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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树上掉下个叶妹妹

这几天于方彪真可以说是喜事连连:批判会上批得五类分子、走资派张口结舌、无言答对是一喜;死对头吴洪敏喊错了口号、被打翻在地,又送上一喜。正当他沉浸在“双喜”的回忆中时,突然连打了三声喷嚏。这是咋啦?是谁在念叨我(迷信讲,接连打喷嚏是有人在念叨自己,念叨的应该都是好事)?难道说后面还有喜在等着我?

“于队长,”胡东彪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还没来得及入座就对于方彪说,“告诉你一个最最好的好消息,“红卫兵大队”被咱打趴下了,无力夺权了,咱‘红卫兵团’一鼓作气、把大权从杜慎言手中夺过来,成立了临河公社革命委员会。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敦促你们抓紧夺权,成立本大队的革命委员会。”

“咱“星火燎原”也把“千钧棒”打趴下了。胡队长,有你为我们撑腰打气,夺他罗三九的权就是小菜一碟。”于方彪美滋滋想,前头那两喜加起来也不如这一喜,这可真是个大喜啊!

公社“红卫兵团”夺权,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于家屋子大队夺权只用了半天工夫。吴洪敏被打得趴在炕上起不来,就算是能起来、也没有了夺权的政治资本了,只剩下“星火燎原”自己夺,那还不好夺?当于方彪领着一伙骨干队员闯进罗三九家的院子时,罗三九早已把三抽桌和文件橱倒腾到了院子里。

“把钥匙交出来!”于方彪站在三抽桌有抽屉的那一面,拍着桌子大声喊。

罗三九笑眯眯地走到于方彪跟前,撩起衣角,从裤腰带上摘下那一挂象征着权力、带着一丝体温的钥匙,恭恭敬敬地交到了他手中。

夺权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成立革命委员会。在于方彪召开的、由“星火燎原”全体队员参加的大会上,胡东彪带来了公社革委的口头指示:任命于方彪同志为于家屋子大队革委会主任。另两位副主任由新任革委主任提名,全体队员通过后产生。

“这里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胡东彪很严肃地说,“战斗队的领导成员可以是父子爷们儿兵,革委会成员决不能是父子爷们儿成员。”

“我提议,让叶大树同志担任革委副主任,大伙说行不行?”于方彪这个提议,是于汉甲暗中让他“提议”的。

在座的都说很行,很行。

“还有一个副主任呢!”见于方彪不张嘴了,胡东彪只得提醒他说。

“再挑就得从俺家族里头挑了。”于方彪说,“外面没有合适的了。”

“没有就算了。”胡东彪说,“水平高的副主任,一个能顶俩。”

“叶大树能顶俩,能顶俩。”于方彪嘴上这样应付着,心里却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儿:一个也好、俩也好,都无所谓了。反正真正的副主任是俺大儿于汉甲和二哥于方信。

于方彪当上革委主任后,就把“星火燎原”正队长的位子让给了于汉甲。于方彪不把叶大树这个挂名的副主任当回事儿不要紧,有于汉甲暗中捧着他、敬着他也就够了。

自从叶大树当上革委副主任后,对红杏看管得更严了。有一天晚上他在喝饭前酒的时候,突然把盅子往桌上一蹾、对红杏她娘说:“不能再等、再拖了,从今后晌起,你和红杏在西屋里睡,别让她再到那个泼妇(指小果她娘)家里去打宿过夜了。”

“要是小奶奶来叫我呢?”红杏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来叫你就把她撵出去!”叶大树说,“如今是我们‘星火燎原’的天下,吴洪敏、于法子不吃香了。小果她娘那翅子挓挲不起来了。”

对于红杏她娘来说,叶大树的话就是最高指示。他的话音儿刚落,吃了个半饱的红杏娘、赶忙把碗放下了。

就在娘拾掇完西屋、催着红杏进去睡觉时,院门“啪,啪”地响了起来。红杏一听就知道是小奶奶。因为常来串门的几个人都拍得很轻,只有小奶奶拍得啪啪响。她一准是见我天这么晚了还没去,特意赶来叫我。

刚拉开门拴,对方就说话了:“估计是你,果真就是你。你这可是第一次为我于汉甲开门呀!往后咱就来个开门有赏。”

再关已来不及了,于汉甲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红杏迅速躲进西屋,气得浑身打哆嗦:可让这个狗东西给骗枯了,他咋就突然改轻拍为重拍了呢?

红杏想起来了,有一回于汉甲正和她爹商量事儿,院外忽然传进“啪啪”的拍门声。叶大树说,一听就是小果她娘,除了她没有拍这么响的。于汉甲把嘴一撇说,真她娘的缺乏教养。

你他娘的这样拍就不缺乏教养了吗?红杏在心里骂道。

叶大树一改常态,让于汉甲坐在了正座上。这是作为副主任的他,第一次在家里迎接“星火燎原”的正队长。

“大树叔,大眼儿瞪小眼儿瞅着你这位子的、可不是你一个人。”于汉甲接过叶大树递上的烟、猛吸一口说,“我向俺爹力推你当副主任,完全是从你的组织、领导能力上考虑的,与红杏妹这方面无关。”

“是啊,是啊。”叶大树嘴上说是,心里却知他的话中掺了一大半的假,“汉甲,红杏这头儿你就放心吧。”

“好几个月前就让我放心,今日还是让我放心,这句话都让我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了。大树叔,今后晌我是来和你摊牌的。”于汉甲接过叶大树捧上来的一杯茶,连喝两口润了润喉咙说,“这几天给我介绍对象的挤破门了,要不是我看邪了眼爱上红杏,今后晌这一趟我就不来了,来的目的就是要你一句干脆话:你认为能说通她我就再等几天,没有把握我就不等了。”

“说不通就让巴掌、拳头打通她。”叶大树说,“我就不信治不过她来。”

