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年三十后晌受了些惊吓,由于儿媳妇的到来,这个除夕夜还是过得有滋有味儿。
天还没亮,儿媳妇就起来了。儿媳妇和面、儿媳妇调馅儿,当儿媳妇把下出的第一碗饺子恭恭敬敬地摆到供桌上时,于占吉似乎听到从轴子上发出一阵由衷的笑声,这笑声把毛主席像震得微微颤动了一下。
儿媳妇把舀出的第二碗饺子,双手端到于占吉面前,不是无声无息端过来的,而是叫着爹端过来的。多少钱能买着这碗边叫爹边端过来的饺子呀!于占吉尝不出咸来、尝不出淡来,只能吃出香来。一碗饺子刚下去一个尖儿,儿媳妇碗托漏汤勺,又把那个尖儿给添了起来。
“别舀了,别舀了。吃多了肚里不好受。”于占吉的意思是往后别再舀了,而这一勺既然舀到了碗里,哪有不吃出来的道理?
新的一年的第一顿饭,于占吉把一天的饭都提前装进了肚子里。
早饭后,儿媳妇被请新媳妇的请走了,儿子们被男伴儿们叫走了,闺女被女友们叫走了,屋里就剩下了他一个。大年初一早晨,于占吉就有一种过完了年的感觉。往年也有这种感觉,但今年的感觉更强烈。因为过了初一离初四就又近了一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过了初三就是初四。
小绵知道一家人都不愿她走,故意把初四早晨的饭做得晚了点儿。于占吉任务性地喝了大半碗黏粥,掰了一口儿干粮,却觉得比年初一早晨吃得还饱。闺女懒得舀碗,儿子们懒动筷儿,小绵被这种集体厌食的情绪,感染得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吉光、小绵能下午走该多好啊!尽管于占吉这样想,却找不出等到下午再走的理由,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俩走。
小绵提着红包袱走在前头,吉光推着自行车跟在后头,啥时能再来呢?没说,也没法儿问。
走到胡同南头儿往左一拐,最先消失在于占吉视线中的是儿媳妇小绵,紧接是一步一回头的吉光,最后是自行车的后瓦圈,和撅在后头的那半截车撑。
啥时候再见呀!隔着只有一里多地的两个“屋子”,我咋觉着这么远啊!于占吉热泪盈眶。
让他没想到的是,眨眼工夫又相见了。最先见到的是吉光,吉光后头的红包袱一闪,闪出了小绵。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弯着两只大角的牛头出现了,原来是饲养员赵大叔的篷子车把他俩撵回来了。
赵大叔啊赵大叔,过去看在干亭柱的面上,我勉勉强强叫你个叔,今日我心甘情愿叫你个叔。
顺着胡同往前走,只见牛从大道上往胡同里探头,不见赶牛的人。于占吉知道,赵大叔是等着他去叫。
见于占吉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赵大叔半真半假地说:“你来叫我也不去。我那活儿才完成了一半儿,咋能在你这里吃晌午饭?”
“你咋知道我是来叫你的?我是来叫牛。”于占吉从他手中扯过缰绳,夺过柳木棍子——出饲养处时忘了带鞭子,顺便在道边上折的——朝牛腚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说狠是人看着狠,但对牛来说,这一棍子打下去,疼的感觉最多占五分之一,挠痒痒的感觉占五分之四。
家里的孩子们爱走亲戚,队里的牛们爱走亲戚,这头大黄牛一眼就判断出,牵它那缰绳、“抚摸”它那腚的这个人,就是专程出来迎接它的亲戚。高兴得它喷了一口粗气,在胡同里一颠一颠地小跑起来。牛跑也不如马走快,但这已是它最快的速度了。
离好吃好喝儿越来越近,大黄牛馋得哞哞叫。
离好吃好喝儿越来越近,赵大叔恣得嘿嘿笑。
于占吉把篷子车赶到北屋后头的树底下,卸下绳套,解开肚带,大黄牛一抬腚从车辕里挣脱出来,舒服得直甩尾巴。
