔老二,我尊敬的是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只可惜我不姓‘卫’,要是姓‘卫’的话,我这名字就更好听了。”
“胡队长,都怨我到公社去的趟数儿少。”于方彪说,“公社领导中我就知道有个杜书记,还是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你说的就是临河公社最大的走资派杜慎言!我们红卫兵团狠批他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连斗三天就让他威风扫地。”胡东彪激动得在不知不觉中攥起了拳头,“下一步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斩断杜慎言伸向各大队的魔爪,肃清他的流毒。他安插在于家屋子大队的魔爪就是走资派罗三九。”
“这么说,你们是要来批斗罗三九?”于方彪紧张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从听到的这些话他敢断定,胡东彪登门与罗武臣的死无关。
“不是我们来批斗,而是让你们‘星火燎原’来完成这一光荣任务。”胡东彪说,“我这次下基层的主要目的,就是落实红卫兵团在各大队的下属组织,号召他们起来批斗本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胡队长,只要你支持,我就敢把罗三九押上审判桌。”于方彪学了句赶时髦的话还没学彻底,错把“台”说成了“桌”。
“于队长,你们‘星火燎原’组织的这次游街游得好啊!让老地主游出了一脸不化的雪,太有新意了。对阶级敌人就是要狠!”胡东彪说,“从今天起,你们‘星火燎原’就是红卫兵团在于家屋子的唯一下属组织了。”
“太好了,太好了!”于方彪孩子似地鼓起掌来。
“夜长梦多,批斗宜早不宜迟。”胡东彪说,“你们要做好充分准备。”
“胡队长,‘千钧棒’的队长吴洪敏,也准备批斗罗三九。”于方彪说,“是公社红卫兵大队、在后面为他们撑腰打气。”
“红卫兵大队算个毬!他们是杜慎言的孝子贤孙,是铁杆保皇派。杜慎言已被我们关进了黑屋子,他们这些保皇狗儿们,下一步就得夹起尾巴来做人了。”胡东彪说,“游街不能代替批斗,游街是让五类分子和走资派威风扫地,批斗是肃清他们的流毒。游街时,五类分子、走资派“一锅烩”,批斗时以批走资派为主。你们一定要赶在‘千钧棒’前头批斗罗三九。”
公社红卫兵团批斗走资派杜慎言,公社红卫兵大队也批杜慎言;红卫兵团骂红卫兵大队是“保皇狗儿”,红卫兵大队骂红卫兵团是“保皇犬”;红卫兵团的头头儿们走村串大队,号召各下属组织起来批斗本大队的走资派;红卫兵大队召集下属组织的头头儿们在公社礼堂开会,也号召他们批斗本大队的走资派。
送走胡东彪,于方彪当即就召开领导班子扩大会,决定明日批斗罗三九。
在从公社开会回来的路上,吴洪敏对于法子说:“游街示众这步棋,咱走在了‘星火燎原’前头,这一次开展革命大批判,咱同样不甘落后。我看今下午你负责下通知,我在家准备准备材料,明日咱就开批斗会。”
“明日不是星期天,学校里上课呀!”于法子说,“除了教室,咱大队哪还有开会的地方?”
“把桌椅板凳都搬出来,他们不就停课了吗?”吴洪敏哈哈大笑。
批五类分子易、批走资派难。五类分子都是早已定性的死老虎,用训贼的口气把他们过去所做的坏事重复一遍,然后在口号的“伴奏声”中再折腾他们一顿、也就完事儿了;批走资派没有现成的材料可供参考,必须从走资派所干的事中,一件件去选,一件件去挑。
批那些民愤大的走资派易,批人缘好的走资派难;批平日里说话随便、狂言多的走资派易,批“懒出语儿”(不大好说话)的走资派难。罗三九又有人缘又懒出语儿,注定是个“难剔的头”。
难剃也得剃。只有斗垮斗臭走资派,才能夺他的权。吴洪敏想,造反为的啥?不就是把大权夺过来、最终当上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把手”吗?