“不要给我打她!打不是根本办法。依我看,先断了她的后路再说。”于汉甲凑到叶大树耳边嘀咕了几句就走了。

“我就不信治不过她来!”这大话叶大树早就在于汉甲面前吹下了,但心里却没有多少把握。听了于汉甲刚出的这一主意后,他觉得把握在增大。

见西屋里已关门、吹灯,叶大树打开盛衣柜,拖出红杏截衣裳时提回来的那两个红包袱,悄悄溜出院子……

在敲开于占吉家大门的同时,也“敲”亮了院内各屋里的灯。对叶大树的到来,全家人没有一个感到意外。

“叶大……叶主任请坐。”乍猛的叫他主任,于占吉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原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叶大树刚进屋门就不想再往里迈了。

“我也不同意。”于占吉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但他必须抢在第一时间插上这一句,说晚了就显得自己多么同意似的。

“……又加上现在的形势不允许,最好的办法就是退婚。”叶大树接上刚才的话茬儿说。

“起先我就不同意,又加上现在这形势不允许,我就更不同意了。”于占吉边说边往叶大树跟前走,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走过去的目的是拖他坐下、还是接过他手中的包袱。

不论于占吉怎么想,叶大树认定他是过来接包袱。直接递给他有点儿送礼的意思,他娘的我堂堂一个副主任,能给五类分子送礼吗?叶大树两条胳膊一扬,两手朝炕的方向一扔一撒,两个红包袱在炕上各自打了个滚儿,奇迹般地滚碰到了一起。叶大树觉得滚在一起不吉利,又凑过去把它俩分了分。

“叶主任,这么点小事儿也值得麻烦你一趟,捎个信儿让孩子们去拿就行。”送人时常用的话是“有空常来玩儿”,于占吉不敢这样说。人家堂堂一副主任,能到咱五类分子家来玩儿吗?可跟在人家腚后头送人家、总不能装哑巴呀,于是便胡诌了这么一句,算是有个响声儿吧。

“今日咱一家人运气不错呀,白白拾了两包袱布料和衣裳。”于占吉进屋后,见孩子们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故意说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吉光长叹一声,正想回西北屋,于占吉忽然对他说:“看看包袱里有没有咱开的那号。亲事散了,号就该换过来了。”

吉光解开包袱细细找,连仅有的两件成衣的荷包都掏遍了,也没见到那张红纸条儿。

“他忘了我没忘。”于占吉开锁掀柜,拿出了写有叶大树字号的红纸条儿,“现如今时兴最高指示不过夜,为了少招惹麻烦,咱来它个‘送红纸条儿不过夜’。”

院外又一次传来拍门声,西屋里的红杏和北屋里的叶大树都猜不出是谁。红杏以为是小奶奶换了拍法儿,开开屋门急着往院门跟前跑;叶大树以为是于汉甲仍按原来的拍法儿拍,也忙着往院门跟前跑。开门一看,想不到竟是于占吉。

“叶主任,”于占吉正打算把换“红纸条儿”的事告诉他,见红杏也在场便改口说,“想跟你汇报点事儿。”

“啥破烂事儿?刚才我去你家时咋不汇报?”叶大树这阵子跟五类分子说话,开口就是训人的腔调。

红杏只叫了声大爷,无奈回到了西屋里。她问娘:“占吉大爷来干啥?听爹话里的意思,好象刚去过他家。你装着到北屋里拿东西,帮我听听。”

娘说;“你是嫌我挨你爹的打还没挨够呀!”

“叶主任,你送红包袱时,忘了把写着我名字的那张红纸条儿带过去了。”进屋后,于占吉边说边把手伸进了荷包。

“写着你臭名字的那张红纸条儿,换号的当天就被我揉成个红球球扔进猪圈里去了。”叶大树进屋后没坐下,也没让于占吉坐下。

“那好,那好,我那臭名字就应该往猪圈里扔。”于占吉掏出写着叶大树名字的红纸条儿,恭恭敬敬递到他手上。

“还有事吗?”叶大树接过红纸条儿,撕成了两溜红纸条儿。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于占吉倒退着走出北屋,转身溜出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红杏就悄悄去了吉光家,一切的疑问全都打开了。于占吉还掀开柜子、故意让她看了看那两个红包袱,不知是鼓励她去拿,还是馋馋她。

自打从县城提回这两个红包袱,红杏几乎每天都要偷偷看看它。每看一次心跳都会骤然加快,每过一天都意味着婚期又近了一天。原本应该把包袱内的布料变成被、变成褥、变成红袄、红裤,风风光光地拉进吉光家,没想到竟被爹强行提了过来。她不忍心,她不甘心,手不由已地把红包袱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见红杏把红包袱提回家,叶大树举起的手忽又落了下来。他想起了于汉甲留下的话:不要给我打她。

红杏她娘夺过包袱就往外走,闺女做出这样的事不怨当娘的也怨当娘的。要想不挨打,也只有用这种办法“立功赎罪”了。

“放下!”叶大树大声喝道:“去和于占吉说一声、叫他来拿,再给他送第二趟我还觉得掉架儿呢。”

不大一会儿,于占吉便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报告叶主任,红杏去的时候就吉霞一人在家,要是我在的话、就出不了这些麻烦事儿了。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说罢提起红包袱就走。

“要管不过你来,我就不是你爹!”于占吉走后,叶大树拧着红杏的胳膊硬往西屋里推,上锁后把钥匙交给了红杏娘,“从现在开始,后晌守着她,白天关着她,你要是给我把人看跑了,我要你那小命。”

把看管红杏的任务交给她娘,既合适、又保险。她因怕挨打而不敢有半点儿马虎,红杏因怕娘挨打而不敢离开家。

红杏被反锁在冷屋子里,坐着冷、站着也冷。总不能蒙上被子光躺着吧?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在地上来回溜达。