吉亮端来一筛子干草,吉明端来两瓢棒子,把黄澄澄的棒子粒儿往干绿色的草上一撒、一拌,撩拨得大黄牛馋瘾大发、胃口大开,它把舌头往筛子里一伸,也有菜也有饭,绿的、黄的一起往嘴里卷。
安顿下大黄牛,于占吉把赵大叔的一条胳膊拧到脊梁后头,躬起腰来往屋里推。和虚让不沾边儿,比实让还实在。赵大叔有一种被往酒桌、饭局上绑架的感觉。
“爹,您先用这几个小菜儿将就着喝,我这就去刷锅点火的。”吉霞边说边把四个凉碟儿端上了小饭桌儿。
“吉霞啊,你赵爷爷没有牙,”于占吉指着桌上的花生米说,“这个长果仁儿碟子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摆碟儿,打下去换两块儿豆腐乳儿来。”
赵大叔见于占吉对他这么实在、这么亲热,高兴得笑不露齿,露出了两排红牙花子。
“吉霞啊,四个热菜不要一回端上来,俺吃凉了一个你端一个。”于占吉说,“一回端上来好看不实惠,一霎儿霎儿就凉了。”
“占吉啊,你和我玩实在的,我也就以实为实了。”赵大叔一探身子,把锡酒壶从热水缸子里捏到了自己跟前,“烫出来的酒是温酒,燎出来的酒才是热酒。燎得那酒壶里“咕嘟咕嘟”地响,再倒出来喝,才合我那口味儿。”
“那咱就喝燎的。”于占吉拿过一个盅子正准备往里倒酒,被赵大叔一把夺了过去。
“你燎酒不如我专门儿,我燎酒的次数和喂牲口的次数一样多。一天给牲口拌三次料,一天给自家燎三回酒。”赵大叔说,“往燎酒用的盅子里满酒,得满得眼看就要往外流,满得鼓鼓起来,满成‘汽车眼’。不满到这个份儿上不好点。”
点酒可是个技术活儿。先把划着的火柴棒儿轻轻地贴盅沿儿一放,在火与酒接触的一刹那,只听‘哧’的一声,火苗儿眼看就被酒水淹得昏了过去,在经过了片刻的停顿后,被淹昏的火苗儿由小变大,慢慢苏醒过来。在由小变大的同时,火柴棒儿也完成了它和酒的交接,火苗儿在盅内慢慢贴“酒平面儿”蔓延开来,燃烧起来。俗话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酒也是响酒不开、开酒不响。但水、酒开过了头也会发出响声,人们把这种响声叫“咕嘟”。
“咕嘟,咕嘟,”酒壶里的酒开过了头,赵大叔“噗”地一声把酒火吹灭,把燃烧后剩下的那大半盅“低度酒”,盅底朝天倒进了酒壶里。
“满酒算我的。”于占吉想把酒壶要过来,“在俺家里喝酒光让你忙活咋行?”
“你咋这些理道子呀(嫌他太礼貌的意思)?”赵大叔把拿酒壶的手往后一缩,闪了于占吉伸过来的胳膊腕子,“我燎开了酒再让你去满,那不叫倒换着玩儿吗?”
两个酒盅子满满了,两只端酒的手往中间一伸,两条胳膊在小饭桌儿上方凑成了个“八”字,两个盅子一碰,“八”字被碰成了个“人”字。
于占吉一仰脖子、一张嘴,没听到“咕咚”声,也没听到“吱溜”声,只听到“哎呀”一声,烫得于占吉不光把喝下去的那点酒吐了,还一个劲地吐唾沫。
“占吉啊,我说话快呀(干脆的意思),我愿喝热的我自家燎,你愿意喝温的你自家烫;我抱着这个酒壶就不撒手了,你愿意烫你就另找壶的,没有壶你就将就着喝凉的。”赵大叔夹起一小块豆腐乳往嘴里一抿,被牙花子挡下了一半儿,和豆腐乳的红一比,牙花子的红就降格成了粉红。
“大叔,依我看,你这个爱喝热酒的习惯得改一改了。潘家屋子有个爱喝热酒的,上年春天觉着喉咙眼儿里不利落,吃东西挡啊挡的,到冬天时连喝水都往外呛,村里人说他是喝热酒喝烂了喉咙,医生说他得的是噎症儿(食道癌)。结果这个年他就到那边去过的了。”于占吉说,“人那喉咙眼儿和手不一样,不生老皮不长茧,娇贵得很,搁不住烫啊!”
“共产党员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是一不怕烫、二不怕死。”赵大叔说,“比起牲口那寿限来,我早就够本儿了。”
“我也不怕死。但明知对活着不利的事,能避开的咱最好还是避一避。”于占吉刚以教育人的口气说完这一句,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家在打自家那嘴:医生不让我这个肺结核病人吃烟,我不也是照吃不误吗?