在罗三九上台前的十几年间,于家屋子的村支书都出在大运家,村里人戏称于家屋子是“一家执政”。大运他爷爷是参加过“土改”的老支书,他在任时一共发展了四个党员,其中包括大运他大爷和大运他爹。这期间回村的复员军人中也有几个党员,大运他爷爷把每年仅有的一、两个招工指标,优先照顾党员退伍兵,捎带着也把他发展的、本家庭以外的那两个党员“照顾”了出去。感动得这些个党员们,逢年过节大包小包的往他家送。
大运他大爷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刚干满一届,就已打好了“让贤”的谱儿。原因是他截留了一个来自县航运队的招工名额,想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一下。当大运他爹于明志“重任在肩”时,大运他大爷已经乘风远航了。
于明志上台后一个党员也没发展,干满两届正准备干第三届时,突然狠狠心、舍下村民和家人走了。谁来干村支书?几个解放前的老党员早已老掉了牙、一笑一个黑窟窿,新党员还没培养出来,于家屋子一时失去了方向。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罗三九退伍回村了。
罗三九进村时绕开大路走小道儿,躲躲闪闪地往家赶。大路上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走到大门口他稍微停了停、羞羞答答地回敬了他们一眼,转身溜进院子里。
罗三九参军前有个外号叫“假大闺女”。在校与其交往的同学中,十有七、八是女同学。刚高中毕业时他整天躲在家里,不是不愿出去,是怕出去看见人。“假大闺女”的外号,就是在这段日子里、他娘无意中给他“起”出来的:有一回娘让他去挑水,刚出门不多时就挑着空桶回来了。娘问这是咋啦?他说井台上有好几个挑水的。娘等着用水下锅,一听这话火冒三丈,站在院子里大声训斥道:别人挑水碍你啥事?你咋这么怕见人,你是大闺女吗?这话被邻居听到后传了出去。经他娘这一提醒,结合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人们越瞅越觉得他象大闺女,于是便在娘对他的称呼前加个“假”字,叫了起来。
有人为罗三九得到这样一个不雅的外号而打抱不平:在校待了这么多年,乍一回村和街坊们不大熟悉,是造成他见人不愿说话、躲躲闪闪的主要原因。再过两年,这个“假大闺女”一准会变成真大小子。
还没等到两年上,罗三九就光荣入伍。村里人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把假大闺女填进去锻造锻造,说不定就能锻造出个硬绑绑的铁汉子。
三年后罗三九回来了,不是复原回来,而是回来娶媳妇。六年上回家探亲,儿子已三虚岁了。当儿子背着书包上学堂时,罗三九也背着背包复原回村了。他回村时躲开大路走小道儿,引来了大路上许多社员的热议。一社员说,三九没见长成色呀!一举一动还是象个假大闺女。另一社员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是说整体上象个大熔炉,具体到某一兵种,差别可就大了。三九干的是通讯兵,成天和电台、话机打交道,我估计他在部队接触的人,远不如在村里时接触的人多,说不定这个假大闺女比过去还“假大闺女”。一背粪筐的老汉赶过来凑热闹儿,他故意板起面孔对在场的人说:“可别笑话罗三九是个假大闺女了,到时候咱这伙人都得受他领导。”
一社员问:“这话是啥意思?”
“人家罗三九在部队里入了党,下一步大队书记的官帽子就往他头上扣,想不戴都不行。”背粪筐的老汉说,“人家不好说话、爱红脸,你们就叫人家假大闺女。错了,那叫性格内向,那叫有教养。要是你们入了党,早就咋呼得合天底下都知道了。”
粪筐老汉的话让在场的人无言答对,一个个都象卧在地上打盹儿的鸡,把嘴乖乖地藏掖在了翅膀子底下。
果然不出的料,罗三九回村后不几天,公社书记就亲自登门,动员他把大队书记的担子挑起来。罗三九见了公社书记,就象大闺女见了别人刚给他介绍的对象,腼腆得不敢抬头,一个劲地说自己不是当官儿的材料。
“你是党的人,党的事就是你的事。”公社书记很严肃地说,“你干党的事不是材料,你干哪家的事是材料?”
公社书记这一上纲上线,吓得罗三九暂时不敢说自己不是材料了。
“当然,担任大队书记这一职务,你们大队也许还有能力比你强的,但他们眼下还不是党员呀!”公社书记说,“让不是党员的人干大队书记,就象让老光棍儿干妇联主任一样荒唐。”
罗三九无言以对。在他看来,公社书记的话就象一条拴羊的链子,正慢慢向他套过来,脖梗上甚至隐约有了一丝凉意。他觉得大队书记的位子正一步步朝他逼近,他急了,人一急、说出话来就不那么婉转,就比平时干脆:“书记,我干点无线或有线通讯方面的工作是材料,当书记我真的不是材料呀!”