从屋门到后窗是四步,从后南墙到北墙是八步;两间屋上共十根檩条儿,一架梁上共有三根立柱,相处了多年的西屋,红杏对它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熟。自和小奶奶打伙做伴儿到现在,已冷落了这张床两年多,要不是爹强行把她锁在屋里,这张床还将继续被冷落下去。

红杏不停地在地上溜达,忘了从屋门到后窗是几步,忘了梁上有几根立柱,挂在她心上的、还是那两个红包袱:把包袱送过去就意味着断了这门亲事吗?那也不一定。旧社会时兴父母包办,新社会提倡婚姻自主,文化大革命又没跑出新社会这片天地去,不照样是提倡婚姻自主吗?未婚女带几件贴身衣裳偷跑进婆家的有,两手空空逃进婆家的也有。看不惯吗?看上一年半载的也就看惯了;说三道四吗?说上几个月也就不说了,爹要再逼我,就是逼着我走这条路。和吉光哥已成了事实上的婚姻关系,要想光明正大地跑过去,只差两张结婚证了。红杏忽然意识到,把包袱送到吉光家不是坏事儿。这等于为下一步往他家跑提前做好了准备。

在屋里溜达了大半天,腿酸了、脚麻了,偷跑的主意也拿定了——从家里偷跑、娘承受不了,从小奶奶家偷跑谁也管不着。小奶奶呀,夜来后晌你没来叫我,今后晌你可要早点来!

小果她娘来得不晚,太阳还没落下去就来了,不是空着手来的,是搬着红杏的铺盖卷儿来的,一看便知不是来叫她、而是来辞她。红杏的心里凉了半截。原本清冷的屋里,由于添了这一卷儿铺盖,显得更清冷了。

“小奶奶,我咋得罪你了?为啥不让我和你打伙作伴儿了?”红杏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先流了出来。

“好闺女,不是你得罪了我,是我帮不了你呀!咱俩分开住,你我两清白;咱俩伙着睡,你我两遭殃。”小果她娘说,“你知道我夜来后晌为啥没来叫你吗?”

“不知道。我等你等到半夜呀!”红杏说,“都睡起一觉来了,还盼着外边传来你的拍门声。”

“小果睡下后不见你来,我就打谱儿到你家看看。刚迈出北屋门,忽从院外飞进一块砖头,刷地打我面前撩过,带起了一阵小凉风儿。吓得我转身回屋,赶紧吹灭了灯。”小果她娘说,“要是那砖头砸到头上,今日我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躺在公社卫生院里了。”

红杏说:“这是谁家那坏孩子干的?”

“今下午吉光去俺家,我把扔砖头的事说给他。他说他家也挨了两砖头,有一块还砸在了西屋的窗棂上。”小果她娘说,“这坏孩子是谁,你心里该有数了吧?这不是秃子头上那虱子、明摆着嘛!”

“小奶奶,你说我和吉光哥该咋办?”红杏着急地说,“你得给俺俩出个主意呀!”

“这个主意不好出。把吉光比做一个鸡蛋,于汉甲就是一块石头,再加上你爹这块‘老石头’,吉光能招架得了吗?”小果她娘说,“你爹巴不得你明日就和于汉甲登记,后日就和他结婚。”

“找个秃的、嫁个瞎的,也不嫁给他。”红杏说,“我一看见他就恶心,更不用说天天在一起了。”

“你烦他,可你爹不烦他。你爹就是拿你当鱼饵钓他。”小果她娘说,“于汉甲要不是迷上了你,他能让你爹当副主任吗?”

“小奶奶,为了不连累你,咱俩也只好分开睡了。可你得替我说说情、让俺爹放了我呀!他怕你,你在他跟前有面子。”

“你爹是个扶竹杆不扶井绳的人,他现在当上官儿了、有靠山了,就不怕我了,早先给我的那点面子也就收回去了。”小果她娘说,“刚才你娘过来开锁时,你爹就在北屋里,他看见我装没看见,一转身躲了起来。”

“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办?”红杏攥住小果她娘的手,一边摇着一边问。

“没有好办法。我看你和吉光的缘分到头了。你爹在当上副主任的同时,也把你‘卖’给于汉甲了。杏啊,认命吧。”小果她娘边说边站了起来,“天不早了,我得家去烧火的。”

小果她娘走了,和吉光幽会的桥塌了。一把锁把她和吉光隔绝开了。白天不敢盼、夜里盼,盼着吉光能想出类似登梯越墙的办法来到她跟前。小时候所听到的最让人害怕的故事,莫过于“做贼挖窟窿”。每当夜里哭闹着不想睡觉时,娘就说,你哭吧你!让偷孩子的听见,从咱后墙上挖个窟窿把你抱了去。红杏立时就不哭了。现在她竟孩子似地盼着吉光、能从西屋后墙上挖个窟窿把她解救出去。

盼呀盼,没把吉光盼来,却把于占吉盼来了。得到叶大树的允许后,红杏娘为他打开了西屋门上的锁。

北屋里紧接就传出叶大树的呵斥声。红杏没听出爹说的是啥,只听到娘的脚步声又一次临近西屋,“咔吧”一声上了锁。

现在的西屋里关着两个人:一个贫下中农,一个五类分子。在这个特殊的小环境里,贫下中农的命运掌握在了五类分子的手中。只要红杏能按于占吉所说的去做,她就可以获得自由。

“闺女,你听不听我的话?”于占吉没有想坐下的意思,揣着手在地上来回走动。

“听。”红杏说,“大爷,你的话幽默又实在,句句向着我,我能不听吗?”

“大爷今后晌想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向你,只是幽默不起来了。”于占吉说,“闺女,和吉光分手吧。”

“这话我可不能听你的。”红杏用指头堵上耳朵眼儿,“大爷,这不象是你说的话。”

“你和吉光早半年登记,这婚也就结了;文化革命晚来半年,这婚也结了。唉,”于占吉叹了口气说,“啥也别怨,就怨你俩没缘分呀!”