“你避你的,我不避我的。”赵大叔毫不在乎地说,“我愿意咋吃就咋吃,愿意咋喝就咋喝,阎王爷爷愿意啥时叫我就啥时叫我。”
吉霞端上来一海碗粉皮咕嘟豆腐,看一眼飘浮在汤汁上的油花花儿,和看一眼葡萄一样,口水不知不觉就会流出来。只不过看葡萄时流出的是酸溜溜的水儿,看粉皮炖豆腐流出的是微微发甜的水儿。
“这个汤菜可真撩拨我那胃口啊!”赵大叔拿起调羹,在海碗里试舀了好几下,都不理想——他是想连豆腐带粉皮一块儿舀,但豆腐老实、粉皮耍滑,舀一勺是豆腐,再舀一勺还是豆腐。粉皮和豆腐他都喜欢吃,两相比较还是更喜欢吃粉皮。
“吉霞,你折的那粉皮太大了。”于占吉说,“拿个小碗儿来,我给你赵爷爷拨上些。”
呼——,一口;呼——,又一口,当喝到最后时,贴在碗底上的那一片粉皮,死活不愿意上他那嘴里去,赵大叔连嘬三口,勉强嘬进去一半儿。这块粉皮也确乎是大了点儿,先进去的那一半儿都贴到上膛上了,没进去的那一半儿还耷拉在下嘴唇上,就象是从嘴里又长出一个没有血色的灰舌头。吉霞憋不住,捂着嘴跑了出去。
赵大叔逢喝必醉。于占吉不怕他醉,他醉牛不醉,老马识途、老牛也识途,一里多地的路程不用车把式,大黄牛该咋回去咋回去。
“爹,别让俺赵爷爷喝了。”小绵说,“天都晌午歪了,咱吃饭吧。”
没吃饭就晌午歪了,吃了饭就更歪了。赵大叔手里那个馍馍边吃边往下掉,吃一大半儿瞎小一半儿,桌上、地上落了一片馍馍末儿末儿。
“咱快走吧。再黏糊儿就落太阳了。”小绵站在赵饲养身边催他,“你才真是个‘爷爷’呢!”
“抬起脚来就到的路,慌啥?”赵饲养的腚就象是粘在了小椅子上。
“你再不走,俺就骑自行车走。”小绵吓唬他说,“让你空着车来、空着车回去。”
赵饲养一听慌了神,这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做官不能掉了印啊!于占吉搀扶着他刚走出院子,吉光已替他套上牲口,把车赶到了大门口。
“占吉啊,今日给你添麻烦了。”赵饲养攥住于占吉的手,握起来不撒。人喝多了场面话儿也就多起来,哇拉哇拉地不住声,就是不说走。
“大叔,这不叫你麻烦我,这是我麻烦你呀!”于占吉嘴上这么应付着,心里却在说;今日麻烦你的是干亭柱,感谢你的才是我。要是你不来,初四这天我过得就没有这么痛快。
滴酒未沾的坐车,喝醉了的赶车,看上去有点不象话,却又应该这么做。吉光想,让他赶几步看看吧,实在不行的话再说。
“外,外——”赵饲养拿起棍子朝牛腚上狠狠砸了一下,大黄牛歪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今日醉得不轻啊!在这个刚放开车身子的窄胡同里,你既不能喊“里”,也不能喊“外”,你只能喊“咑,咑(前进),”或喊“捎,捎”(后退)。你让我往外,我不撞坏了人家那院墙吗?
“里,里——”赵饲养朝牛腚上又是一棍子。
大黄牛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掌柜的,今日你这是咋了?往外撞倒院墙,往里不同样是撞倒院墙吗?该往哪里走你偏不往哪里喊!也罢,好牛不和那醉汉生气,不就是把他俩送到干亭柱家里吗?我又不是知不道道儿,你愿意咋喊咋喊,我该咋走咋走。大黄牛尾巴一蹶、后腿一弓方便了一下,然后晃了晃膀子,喷了口粗气往前走去。
目送着篷子车拐出胡同,于占吉没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孩子们见哥、嫂走了,相继都出去玩儿的了,刚才那个热闹场面儿,霎时间好象已过去了好几天,于占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冷清。儿子、儿媳妇儿啥时再来呢?还没消下去的酒劲儿钻进眼里,拱出了两滴浊泪来。
我再让你没足没道!于占吉朝自己的脑袋两边,不轻不重、不偏不向地各扇了一巴掌:当初和干亭柱定的是娶过去过年,多亏吉光走了步险棋,玩了个“守株待兔”,让一家人过了个团圆年;今日他俩原本吃了早饭就该走,多亏干亭柱要面子派来了篷子车;篷子车本该拉上他俩就走,你又打着招待赵饲养的旗号,硬是赖上了半天,你还不知足啊你?你赚小便宜到底有够没有够啊你?