“村里安电灯、电话,那是咱们的理想,县广播站、大队广播室近几年内也不一定能建成,难道说近几年内该找一间冷藏室把你冷冻起来?”
“咩——”罗三九恍惚中似听到了一声羊叫,他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温顺的大母羊,被公社书记围追堵截、堵在了夹巴道儿里。
办交接手续的这一天,罗三九叫上于法子和吴洪敏来到大运家。因为于明志“走”后,一切该他办的事只能由大运他娘来办,所以交接手续也就变成了代交接手续。
在一个被揉皱了的牛皮纸信封中,装着公章和印泥盒,当大队书记罗三九从社员大运他娘手中、接过象征权力的公章、装进右边的袄荷包里时,他觉得整个身子一个劲地往右边倾斜。
于法子和吴洪敏把一张三抽桌、两把椅子、三箱子文件装到了地排车上。这就是大队办公室的全部家当。
看到捆绑在地排车上的三抽桌,大运他娘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物件儿没交接。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挂钥匙交给了罗三。这是大队办公室院内所有门上的钥匙。五八年大跃进“跃进”出来的这座四合院起用不久,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人们除了一门心思地想怎样才能填饱肚子,别的啥也顾不上了。青年图书室关门了,老年活动室、吹拉弹唱室上锁了,只有老支书于明志一人坐在五间大北屋里办公。“三伏”天屋里冷飕飕的,“三九”天生上炉子觉不出暖和来,院子里静得让人发瘆,瘆得他不等落太阳就赶快关门下班儿。
大队里能有多少“公”可办?常常是于明志孤零零一人独守空房,从上班儿一直守到下班儿。坐了没几个月于明志就坐草鸡了,干脆叫来一辆地排车,把“公”拉到家里办的了。直到临“走”的那天晚上,他才又想到了他的办公室,想到了他在这里办公时、稍一抬头就能看见的那架房梁……
于明志“走”后,这座四合院就象是一同随他走了似的,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拉到大队办公室吗?”于法子攥起了地排车的扶手。
“停一停。这么点家当还值得占五间大北屋?”罗三九说,“拉到我家里去就行。”
“还停啥?咱快走吧!”吴洪敏指指大运他娘说,“天都快晌午了,再等俺小嫂子就得管饭了。”
“我说停一停是另有别事。”罗三九把手中那挂钥匙往三抽桌面上一放说,“你们两个谁先拿着也行。”
两个队长先是一愣,紧接也就估摸个差不多了,他俩各自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儿”。
“两个生产队的仓屋、破旧得眼看就不能用了。而这座四合院从它落成的那天起,基本就是闲置到现在。”罗三九说,“我看就把它一分为二,做两个队的仓屋吧。”
“我要北屋”,“我要北屋”。两个队长都争抢着要北屋。
“北屋算‘阄一’,东、西、南屋算‘阄二’。论平方面儿(平方米)北屋小一点,但朝阳;东、西、南屋大一点,但背阴。”罗三九把分别写有一、二的烟卷盒纸揉成纸球儿,往空中一抛说,“抓着北屋的也赚不了多大便宜,抓着东、西、南屋的也吃不了多大亏。”
“大队办公室”从大运家坐上车,一路颠簸来到了它的新家。罗三九把摆着无线电零件、放着焊油和烙铁的三抽桌挪至墙旮旯,把办公用的三抽桌安在了北屋的窗台下。
公社书记动员他担任大队书记时,他曾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不是当官的材料”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但守着公社书记他不好意思具体说。他认为自己至少有一点“不够材料”:那就是憷头上讲台、憷头作报告。人家能把上级十句话的指示、再加上几十句的废话,开一个圆圆满满的会,他只能把上级的十句话照本宣科地传达一遍,就再也没话可讲了。虽说提倡开短会,但十句话就完事儿的会未免太短了,连吃一袋烟的工夫也用不了呀!连吃一袋烟的工夫都用不了的短会,与会人员不可能先去赞赏这个会开得短,而是先去笑话开这个会的人没水平。
自打公社书记把他这只公鸭子赶上架后,罗三九就尝试着改变自己。他从箱子里找出近几年的文件往桌上一摆,腚贴椅、身俯案,眼盯文件办起公来。过去他迷的是无线电方面的书籍和刊物,现在为了工作的需要,他强行让自己迷上文件。一遍生、两遍熟……五遍能背诵,十遍能借用,“反复学习、非常重要、联系实际、认真研究”一类的字句,背得滚瓜儿烂熟、张嘴就来,“出口儿率”远远超过了“吃饭、睡觉、喝水、小解”一类的常用语。