“文化大革命是号召人们起来造反,是让造反派批斗五类分子和走资派,也没听说不让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呀!”红杏拉住他的手求他,“大爷,你回去偷偷和吉光哥说一声,让他想办法把我解救出去,于家屋子容不下俺俩,俺就逃跑,逃到哪里哪里是家。”

“这几天连门我都不敢让他出,咋来救你?”

“为啥不让吉光哥出门?”

“先别问我,我先问你:你知道我是为啥到这里来的?”

“我……我还真猜不着。”

“是你爹和于汉甲命令我来的,命令我劝你和吉光分手。”

“别听他们的,这种事不是下命令就能解决的。”

“闺女,我现在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牛,谁拿鞭子抽我,我就听谁的。”于占吉说,“叫我上西我不敢上东,叫我吃干草我不敢啃青。”

“大爷,今日我可真要驳你的面子了。”红杏说,“我和吉光哥是两厢情愿,谁也管不着。”

“正常情况下我管不着,非常时期我不管还真就不行。万一吉光被人打伤了、打残了咋办?”于占吉说,“这就是我这几天不让他出门的原因。”

“伤了我也爱他,残了我也跟他。”红杏说,“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不是吉光不想娶你,是他不敢娶你呀!”费了半天口舌、一点希望都没有,于占吉心里一急,扑通一声给红杏跪下了,“闺女,你要真爱吉光的话,你就饶了他、饶了俺一家人吧!”

“大爷,你这是干啥?”红杏忙俯下身子去扶他、去拖他,“你是不是被我刚才的话气疯了?怨我,怨我还不行吗?”

“气疯了一点作用不起,怨你也不能解决问题。这回儿我豁上了,豁上在你面前失态了,”于占吉的四肢和头就象粘在地上一样,“你不答应和吉光分手,我就不起来。”

“我……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红杏心里明白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答应就等于懒着人家、害了人家,就等于不要脸了。

“闺女,就盼着你说这句话了,你这句话救了俺一家人啊!”于占吉扑打扑打膝盖和胳膊肘上的土,趁红杏的这句话还没“落凉”,赶忙把嘴凑到门缝上往外喊,“通了,通了。”

随着于占吉前脚出屋门,随着红杏她娘后脚来上锁,红杏绝望了。

天已完全黑下来,于占吉“汇报完工作”急着回家,叶大树假惺惺地拖住他:“在这里吃饭吧。”

“不了,不了,”于占吉甩开他的手,灰溜溜地走了。

送走于占吉,迎进了于汉甲。

“谈得怎么样?”于汉甲一进北屋就问。

“答应了,答应了。”叶大树喜不自禁,“汉甲,你想的这个办法高,实在是高。”

“他于占吉今日要办不成这事,我砸断吉光那腿。”于汉甲故意提高了嗓门儿,为的是让红杏听见。

锁头“喀吧”一声响,叶大树推门走进西屋。答应不嫁给吉光,并不等于答应嫁给于汉甲,还是得耐着性子劝劝她:“红杏啊,和吉光分手这句话,总算从你嘴里说了出来。过去你和他谈恋爱、我没怎么拦挡,要不我也不让你和他去截衣裳。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于占吉这个老地主分子又重新被批斗,而我是新当选的革委副主任,两个水火不相容的家庭,咋能做亲家?”

红杏斜卧在铺盖卷上,一声不吭。

“这阵子给汉甲介绍对象的很多,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叶大树说,“但汉甲有话在先,只要你同意嫁给他,谁再介绍也白搭。”

红杏斜卧在铺盖卷上,既不作声、也不看他。

“你是个耷巴还是个哑巴?”本想耐着性子劝她的叶大树,忍不住还是发起火来,“今后晌你要敢不答应这门婚事,我就把你吊到房梁上,用鞭子把你这犟脾气治过来。”

“做思想工作哪有你这样做的?”于汉甲从北屋里跑过来,扯住叶大树的衣角说,“走,俺婶子炒出菜来了,咱爷俩喝咱的酒,让红杏妹妹再考虑考虑。”

还没等他俩迈出门坎,红杏就吹灭了灯。

刚吹灭灯后的那种黑,比原本应有的黑更黑,屋里的一切都被夜隐藏了起来。红杏躺在黑暗里,盘算着该怎样熬到天明。昨晚她还是在希望中度过的,今夜怎么过?断了吉光这条路,眼下她能走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嫁给于汉甲,另一条就是寻短见。她必须在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

娘把晚饭端了过来:“杏啊,寻思得咋样了?”

红杏边点灯边说:“死也不答应他。”

“杏啊,别犟了,胳膊扭不过大腿,”娘劝她说,“这事由不得你呀!”

红杏娘刚进北屋门,叶大树就急着问:“她考虑得咋样了?”

“死也不答应。”红杏娘把红杏的原话如实说给他。

“不答应是蹲冷屋子还没蹲够。”叶大树走到西屋跟前,冲着里面大声说,“咱看谁治过谁,咱看谁熬过谁。”

过了一会儿,娘进来收拾碗筷时又苦口婆心地劝她:“孩子呀,你跳不出他那手掌去呀,答应了吧。”

红杏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说:“容我再琢磨琢磨吧。”

红杏娘把这话带进北屋,高兴得叶大树端起门前盅一饮而尽:“口气没刚才那么硬了,见有眉目了。”

借红杏娘进里间屋的当口儿,于汉甲悄声对叶大树说;“于占吉屈膝一跪、把吉光和红杏的婚事跪散了;要是让俺婶子再一跪,说不定就会把我和红杏的事跪成了。”

“是个好主意。咱来它个趁热打铁。”叶大树把红杏娘从里间屋里拖出来,一直拖到院子里,在她耳边喳喳了几句,然后猛一推她,红杏娘跌跌撞撞地扑到了西屋门跟前。

“杏啊,你逼你爹、你爹逼我,他让我来给你下跪呀!”红杏娘说着就打算躬腰屈膝。

红杏一把拉住她说:“娘,我答应了。我答应嫁给他还不行吗?”