训了自家一顿后,于占吉上脱帽、下脱鞋,被子一蒙囫囵躺下了。剩下的这小半天,站不愿站、坐不愿坐,更不愿和别人说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睡觉来打发。
翻过来睡不着,覆过去睡不着,难道说还得去买安眠药吗?有了,于占吉一骨碌爬起来,端出剩菜、拿过酒瓶子倒上了一茶碗儿。大口喝酒小口吃菜,我就不信酒不能代替安眠药片。一茶碗儿清醒如初,两茶碗儿精神恍惚,三茶碗儿糊里糊涂,啥时上的炕全然不知,一觉睡到正月初五。
“爹,您可醒过来了,夜来后晌叫您吃饭,光哼哼不动弹;今早晨叫您吃饭,还是光哼哼不动弹。”吉霞说,“俺二哥一看害了怕,去叫赤脚医生吴吉永的了。”
于占吉一伸胳膊,打了个哈欠说:“快把他叫回来,喝醉了酒还值得请医生?闲着那钱没处花了吗?”
“我这就去叫他。”吉霞说,“饭在锅里盖着,再不起来吃就接上晌午饭了。”
“在家吗?”吉霞刚走,帽子家推门进屋,“哟,还没起来呀?再睡太阳就晒着腚了。”
“看你说的,谁家懒被窝儿懒到傍晌午?”于占吉一掀被子让她看了看身上的棉裤、棉袄,“没起来能穿着衣裳吗?我是吃了饭觉着肚里不大好受,又躺了躺。”
“家里咋这么清静?”帽子家四处瞅了瞅说,“吉亮呢?”
“过年过得玩儿疯了,碗筷儿一放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狼窜到哪里去了。”于占吉觉得帽子家的问话有点儿反常,以往来都是先问吉霞,这回竟问起吉亮来,“你找他有事儿?”
“我给他掂对了几个目标。”帽子家说,“过下年来了,趁着今日没有找我的,叫上吉亮,咱仨挑一挑、定一定。”
目标?于占吉心里“咯噔”一下。年前老大嫁了出去,刚过下年来就打老二的谱儿?你想一个一个地都给我撵出去呀?可又一琢磨,吉亮今年都二十五了,这个年龄段儿的小子就像黄了皮的甜瓜,再不“摘”就熟掉蒂把儿了。吉亮不好意思说,我也不能装糊涂呀!
“知不道‘目标’是啥吗?”帽子家咯咯地笑起来,“目标就是对象啊!”
“我是因你突然提出这事,心里一下子接受不了,懒得马上回答你,不得已才重复了一下。我能不知道目标就是对象吗?你一提这事,我心里难受得直想抽搭几下子,你却在咯咯地笑,你笑啥?”于占吉忽然对帽子家找上门来提亲的动机,产生了一丝怀疑:你是不是想把他们早一步打发出去,尽快把铺盖卷儿搬过来呀?
这时,吉亮和吉霞先后走进屋里。于占吉生气地说;“我除了该醒的时候没醒,别又没毛病,你给我请医生、搬大夫的干啥?”
吉亮一看爹像是真生气,忙用谎话抵挡:“您可千万别听吉霞瞎说,谁给你请医生来?我是因接连几夜没睡好觉,到吴吉永那里买了几片安眠药。”
“哈哈哈哈——”帽子家笑得前仰后合,“我今日就是来给你治睡不着觉的。”
吉霞想去刷锅。掀开锅盖一看愣住了:“爹,你还没吃饭啊?”
帽子家疑惑地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吃过饭了吗?”
这样的问话难不倒于占吉:“我是说夜来晌午吃过饭了。”
“你这话的意思是,夜来后晌也没吃饭?”帽子家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干家屋子喂牲口的赵老头儿,酒量太大,我根本陪不了他。”于占吉从帽子家的眼神里能看得出,她有点儿心疼他。
“那就赶快热热那黏粥、饭,”帽子家说,“吃饱了咱再商量商量吉亮那事儿。”
吉霞往灶膛里填了几把柴禾,回避到西屋里去了。
“我一边吃,咱一边商量。”于占吉拿起一个两面卷子咬了一口,“吃饭能耽误干活,耽误不了说话,你想给他往哪里说就往哪里说。”
“亮他爹,为了让你知道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就得实话实说。我原本没打谱儿来,我寻思老大刚走了就给老二介绍,招惹得你那心里不好受。”帽子家笑着指了指吉亮,“自从他哥结了婚,他去求我好几回了,还嘱咐我先不要和你说。我说不跟你爹透个信儿,我咋敢给你介绍?”
“你个二鳖羔子,要是急着走的话,今日就上人家家里吃晌午饭的。”于占吉知道冤枉了帽子家,他把两面卷子“啪”地往风箱板子上一摔,“你那脸皮二指厚啊还是三指厚?”