学这一类的文件虽枯燥,但比学习无线电技术容易得多,罗三九有一种从大学里努力学习,终于考进了中学的感觉。
学以致用。罗三九学文件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会开得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功夫不服有心人,在这之后召开的社员会,由一袋烟的工夫慢慢拖长到两袋烟、三袋烟。有一次罗三九欣喜地听到,一吃空了烟荷包的社员对另一吃空了烟荷包的社员说,罗书记这会真是越开越长了。罗三九觉得这是社员们对他最中肯的褒奖。
按当时上级的规定,大队干部中可允许安排两个半人脱产——大队书记、大队长全脱,民兵连长半脱。
脱产就是“脱离生产劳动”的简称,脱产就意味着不干活照常拿工分,就意味着让全村人把这两个半人包养下来。
大队干部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上传下达,把县、社两级的指示和会议精神传达到生产队,把县、社下发的救济款、救济粮下拨到生产队,并有权对款、粮的发放指指点点。其实,这些个会满可以让生产队长去开,这些款、粮也满可以让生产队长去拨、去分,用社员们的话说就是,瞎子戴眼镜、多着大队这一层。
罗三九无权取消这一层,但他可以变相地精简精简这一层。精兵简政早在延安时期、就由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提出来了,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赞成,所以罗三九这样做有依有据,犯不了法。他把大队长一职让一队队长于法子兼着,把民兵连长一职让二队队长吴洪敏兼着,自己这个大队书记没法让别人兼,他就自作决定:每年农忙季节,到生产队里干上三个多月的活。
过了一段日子后,他觉着这样做还是“脱”得太多,便计划每年再为社员们帮上三个多月的忙——农闲时为社员们盘连炕灶、约为两个多月,一年四季为社员提供“天气预报”服务、起码也得折合一个月的工夫——两个“三个多月”加起来,足足超过了六个月,连“半脱”也脱不着了,应该算是“小半脱”了。经过这样一改革,罗三九心里踏实了许多,不再有亏对群众、不再有“玩儿”得心慌的感觉了。
罗三九他爹是盘连炕灶的好手,但好手难求,村里十个连炕灶有八个不是他盘的。也难怪罗三九他爹难求,忙不过来呀!全村二百多户人家,平均五年换一次炕,一年就得盘四十多个炕。一个连炕灶平均盘两天,一年就得为这事耽误八十多天工夫,谁耽误得起呀!
一个连炕灶的寿限咋就这么短?不能怨连炕灶的寿限短,只能怨老鼠暗中捣乱。它手脚并用,从洞中掏出一堆堆的土,让烟道变得伤痕累累、四面透风,使烟囱没有了抽力和嘬劲,夺去了连炕灶至少一半的寿限。从这个角度分析,罗三九他爹“好手难求”的间接原因,是由老鼠造成的。老鼠毁了他爹的部分声誉,却使罗三九思路大开,他想把这活全包揽下。
趁天还暖和,趁人们还没从饭屋挪到北屋里烧火,罗三九想让爹扒了自家那连炕灶,手把手地教他。爹觉得儿子身为大队书记,给老百姓盘炕太掉架儿,坚决不教他。当爹的犟当儿的更犟,扬言以辞职相威胁。当爹的眉头紧锁,拿不准该咋办才好。
罗三九他爹想入党时,正是大运他祖上“一家执政”的年代,申请书递到大运他爷爷手里,和填进炉子里只是形式上的不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正当他一听到“村支书”三个字,就感到伤心和嫉妒时,连做梦都没好意思梦见的事出现了,他一跃成为“村支书他爹”——不,从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起,村支书就改名叫大队书记、村民就改叫社员了。但人们大都不习惯这种叫法,于是便出现了“村支书和大队书记”、“村民和社员”长期混着叫的局面。这就象是给一个孩子起了两个名字,但却没有大名小名之分。严格地讲,他儿子当的是大队书记,他应该是大队书记他爹。
“大队书记他爹”这个“位子”,理论上讲每个大队只能有一个,但大部分书记年龄偏大,书记他爹早就“到那边去了”。罗三九在部队时,他爹也长过一场大病,差点儿要了命,今天“大队书记他爹”这个位子、来之不易啊!