“真的?”红杏娘象领了圣旨似地往北屋里跑。

北屋里酒场儿暂停,叶大树和于汉甲咧着嘴儿进了西屋。

叶大树说:“红杏啊,盼了你这么些天,盼的就是这句话。”

于汉甲说:“红杏,这一刻,我比当上‘星火燎原’正队长的那一刻都高兴。”

红杏对爹说,“你回去歇着吧,我和于汉甲有话说。”

“我歇着,我歇着。”叶大树边说边知趣地往外走,还没到北屋门口,忽又退了回来,“你俩谈你俩的,俺俩这就关门睡觉了。”

拴在南敞棚里的老母羊,“咩咩”地叫了两声,它可能是察觉到今晚院子里有些反常。

听到北屋里的门栓响,于汉甲胆子大起来。他从撑子上挪到床沿上,从床沿上一寸一寸地往里挪,眼看就要挪动到红杏跟前了。

“今后晌不许你动手动脚。”红杏从针钱笸箩里拿出剪子吓唬他。

于汉甲嬉笑着离开床沿,又回到了撑子上。两人没话寻话地拉到半夜。

送走于汉甲,红杏把大门上的门闩胡乱推拉了几下,但并没把大门关上,而是留下了一道能塞过身子去的缝隙。推拉门闩是推拉给她爹听的。假如他还没睡着的话。

在床沿上坐了好久,把针钱笸箩中的剪子拿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拿着它钻进南敞棚,把拴羊的绳子剪了下来。老母羊不知年轻的主人为啥在半夜把它放了,作为报答,它用温润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把撑子藏在胳肢窝里,撩起棉袄把绳子扎在腰上,红杏面对自己的床铺深深鞠了一躬,溜出院子后、又冲着自己的家门深深鞠了一躬。

半夜里带着个撑子走在路上,遇上人的话如何表白?幸亏今夜是个月黑天。

月黑天就看不见人吗?看不见那是离着远。还没等红杏走到于汉甲家的大门口,就被吴三九发现了。

今夜吴三九连扑两个酒场儿没尽兴,走街串巷又滤了一遍,别说烟囱冒烟的户,就是没睡觉的户也已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没想到刚才就已一片漆黑的于方彪家,忽又亮起了灯。经验和教训使他并没有马上向目标靠拢,这样的突然亮灯,十有八九是一觉睡醒后起来“使盆子”。

希望随着亮灯的时间在增长,当他确信这灯决不是为“使盆子”而点时,脚步已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于方彪家的后窗。

于方彪家的酒场儿他“扑”到的并不多,因为他家很少来亲朋,酒场儿上坐的大都是自家爷们儿,扑进去能让他喝两盅后再往外撵就满不错了,不等入座就往外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自打于方彪当上造反队长后,和各村的造反队长来往不断,今晚在这村喝、明晚去那村喝,赶上酒场儿密,一晚上喝两场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刚才他家没亮灯,说不定他正在外村喝;现在又亮起灯来,说不定是巴结他的人因请他排不上号,踩着他的脚后跟儿提酒携肴找上门来了。

巴结造反队长不可能带孬酒,也不可能携孬肴,从于方彪家后窗射出的灯光,对吴三九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来到院子跟前,推了推大门、上着闩,转到后窗抬脚抻脖儿刚一探头,屋里的灯突然灭了,那巧劲儿就好象是他一探头吹灭的。

他娘的,吹灭了灯正是两口子寻话儿说的时候,扑不上酒喝、过不了嘴瘾就让耳朵过过瘾,听听这俩老东西夜里都在胡诌些啥。

让吴三九不能尽兴的是,两个老东西说话用的都是“公鸭嗓子”,喳喳的内容除了红杏这就是红杏那,但没听清楚一句囫囵话。他知道红杏愿意嫁吉光,也知道叶大树逼她嫁于汉甲,他娘的,爱嫁谁就嫁他娘的谁吧,反正又不嫁给咱。

离开后窗、顺后墙往西刚到拐角处,就发现有人朝于方彪家这边走来。吴三九忙把脊梁贴到后墙上,黑暗中他的身子和后墙溶为一体。当来人离他只有三四步远时,他看清楚了,是红杏。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干啥?不是找于汉甲还能找谁?不是送门子(偷情)又能干啥?红杏啊红杏,说不同意嫁给于汉甲的是你,同意了就急得控制不住的也是你!他娘的,没喝上于方彪的酒,没听上老两口儿的门子(听门子即听房),听听未来小两口儿的门子,也算是没白来。

于方彪家的大门前有两棵粗矮的大槐树,让吴三九感到奇怪的是,红杏在门前停了一阵子后,没去拍院门、没去敲于汉甲西屋的后窗,竟然朝其中的一棵槐树走去。只见她身子一弯,一个撑子便立在了她面前,这更让吴三九难以琢磨:寒冬腊月、深更半夜,还能坐在槐树底下乘凉吗?这闺女是不是得神经病了?