“亮他爹,你看你摔摔打打的,你摔打谁呀你?”帽子家阴沉着脸说,“你要忙着管教孩子,我就先回去,啥时管教好了,啥时再去叫我。”
“嫂……他大娘,别误会,别误会,我是嫌吉霞熥的那干粮不透,摔打摔打暄和。”于占吉忙拾起弹跳在地上的卷子,吹吹粘在上面的土,啃了一口,“暄和了,这一摔是比刚才暄和了。”
“先别忙着往嘴里填了。”帽子家说,“我今早晨下杂面放多了盐,先给我沏壶茶喝。”
“好办,好办。”于占吉放下卷子就去摸茶壶,吉亮把茶壶夺了过去。
“孩子们到了年龄盼着找对象,你生啥气?”帽子家端起吉亮递过来的茶水说,“真要到了他这个年龄,还知不道找对象是咋回事儿的话,那就麻烦了。到那时你就不是气得慌,而是愁得慌了。”
“也对,也对呀!”于占吉端起茶壶凑到帽子家跟前,看着茶碗一离开她那嘴,就把茶壶嘴儿凑过去。
吉亮站在爹的身后偷偷地笑,他抱着开了塞的暖壶,等着爹的茶壶。
“吉亮啊,我从我那本子上给你挑了六个,都是咱一溜十八屋子的,我把她们的情况一一介绍给你,相中了哪个算哪个。”帽子家又补充说,“模样儿我都替你看了,小脸蛋儿长得都不错。”
“相中了哪个算哪个?你这话吹得也太大了吧?”于占吉说,“依我看,这六个中有一个能相中咱就满不错了。”
“吉亮身子骨儿顺溜,模样儿受看,在咱村算是数一、数二的小伙子。”帽子家说,“要不是让你这顶地主帽子闹腾的,关上门大闺女就会从墙头上往里跳!”
“地主帽子”前头加上个“要不是”,这样的废话说和不说有啥区别?于占吉想,要不是让这顶地主帽子闹腾的,关上大门寡妇们也有为我往里跳的。
“大娘,用不着一一介绍她们的情况,光把名字报给我就行。”吉亮说,“这几年我们锣鼓队的人哪个“屋子”没去过?借迎娶的机会我忙中偷闲,把一溜十八屋子有闺女没儿的户,都打听个差不多了。”
当帽子家报完六个闺女的名字时,吉亮毫不含乎地说:“我要最后面这个叫潘爱武的。”
假如这六个闺女中没有潘爱武,吉亮会直接点她的名。
“潘爱武?”帽子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六个闺女中,数她长相最差,要不是凑‘六’这个吉利数,我就没打算把她的名字写上,你咋就偏偏相中了她?”
“大娘,媳妇是给我介绍的,我看着好就是好。”吉亮说,“今日也用不着您多费口舌了,她家的情况我全了解,到时候只需您给串通串通就行了。”
于占吉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他大娘,你说的这个潘什么武,是闺女她爹、还是闺女她爷爷?”
“潘爱武就是吉亮相中的那个闺女。”帽子家说,“他不光起了个小子名,打扮得也象小子:黄裤、黄袄、黄帽子,长发理成了小平头儿,胸脯子被紧身马甲包裹得扁扁的,咋看也看不出她是个大闺女。”
“她原先叫潘爱红,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把爱红改成了爱武。”吉亮说,“名字象小子,打扮得象小子,都不影响她是个大闺女。”
“放着鲜花一样的大闺女不要,为啥非要她呢?”帽子家惋惜地说,“象你这样的顺溜小伙儿,找这么个粗唇大口的假小子,真亏呀!”
“你看着她象假小子,但在我眼里这叫飒爽英姿。”吉亮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喜欢粗唇大口,我不喜欢小嘴儿薄唇儿。”
“男有男相、女有女相,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连名字都改成男人名,成何体统?”于占吉皱起眉头说,“这样的闺女一准是那种只喜欢在外头跑跑蹿蹿、不喜欢在家里烧火做饭、做针线的女人。”
“毛主席诗词中有一句叫‘不爱红装爱武装’。爱红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爱武,是读毛主席的诗、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吉亮说,“这名字不光好听,还有深刻的政治意义。”
“好听,好听。”于占吉回头对帽子家说,“他大娘,这可就怪了,起先听着‘爱武’崩耳朵,当得知这两个字出自毛主席诗词时,立马就觉得好听了。”
“这么说,我和爱武的婚事您同意了?”吉亮不失时机地问。
“你的婚事你作主。”于占吉说,“我只不过是给你当当参谋。”
“亮他爹,只要咱这头儿没意见,这门亲事也就算是成了。抽空我到女家头儿去串通串通,商定个日子见见面儿。”帽子家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给常香做饭的。”
“常香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用得着你给她做饭?”于占吉抢先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给吉光介绍对象时,一趟一趟的把腿都跑直了,也没吃我顿饭,今日说啥也不让你走!”