论辈份,儿子应该听爹的,但论职务爹得听儿子的。见罗三九噘嘴瞪眼没有退让的迹象,三九他爹只得服软了:不能为盘个破炕让儿子辞了官职呀!那不等于为着一粒黑芝麻、丢了一个白毛儿大冬瓜吗?
三九他爹拆锅台、三九扒炕,拆了又垒、扒了又盘,在扒、拆中教,在盘、垒中学。三九他爹对三九说,整个连炕灶就象一个歪着脖子、竖直了尾巴的猫。锅台是猫头,炕是猫身子,烟囱是猫尾巴,猫头、猫身、猫尾巴是一个统一的整体。锅台门儿比通往炕里的出烟口矮多少、有讲究,炕中坯与坯相交的角度、有讲究,炕与烟囱接头儿处、烟道的大小和坡度也有讲究,这些个小讲究组成了一个大讲究,这个大讲究就叫做技术,三九他爹把这些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儿子。罗三九学会了盘连炕灶后才明白,学这样的技术和学无线电方面的技术相比,真可谓是小菜一碟。
复原回村后,罗三九用从部队驻地买来的零件,自己动手安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它由一个线圈儿、一个矿石检波器、一个可变电容器和一副耳机串、并而成。从线圈上引出的一根导线伸出窗外,接到象高空凉衣绳似的天线上,信号顺天线传下来,经过检波、经过变容,声音便从耳机里飘出来。这是于家屋子的第一台收音机,从安装起来的那一天起,罗三九家变得比天天娶媳妇还热闹。自古以来都是“听音”,哪有“收音”的?咋个收法?用手捧还是用簸箕撮?捧起来往耳朵里吹,还是撮起来往耳朵里倒?问号太多了。
耳机只有一对,排队的耳朵一对接一对,从办公桌一直排到南大门儿。排队的社员们一人一个模样,戴上耳机的一刹那,模样几乎没有了区别——人人眯缝着眼儿,个个呲着牙儿。没戴耳机前觉得收音机新奇,戴上后觉得神奇。所有戴过耳机的社员,几乎都问同一个问题: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罗三九把收音机的结构与原理,细细讲给社员们听。专业数语用了一大堆,社员们越听越糊涂,越听越糊涂比越听越明白累多了。听的听不明白急,讲的见听的听不明白、比听的还急。罗三九灵机一动,决定把专业术语“自译”成方言土语,再给大伙儿讲一遍试试。
“出来,出来。”罗三九把社员们叫到天井里,指着架在上空的天线说,“声音是从省广播电台吆喝出来的,吆喝出来就传到天云儿里,传到天云儿里声就散开了、散没了,但音还在,音变成‘音魂’了。你们不是常说‘阴魂不散’吗?‘阴魂’不散、‘音魂’也不散。音魂游荡到了我这天线上,天线把音魂请进收音机里,收音机就把音魂翻译成声音了。知道‘翻译’是啥意思吗?就是‘翻译官’的那个翻译,收音机就是个翻译官。”
“明白了,明白了。”一社员说,“过去我光知道人有魂儿,没想到音也有魂儿。”
“白在屋里费了半天口舌,”另一社员说,“早这样讲不就早明白了吗?”