接下来的一个动作,惊得吴三九几乎要大喊大叫起来——红杏从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抬脚站到了撑子上。

假如不是亲眼看到,吴三九做梦也不会梦见她上吊,一见她上吊,他马上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一准是她想嫁吉光,而有权有势的于汉甲逼着她嫁他,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也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把绳子往一个大树杈上一搭,把绳扣一拴套在了脖子上,这时的红杏只需把撑子一蹬、就完成任务了。

救还是不救?不管对于汉甲这个地痞流氓多么恨,不管对红杏这个美人儿多么嫉妒,都得救。见死不救伤天害理。舍己救人我吴三九做不到,不舍已就能救人的话,我吴三九毫不含糊。

红杏把撑子一蹬,脚没有了依靠,身子悬起来了。也许是由于后悔、也许是因无法呼吸而迸发出来的一种求生本能,她拼命地想扬胳膊、想摸勒住脖子的那一段绳子。但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摸不着那段绳子——能摸着的话,就没有上吊这一说了。

吴三九迅速离开墙角、想往槐树跟前跑,迈出去的一条腿还没着地、忽又缩了回来:刚吊上去就救她吗?救下个大活人等于没救,救下个半死不活、揉揉拤拤勉强能活过来的、才算是英雄。

该啥时出手呢?这得在活与半死不活之间选一个合适的当口儿。吴三九看见红杏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想往上撩,脚一个劲地想往上抬,说明她的气门儿(气息)还挺大。

慢慢地,红杏的胳膊死心塌地地垂下来了,脚也懒得动弹了,吴三九知道火候到了,他打开撑子站上去,面对面使劲把她抱起、猛地往上一举,脖子顿时离开了绳圈儿。只要咬住绳圈儿用力往外一甩,它就会从脖子上脱落下来。但吴三九不打算这样做,这样做会说不清道不白,最聪明的办法是抱着她大声呼救。

就在这时,吴三九发现红杏的身子有些微微抖动。不行,不行,不能让她在这个最不应该醒过来的时候醒过来。

“哎呀可累煞我了,哎呀抱不动了……哎呀呀可摔煞我了!”于三九这是说给红杏听的。他在说这话的同时,故意蹬翻了撑子跌倒在地,红杏又一次被吊在了绳子上。

可能是听到门外有说话声,于方彪家的西屋和北屋都亮起了灯。看到灯光的吴三九赶忙爬起来、打开撑子站了上去。他一边抱住红杏一边大声喊:“救人啊——救人啊——”

呼救声惊醒了小半个村子,人们一传五,五传二十五,纷纷往于方彪家的门前跑。于汉甲拉开门栓、最先跑到了槐树跟前。

叶大树见自己的西屋门大敞、院门半掩,吓得两腿发软,眼看就要迈不动步了。

黑糊糊的大槐树下,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于方彪提来一盏马灯挂在树干上,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都亮在了灯光下。

吴三九迅速把红杏从绳圈儿上抱下来,一腚蹾在了撑子上。红杏横卧在他怀里,他一手托住她的头、一手托着她的脚,边托边轻轻摇晃,象母亲在摇晃襁褓中的宝宝。前来救人的想救插不上手,唯一的表示就是围在四周唉声叹气。

“三九哥,我替替你吧。”于汉甲从没给吴三九叫过一回哥,这一次不得不叫了。他心里乱得很,看到在自家门前发生的这一幕,他弄不清吴三九是救了红杏、还是救了他们一家。

“不行,我把耳朵贴在她嘴上听了听,喘气声还很细,胡乱挪动怕是有危险。”吴三九说有危险就是有危险,说不能乱动就不能乱动,此时他的话比造反派头头儿的话都管用。

“三九,让你受累了,还是我来抱她吧。”叶大树弯腰伸手凑了过来。

“滚一边去!要不是有你这样的混帐爹,她还吊不到这棵大槐树上呢!只要红杏还没醒,别说是你,在场的这一圈儿人谁也别想动她。”吴三九在众人面前、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紧紧托抱住红杏。

红杏终于醒过来了。人们以为她醒在吴三九的怀抱里,必定会羞得满脸通红,但她却满脸腊黄;人们以为她会马上挣脱出他的怀抱,没想到她一歪身子又往他的胸前靠了靠。

其实红杏刚才就醒过来了,只是懒得睁眼,说不出话。她一醒过来就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上吊,竟有人赶过来救她,这就是老天爷不让她死;在一双双眼睛面前躺在吴三九怀里而不会被人笑话,这就是和他有缘分。原以为和吉光退婚后只两条路可走,没想到现在又多出一条。在死和嫁给于汉甲这两条路中选一条,她宁可选择死;在死和嫁给吴三九这两条路中选一条,她选择嫁给救命恩人。

上吊被人救下来和喝农药被人救过来大不一样,喝了农药不折腾个半死救不过来,上吊只要没把气儿“吊”没了,躺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坐起来也就和好人一样了。

红杏一歪身子坐起来,坐在了吴三九的一条腿上。吴三九赶忙起身离座,把撑子让给了她——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够,再愿意抱她、抱多了时候也沉啊!

“三九哥,把我背回去吧。”红杏也是从没叫过他一声哥,第一次叫就叫得很亲切,她是“亲切”给周围人听的。

红杏的话音儿刚落,吴三九就把宽厚的脊背摆放在了她面前。

在场的人闲着没事儿都冻得够呛,周围想干这活的人很多,谁不愿意在助人为乐的同时、自己也捎带着暖和暖和?于汉甲胳肢窝下夹着床薄被子,早在一旁等着了。

想干的捞不着干,想歇歇喘口气儿再干的不得不连续作战,真是闲煞的闲煞、累煞的累煞呀!

红杏把吴三九的脖子一搂,吴三九把她的双腿一搬,两个人合二为一站了起来。周围人的身子和这对儿身子一比,都显得很单薄。

“红杏,盖上这床被子吧。”于汉甲在说这话的同时,已把被子披到了她身上。

红杏腾出一只手,一下把被子扔了出去:“来时不怕冷,回去就冻不着。”

“你还嫌我身上的担子轻啊?”吴三九费力地抬起头,喘着粗气冲于汉甲说,“还是拿个锯来,赶快把这棵丧门树锯了吧。有它在,你们家这官运就长不了啊!”