“哟,看样子还真想伺候伺候吗?”帽子家故作惊讶地看了看于占吉,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能捞着在你家吃顿饭,可真不容易啊!”
“吉霞哎,快去烧……”于占吉话没说完,风门子已被拉开。闯进来的不是吉霞,是吉明。
“爹,不好了,大队革委今下午在村十字路口召开现场会,让各家各户都把轴子拿去,当场烧毁。”吉明气喘嘘嘘地说,“于方彪为这事和他大哥打起来了,我是从他兄弟俩的对骂中得知这一消息的。”
一听这话,气得于占吉浑身打哆嗦,上牙不住地碰下牙,却一句解恨的话也不敢说。
“于方彪这帮狗日的们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前年刚挖了祖坟,今年又要烧轴子,那边的亲人咋惹着你们了?碍着恁家里的人做啥事了?碍着恁娘养汉了吗?”红脸的帽子家气成了黄脸婆。
“他大娘,你轻着点声,万一让外人听见,我这黑门黑户的可担当不起啊!”于占吉嘴上在数落她,暗里却在感谢她:谢谢你帽子家,是你帮我说出了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从你真心追我、爱我的那一天起,你这个红脸婆从未对我产生过吸引力,今日你为烧轴子的事气成了黄脸婆,我还真就产生出了一点爱你的意思。
“不行,这顿饭我吃不成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只有暗里骂他们一顿出出气,解解恨的本事,没有敢不烧的胆量。”帽子家说,“我得回去把轴子上那些名字抄下来,过后要有再让请轴子的那一天,好抓不了瞎呀!就算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让请轴子,过年的时候把这个名单拿出来,摆到供桌上念叨念叨,心里也踏实啊!”
他大娘,咱俩想到一顺儿里去了,你抄我也得抄。于占吉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他不是信不过帽子家,他是怕她不定啥时候说漏了嘴。
年初五下午烧轴子,是公社革委的统一指示。这个指示是在《关于春节期间禁止请轴子的通知》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后,紧跟着作出的。《通知》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如要发现谁家请轴子,就把户主带到本村学校的教室里,罚站到天明。公社革委认为这样的处罚已经很严厉了,没想到社员们恰恰就是钻了这一条的空子。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就有三个空子可钻:
一是“罚站到天明”的规定并不可怕。反正这除夕夜也多睡不了多少觉,让家里人在家守着轴子,户主们都凑到学校里去玩玩儿,岂不更热闹。
二是“罚站到天明”没人愿意监督,谁监督谁挨骂。就算跳出个不怕挨骂的,他又好意思让人们站多久?他自己又好意思坐多久?真要执迷不悟,以一人坐、对众人站,光是迎面喷过来的唾沫,也会把他淹得喘不过气来。
三是罚站到天明的“天明”,涵盖的时间段太长,可伸可缩。东边微微发亮叫天明,大老远就能认出人来也叫天明。这样的话,看着东边稍有点儿泛白的意思就往家走,正好耽误不了年五更吃饺子。
于家屋子接到《通知》后,革委三成员各带两个队员,组成了三个检查组。当于方彪带领的检查组查到吴洪敏家时,他早已“请”回来了,屋里香烟缭绕,寂静而肃穆。见于方彪进来,他连理都没理,端起火盆就往外走。
“你这是去干啥的?”于方彪见吴洪敏没有想跟他说话的意思,只得倒过来先和主人打招呼。
“到学校里罚站的。”吴洪敏边走边说,速度不减。
“罚站端着个火盆干啥?”于方彪紧跟在他腚后头,想问个究竟。
“罚站捞不着烤手,但能烤脚、烤腿。腿脚暖和,全身暖和。”吴洪敏往前走,不回头。
于方彪不再紧跟了。因为按照《通知》的规定,检查组拿他这种情愿罚站,也要请轴子的人,一点办法儿也没有。
原来,在“禁止请轴子”的动员大会开过之后,吴洪敏就暗中召集“千钧棒”的队员们商量对策。
一队员说:“不就是罚站吗?到时候该咋请咋请,给于方彪一个难看。”
一队员说:“年三十后晌捞不着在家陪伴那边的亲人,到学校里去挨冻,真让人憋气。”
“不挨冻就捞不着‘请’,也就谈不上陪伴那边的亲人了。”另一队员说,“宁愿罚站,也要让那边的亲人回家过年。”
“有了,”吴洪敏说,“往年咱不也凑成堆玩玩儿吗?今年咱就把这个酒场儿挪到学校的教室里,喝着酒‘挨罚’不觉时候。”
吴洪敏端着火盆来到学校,教室里已聚集了许多人。有拿酒的、有带菜的,之所以不让吴洪敏提酒携肴,是因为他家有火盆。
教室里的人越聚越多,让吴洪敏始料未及的是,屋里不光有“千钧棒”、“花枝俏”的队员,还有“星火燎原”的队员。也就是说,各派的队员们为着请轴子这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于方彪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人来监督。换句话说就是,谁也不愿意来当这个监督员。从检查完最后一户的那一刻起,于方彪就知道,监督请轴子的已被坚持请轴子的彻底打败了。既然没有监督的,那么“罚站到天明”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吴队长,等大伙儿都走了你才能走。”一队员提醒他说,“起先是于方彪主任开的门、点的灯,现在他不在,你就是最大的官儿,你不吹灯谁吹灯?你不关门谁关门?”