喜欢听收音机的、来大队书记家过收音机瘾,有些不喜欢听的也打着爱听的旗号、来和大队书记套近乎。罗三九不爱说话,他们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罗三九不愿见人,每天都有一伙人众星捧月似的地围着他。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制性适应,罗三九不说话觉得嘴痒痒了,忘了不愿意见人是咋回事儿了,假大闺女自动退到幕后,真大小子走到了台前。
收音机里有歌有戏、有说有笑,但社员们最爱听的还是天气预报。对于某一个社员来说,也许好几天才来听一次天气预报;对于罗三九来说,每天的接待量已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接待影响了他干活、影响了他想尽量“少脱”的计划,罗三九的脸上晴转多云、多云转阴,两夜没睡好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在院门前挂了一块自制的小黑板,一行长期用不着改变的白漆字写在了最上边:想听天气预报者请往下看。往下看是每天一换的粉笔字,写着当日和次日的天气情况,因字迹端正、清晰而格外显眼。想听天气预报的用不着再往院子里走了,想借听天气预报和他套近乎的、没有理由再往里走了。
有时候天气预报报得不是很准,或者说很不准。有句顺口溜叫做:撒谎的是气象台,挨骂的是广播电台。这种说法至少冤枉了气象台一半,另一半应该记在老天爷的账上。
天上的雨云就象地上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气象台发现它的行踪后,根据它行走的方向和速度,预报出明日哪里该阴天、后日哪里该下雨,可这个醉汉有时不按规定出牌,不是走慢了就是走快了、不是走歪了就是走斜了,明明往西走、走得好好的,估计它会继续往西走下去,没想到它突然一转身子,又往北拐了过去。结果,没正事儿的雨云让有正事儿的气象台撒了谎,让广播电台挨了骂。
老天爷没正事儿也殃及到了罗三九。村子里流传着他预报天气的一个真实故事——
麦收时节的一个早上,两个队长一同来到了他家。一队队长于法子说,天阴得眼看就要滴出水来,两大垛割下来的麦子、捂在场里没敢放,不知今日天气咋样?罗三九摘下耳机说,刚报过去,今日是阴转多云。二队队长吴洪敏说,阴天、多云都无所谓,只要不下雨咱就敢放场,放开出出里边那热气、也比捂着强,捂的时候多了麦子会发霉、会生芽呀!罗三九说,放心吧,我听的是山东台。中央台报的范围太广,有时候报不准,山东台直接报到咱们地区,把握性很大。罗三九的话让两个队长吃了定心丸。
听到一队、二队急促的钟声,听到队长催促社员放麦场的吆喝声,罗三九有点儿心虚:“阴天、多云”是气象台借广播电台的嘴、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报错了怨不着我;“把握性很大”就带上自己的观点了。我说“把握性很大”,是替队里捂着的那一垛垛麦子着急,是给两个队长助劲,是一片好心。可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啊!唉,要是省台咋报我和两个队长咋说就好了。平日里报不准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麦收时节报不准可是有责任的呀!
明日公社召开“踊跃交售爱国粮”动员大会,今上午罗三九的任务是准备发言稿,可他一心盼的是省台十一点四十五的第二次天气预报,无心动笔。其实发言稿也不难写,把去年动员大会上的那一份翻腾出来,改改日期、重新抄一遍满可以应付过去。无心动笔就等报完天气预报再动笔吧。
盼到十一点四十五了,罗三九急忙戴上耳机,那个熟悉的声音如期而至:今天中午到夜间……惠民地区“多云转阴”。罗三九的脸上也顿时多云转阴:早晨明明报的是阴转多云,中午饭还没吃怎么又改成多云转阴了?过去人们常说“朝令夕改”,你们比朝令夕改还快了一半儿。
这时,正在晾晒自家自留地里那点麦子的“罗三九家”,气乎乎地跑进院子:“不去帮俺抢场也就罢了,搭在天井里晾衣绳上的的衣裳、都被大雨点子打湿了,也知不道拿起来,你在屋里胡戳鼓啥了你?”
“大雨点子?报的是多云转阴呀!”罗三九以为媳妇儿和他闹着玩儿。
“不会竖起你那耳朵来听听、瞪起你那眼来看看吗?”媳妇儿的唾沫星子喷到了他脸上,“多云转阴,多云转阴,你寻思老天爷还会听你这个破收音机指挥吗?”
摘下耳机、揉揉耳朵,这才听见雨点子密集的啪嗒声。抬头往外一看,屋檐上已开始往下滴答水儿了。罗三九慌了神儿,撂下发言稿不写,冲出屋门抄起一杆杈就往外跑。身为大队书记,自己的麦子淋湿了可以不管,队里的麦子淋湿了不能不管。报错了天气,让队里蒙受了损失,唯一能补救的办法就是亲临现场挑上几杈了。
一溜小跑来到村后,一个因匆忙而未考虑过的问题摆在了面前:一队、二队的麦场相隔不远,究竟该先到哪个队里去抢场?作为二队的社员他应去二队;作为大队书记他两个队都应该去。斟酌再三,罗三九决定哪个队也不去了,估计两个队的麦场也抢个差不多了,雨也差不多不下了。
扛着杈返回自家院子,罗三九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杈齿朝天冲着地上狠狠地戳了一下。没想到杈杆头儿戳得靠后了点儿,右脚迈得靠前了点儿,杆头儿正好戳到脚面子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扔了杈,“哎哟”一声蹾在地上。地上唯一的一洼还没渗下去的水,隔裤免费给他洗了洗屁股。
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尊重、逗人喜爱的大队书记,咋好意思批判他?有啥不对的地方值得批判?