于汉甲害得人家寻死上吊,又假装给人家“送温暖”,让在场的大多数人见了恶心;吴三九当面讽刺他、挖苦他,说出了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让在场的大多数人听了过瘾。

吴三九背着红杏在前面走,叶大树拿着撑子和绳子在后面跟,路过吴三九家所在的胡同口时,伏在背上的红杏,真想让他把她背到他家去算了。

背着红杏进了红杏家的北屋,放下她后也就没活可干了,吴三九坐也不好、站也不好。走吧,还真有点不愿意往外迈。

“不玩玩再回去吗?”叶大树用挽留的口气撵他。

“不玩了。”吴三九也只能这样回答。

还没等迈出门坎,红杏就叫住了他:“三九哥,我有话对你说。”

“闺女,有话咱就留着明日再说吧。”叶大树朝窗外指了指,“快明天了,你先倒倒、歇歇,压压惊。”

“现在就已经是‘明日’了。”红杏说,“弄到这个地步我也就没脸没羞了,有些该拐弯抹角说的话,我就干脆直说了——爹,我想嫁给三九哥,我啥也不要,三五天内就登记,年前就结婚。”

叶大树和吴三九听后同时惊呆了。当确信这话就是红杏亲口所说时,叶大树由惊变为惊慌,吴三九由惊变为惊喜。要是红杏当着他的面对吉光说这话,叶大树早就开骂了、骂吉光把红杏勾引傻了。但眼前站着的是吴三九,他可不是个“善茬儿”。

吴三九亲兄弟仨,娘死后又舍下他爹,上下两辈儿加起来赤裸裸四条汉子。再加上从年轻就守寡的奶奶,村里人暗中给这户人家起了个并无恶意的、综合性的外号,叫“一家五光棍儿”。

“五光棍儿”的脾气儿差不多,个个都象是提前进入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一样,拿着串门稍带着吃饭不当回事儿,不管到谁家、一让就坐下。有些户看见五光棍儿之一来串门儿,吓得到饭时儿上不敢掀锅。村子里几乎家家都瞧不起这一家,但敢欺负这一家的、几乎没有一家。

“五光棍儿”一家也有不少长处:训几句、挖苦他们几句无所谓,笑着骂他们几句也无所谓。假如得寸进尺闹过了火,得罪了“五光棍儿”中的一个,那可就不得了了。“一家五光棍儿”起码会拖出四条棍子出来助阵。

惹着“五光棍儿”的户不光挨了打、吃了亏,还被街坊们瞧不起:有能耐去惹当官的,和一帮穷光棍子打仗算啥本事?

叶大树是单门独户,怎敢得罪象吴三九这样的“光棍儿大户”?当红杏说要嫁给吴三九时,他想说同意吧又不情愿,说不同意吧又有点不敢:“红杏,你也得给我点儿琢磨琢磨的时间啊!”

“今夜我要是吊死在槐树上、就用不着你琢磨了。”因为身后有靠山,红杏胆子大起来,“三九哥,这就把我背到你家去,让他愿意咋琢磨就咋琢磨。”

吴三九闻声而动,又一次把脊背摆放在了红杏面前。

“我同意,我同意还不行吗?”叶大树说,“红杏啊,你这样做让我太没面子了。”

吴三九顶撞他说;“知道要面子的话,就不逼得你那闺女上吊了。”

说让吴三九把她背过去是假,逼爹表态、逼爹同意她“喜事新办”是真。红杏想象中的喜事新办,比时下流行的喜事新办要简单得多,比直接把她背过去要复杂一点儿。

结婚的这一天,吴三九洗了洗脸、梳了梳头,换上一身新衣裳就往红杏家走。一路上过街穿胡同、东张西望,那表情、那动作和寻酒场儿、喝扑酒时没啥区别。所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两本毛主席语录。

平日里邋遢惯了的人,乍一打扮格外显新。一社员见了故意问,到哪里去走亲戚的?吴三九摇晃着语录本说,娶媳妇的。

腊月里闲来无事,大街上贴墙站着一溜晒太阳的,见吴三九走过来,都好奇地随上了。吴三九家住村西头,红杏家住村东头,越往东走跟在后头的人越多,那阵势咋看咋不象是娶媳妇的。假如吴三九手里拿的不是两本语录,而是一条棍子,过路的陌生人说不定认为他是领着一伙人去打仗的。

拐进红杏家所在的胡同,看娶媳妇的人群和看嫁闺女的人群汇合了。这一刻,看娶媳妇的也都变成看嫁闺女的了。人们给吴三九闪出一条“时隐时现的走廊”,前面的“走廊”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打开,后面的“走廊”在他的身后逐渐合起来。

红杏家院内的北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红杏透过窗棂,看到街坊们簇拥着吴三九进了院子,就从北屋里走出来,和他并排站到了毛主席像下——这是他俩早就商定好的。

吴三九把手中的毛主席语录递给她一本,两人都把语录本紧贴在胸前,对着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朝站在旁边的爹娘鞠了两个躬,双双转身往外走,往外走就等于娶着走了。

这个娶法儿简单吗?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那得看和什么年代比。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娘领着闺女要饭,找个合适的户就把闺女留下,换回一袋子地瓜干儿就走的,不算稀奇事儿,于家屋子就有好几个闺女被这样“嫁”出去,有好几个媳妇被这样“娶”进来。可别以为拿一个闺女换一袋子瓜干儿吃亏,送出一个一天吃三顿饭的大活人,一年省下多少地瓜干儿啊!

红杏和吴三九手把手出院门,顺着胡同往前走,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前面围着一堵弧形的人墙。人墙不堪一击,还没等他俩走到跟前,人墙就往后退、往两边分,最后统统变成了长长的尾巴。看热闹的平头百姓算老几?坐轿的县大老爷和娶媳妇的走个两碰头儿,还赶快让路呢!