吹灯、上锁,把炭灰往院外一撒,吴洪敏提着火盆、哼着小曲回到家里,拿过马蹄表一看,才十二点半。传朋两口子因爹被“罚站”,包饺子的活坚决不让他干。闲坐在轴子上的亲人们,看见因请他们回家过年而被罚站的好儿孙回来了,争相施展催眠术,对他进行催眠:好孩子啊,今后晌你就别陪俺了,快躺下歇歇吧。吴洪敏在轴子跟前满了两杯水,点了一炷香,就有点儿瞪不起眼来,躺下接连睡了两觉,还没到天明。
于方彪气得到天明也没睡着:任务没完成,年初四咋向公社革委汇报?到那天着挨训吧。
让于方彪感到欣慰的是,公社革委不光没训他,还很客气地搬过椅子让他坐下——公社革委训不过来了,全公社三十八个大队,队队都和于家屋子的情况差不多。
“同志们,通过你们的汇报,我总结出了两个没想到:没想到盘踞在群众头脑中的封建思想这么顽固;没想到基层工作这么复杂,这么难做。”公社革委主任所说的这第二个‘没想到’,是用来安慰各大队革委主任的。《通知》中出现的漏洞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他又不愿认错,只得用安慰大家的方式来代替自我批评,“依我看,要想从根本上制止请轴子这一旧习惯,不下狠手是不行了。”
“咋个狠法?”一大队革委主任问。
“把各家各户的轴子集中起来,统统烧光。请轴子是因为有轴子,烧了轴子我看他们还咋请。办这种事要趁早不趁晚,要雷厉风行。我看咱明日就烧。”公社革委主任想了想又说,“哟,明日上午公社革委还有一个会,我看咱就把烧轴子的时间定在下午,到时公社派人到各大队监督。”
回村后,于方彪把会议精神传达给大运他娘和于法子,三人商定把烧轴子的现场,设在村十字路口。于方彪并嘱咐他俩,在下午烧轴子前的这段时间里,要注意保密。大运他娘和于法子都保住密了,嘱咐他俩要保密的于方彪,却没保住密——
年初五上午,于方彪在大哥于方忠家陪一位老亲喝酒时,不慎说漏了嘴,把下午烧轴子的事透露了出来。原本就和于方彪有矛盾的于方忠,当场就和他拍了桌子:“一个破主任有啥当头?成天价连喊带吆喝,除了挨骂还是挨骂,连我都替你脸红。”
“你不是不想当,你是当不上。”于方彪拍桌子拍得比他哥还响,却不慎拍到了盅子上,拍破了盅子碴破了手。幸好盅子里的酒,紧接又为他碴破的手消了消毒。
“你俩愿意吵叽,到外头吵叽的!也不怕咱表舅笑话。”于方信往外推他哥。他原打算连于方彪一块儿推着,没想到他哥正在替他往外推。
“快走吧,俺家里盛不开你。”于方忠边推边说,“我没有你这号的破兄弟。”
“我也没有你这号的破哥!”说话间,于方彪已被他大哥推到了大门口,引得在大街上闲逛的人都凑了过来。
“挖祖坟、拆阴宅,接下来又不许请轴子,让各家各户过年也捞不着和那边的亲人在一起,这又叫干啥?”于方忠气得那胡子一撅一撅的,“现如今刚过下年来,今下午又打算烧轴子,你这都干了些啥事呀你!”