要想挑一个人的毛病,这人就一定有毛病。三好学生有毛病,五好社员有毛病,保守派有毛病,造反派也有毛病。连造反派都有毛病,走资派能没有毛病?
吴洪敏挑出罗三九的毛病来了,于方彪也挑出罗三九的毛病来了。为赶在“星火燎原”之前开批判会,吴洪敏一大早就派人把教室里的桌椅清理了出去。
提前清理不如提前占领,当“千钧棒”的队员押着五类和走资派走到教室门口时,“星火燎原”早已把“千钧棒”打扫教室的队员们推了出去。
吴洪敏和于方彪在教室门口四目相对,对了几下子吴洪敏就把眼皮搭拉了下来。他的人远不如于方彪的人多,把他的人比做一只胳膊,于方彪的人就是两条大腿。没办法,他只得把自己押解过来的五类分子和走资派,乖乖地“交接”给了于方彪。
“星火燎原”在教室里批,“千钧棒”在外面等,憋气呀憋气。
批斗会是以批走资派为主,所以于方彪先冲着罗三九下手。他五指一弯象鹰爪,抓往了罗三九的肩膀头儿:“我问你,你革命不革命?”
罗三九被于方彪问懵了,有问必有答,而且得马上回答。他必须在“革命”和“不革命”之间迅速作出选择。回答“革命”吧,他本人是走资派,是革命的对象;回答“不革命”吧,不光不好听,还有点儿不积极要求进步的意思。该怎么回答呢?此时的时间是按秒计算,容不得思考了。在“革命”眼看就要出口的一刹那,他忽然双唇紧闭,把“革命”含在了嘴里——假如回答“不革命”回答错了,仅是不求进步的枝节问题,回答“革命”回答错了,那可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哎呀,差点儿酿成大祸,多亏嘴唇闭得紧。
罗三九赶忙把“革命”咽下去,把“不革命”吐了出来:“我不革命”。
“他娘的你为什么不革命?”于方彪对准罗三九的嘴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我革命,我革命。”罗三九赶忙改嘴,被扇后的嘴象撒了一层辣椒面儿,但并没影响他正常发声。反正只有两种选择,“不革命”不行,也就只剩下“革命”了。
“他娘的你是走资派,你革谁的命?”于方彪对准他的嘴又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使罗三九的嘴疼得简直没法说话了。好在他也不想说话了,任打任骂了。
革命一巴掌,不革命也是一巴掌,该怎么回答才不挨打呢?还没轮到五类分子张嘴,他们已觉得嘴唇在隐隐作疼了。
果然不出所料,于方彪问完罗三九,就冲着五类分子吴学仁走过来:“你他娘的革命不革命?”
“我想革命,但是我没法儿革命呀!”吴学仁的这个回答算是很中肯。
“想革命就是还没革命,没法儿革命就是不革命,你他娘的为什么不革命?”于方彪见吴学仁低头站在他面前,越看越觉得他的后脑勺不顺眼,用足力气朝着最鼓鼓的地方一巴掌扇了下去。后脑勺可不象脸那样“软弱”,硌得于方彪那手面子生疼。
“这不能算是我故意不革命呀!”吴学仁觉得冤枉。
“你他娘的为什么故意不革命?”于方彪竖起巴掌当刀,对准吴学仁的脖梗子狠狠地砍了下去。
轮到于占吉时,后面已没有该挨打的了。他从看挨打的过程中总结出了经验:不管是走资派还是五类,于方彪都是问他们三次,不管答得对不对,一律给他们两巴掌。只要想办法使他的三问变成一问,起码能少挨一巴掌,弄好了说不定连一巴掌也不挨。
“你他妈的革命不革命?”于方彪逼近了于占吉。
“你让我革命我就革命,你不让我革命我就不革命。”于占吉朝他一躬腰说,“一切行动听于队长指挥。”
“你……你……”于方彪无言答对,气得他把巴掌攥成拳头,一拳打在于占吉的胸脯子上。人被他打倒了,“星火燎原”的批判会也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