新郎新娘手把手并排往前走,光走不说话;后面那条“长长的尾巴”边走边胡喳喳——

一看热闹的妇女对另一妇女说:“腊月二十八结婚,过年请媳妇时可真叫新媳妇了。你看春天里娶的那几个,还没进腊月就挺起个大肚子来了。”

另一妇女声音小得刚送出喉咙:“说新也新,说不新也不新,红杏春天里挺不起来,夏天里也就差不多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走在她俩后面的小果她娘是这样想的,但没这样说。

红杏和吴三九刚拐出胡同口,一辆吉普车出现在了大街的东头。

“小卧车儿,小卧车儿!”孩子们喊叫着朝吉普车奔去。村里人给各类轿车统统叫小卧车儿。

小卧车儿在围上来的孩子们跟前停下,远远看见有人从车里往外探头,象是在跟孩子们说话。过了一会儿,小卧车儿便朝这边开过来。有人想的更大胆:是不是来逮吴三九的?他整夜四处胡转悠,谁敢保证他没做下犯法的事?

小卧车儿果真停在了吴三九跟前,大运他娘从车里走了出来。不是逮他上车,而是请他上车,帮他娶媳妇。

按于家屋子一带的风俗习惯,闺女结婚后就不应该再在娘家过年了。大运他娘住娘家已住了四、五个月,要不是有年这个门坎儿,她还想再住些日子。

这四、五个月变化可真大呀,她兄弟马青水由城关大队造反派头头儿、升为城关公社造反派头头儿,不久又坐上了县造反司令部总司令的宝座,整个县委大院就一辆吉普车,现在成了他的专车。荣耀得很哪!

他马青水咋就升得这么快呢?本事大占一半儿,离县城近占一半儿。乍一听,离县城近好象不能算是升迁的理由,细一琢磨也不无道理:在北京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分到国务院各部委上班的可能性就大;在省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分到省委省府上班的可能性就大;马青水要是在于家屋子大队造反起家,能“扑腾”进公社当个造反头头儿也就顶到天上了,谁敢说他不是沾了离县城近的光?

马青水在县城大集、大街上破“四旧”,让他姐姐跟着看;斗大队、公社、县委县政府的走资派,也让他姐姐跟着看。兄弟的目的她知道,兄弟的意图她明白,那就是学成后也当造反派头头儿。

离开娘家前马青水对她说:“回去先和于占吉断绝关系,紧接便成立属于自己的战斗队。估计你们大队的男青壮劳力都让吴洪敏和于方彪拉拢个差不多了,这不要紧,你可以重点发展女红卫兵。为此我为你准备了一盒子毛主席像章,一袋子红袖章。这红袖章都是用红绸子做的,对女人很有吸引力。”

“这袋子红袖章我是真稀罕,就是愁着没法往回带。”大运他娘说,“我和大运一前一后、就把这辆自行车占满了。”

“你寻思让你骑着你那辆破车子回去吗?”马青水说,“我是打谱儿让我那司机送你的。一路上不光累不着,还能让街坊们高看你一眼,这对你下一步成立战斗队是有好处的。”

吉普车一进村,大运他娘看见不远处围着一大堆人,这正合她的心意,她巴不得全村人都能看见她坐的这辆吉普车。

那一大堆人都在看啥?问过迎面跑过来的孩子们,才知道是吴三九娶媳妇。何不让车轮子多转几圈,帮他娶回去呢?用不着自家跑腿、用不着自家买油,既帮助了别人,又抬高了自己的身价,这可真是老天爷给提供的一个好机会!

“喜事新办、也不能办得这么简单呀!”大运他娘对吴三九说,“我让县造总司的车送你一程。”

“县造总司是个什么玩意儿呀?”一社员问另一社员。

“你也太不关心国家大事了。”另一社员说,“县造总司就是县造反总司令部的简称。”

新郎新娘正准备往车里钻,大运他娘突然把车门一关,故意绷起脸来说:“哪有从半路上娶媳妇的?退回去、退回去,退到红杏家的大门里头去,重新‘上轿’。”

大运他娘的提议不光让新郎新娘高兴,连叶大树也觉得身价倍增,咧开了从打一进腊月就没咧开过的嘴儿:“我这大门口多少年来连辆马车都没停过,更不用说小卧车儿。这下子真算是把我捧到天上去了。”

“新娘叶红杏先上,新郎官吴三九再上。”大运他娘打开车后排的一个门,并朝车门的方向伸出右手,亮出巴掌,表示“请”的意思。

红杏上车时、身子不注意蹭了她的巴掌一下,随后走过来的吴三九、以为大运他娘是想和他握手,于是便紧紧握住了她的巴掌。在握巴掌的同时还瞪了红杏一眼,嫌她不懂礼貌。街坊们“哄”地一声笑了。

娶媳妇是件喜庆事儿,没有“笑”的伴随咋行?新郎新娘上车后,大运他娘朝车里摆了摆手,这一回没弄错,新郎和新娘都朝外摆了摆手。有幸站在车门跟前的社员们,也学着大运他娘的样子朝车里摆手。他们还是第一次和坐在小卧车儿里的人摆手,都觉着自己的身价被自己一下子抬上去了。

吴三九和人们摆完手后,就眼不离车门,一个劲地看。大运他娘在车外问:“你看啥?”

“我找插关儿。”就是在说这话时,吴三九也没顾得上抬头。

“没有插关儿。”大运他娘说,“攥住把手儿用力一拉就能关上。”

吴三九照她说的办法试了几下,仍没关上。

“把手缩回去!不然的话挤着你那手指头可就麻烦了。”大运他娘在警告他的同时,攥住门外的把手儿,把车门拉到适当的位置用力一推,只听“哐”地一声,车门和车身霎时间严丝合缝。

“好,好!”看关车门的社员们边叫好边鼓起掌来。

大运他娘在掌声中走到副驾座跟前,开门入座,“哐”地一声把车门带上。

关门声就是无语的命令,司机一踩油门、一按喇叭,在吓唬跑了车周围那帮孩子们的同时,吉普车徐徐往前开动。

“真场面儿,真场面儿啊!”在场的社员们羡慕得直咂嘴儿。

吉普车以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朝吴三九家开去,但看热闹的社员们,还是一个劲儿地嫌车开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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