“上级咋说我就咋办,我这是在贯彻公社革委的指示精神。”自打当上革委主任后,于方彪学来了一个新词儿,叫“贯彻”。
——吉明就是听到“下午烧轴子”这句话后跑回家的。
“他大娘,请你的那个场面儿咱往后顺延,我不送你了。一听说烧轴子我就心慌、就腿软。”还没等帽子家出屋门,于占吉就一歪身子斜倚在了铺盖卷上,“哎呀,哎呀,我咋觉着眼前头发花儿呀?”
帽子家走后,于占吉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了下来,“吉明啊,你写字写得快,抓紧把轴子上的名字,按顺序一个一个地抄下来。”
里间屋的北墙上,并排楔着两个相距一尺多远的小木橛。这两个小木橛一年三百六十四天的任务,就是托着轴子。于占吉取下轴子,把它悬挂在了橱柜上方的一个钉子上。吉明以橱柜当书桌,面对着轴子写;于占吉以橱柜当供桌,头朝着轴子跪。
吉明抄写完了,于占吉仍跪着不起来。吉霞都做熟饭了,他还是不起来——晌午饭不吃还有后晌饭等着,今上午再不趁机多跪一跪,下午咱那轴子就变成灰了。
吉霞站在身后叫他,他只哼哼不动弹;吉亮和吉明过来拖他,他用力甩开他俩的手。末了,还是于方彪在大街上把他“叫”了起来:“社员同志们,烧轴子了——,都把轴子拿到村十字路口来喽——”
于占吉慌忙扑打扑打膝盖上的土,又用袄袖子里侧擦了擦手,然后郑重地、小心翼翼地从墙钉上取下了轴子。在卷起来之前,见孩子们已不在里屋里,他便朝着轴子上那些个名字,贪婪的、发疯似地吻了几口。
该怎样带着轴子进现场呢?拿着或放在胳肢窝里夹着,都显得有些不尊重;抱着吧,这轴子又太细,于占吉最终还是选择了双手托着。
一路上,凡见到他这种拿轴子的姿势的,没有一个不笑的,但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笑话不要紧,只要不拦不挡就行。
来到村十字路口,现场只站着革委会的三个主要成员。大运他娘和于法子都拿着轴子,只有于方彪没拿。他不拿是因为他家里没有。
于家屋子一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父母过世后,请轴子的重任应有长子承担,其余各兄弟只需在年三十后晌过去磕几个头,年初一早晨端上碗饺子再过去磕几个头,也就算是“请”了。如果老大娶不上媳妇、立不起门户,就依次往下排。于方彪排行老三,大哥、二哥又都不是光棍儿,所以“请轴子”的荣耀也就不会降临到他身上。
社员们拿着轴子陆续来到现场。他们阴沉着脸,象是刚挨了打、刚受了欺负的一样。
几个“星火燎原”的队员,扛来十几个秫秸,堆放在了十字路口正中。
见该来的已来个差不多了,于方彪大吼一声:“点火!”
扛秫秸的那几个队员,从秫秸上扯下一些叶子当引柴,“哧”地划着了火儿。
被咬后首次出现在公共场所的于汉甲说:“凡拿轴子的都把系轴子的线绳提前解开,经我检查后才能往火堆上放。”
因沾了吉光“嘴下留情”的光,于汉甲现在的鼻和原来的鼻差别不大,只是在鼻尖处结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红疤。花眼的近看、近视的远看,都不容易看出。
拿轴子的社员们,在于汉甲面前排起了长队,于占吉排在了最前头:反正早烧、晚烧都是烧,为啥不赚个积极?
于汉甲展开于占吉的轴子看了看,一撕两半儿扔到了火堆上;接过其他人递过来的轴子看了看,都没有一撕两半儿,就扔到了火堆上。看来“咬鼻之恨”仍在起作用。
秫秸堆上的轴子越积越多,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烧轴子火焰也不低。最上层的火苗儿离地足有一丈多,需仰视才能看见。
传说人一到了“那边”,胆子就变得特别小,稍有风吹草动就害怕。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烧轴子,他们从“那边”往“这边”一瞅,一定会吓得浑身打哆嗦。
于占吉一边看着正在燃烧的轴子,一边在心里念叨:爷爷奶奶们呀别害怕呀,爹呀娘呀别害怕呀,孩子他娘呀别害怕呀……
“我喊一句,大家也跟着喊一句。”于方彪开始让人们跟着他喊口号,“打倒封建迷信——”
“打倒封建迷信——”于占吉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暗中念叨“别害怕呀,别害怕”。他边喊边偷偷地往四周看,他发现喊口号的社员们,都没呈现出喊口号时所应呈现的表情,他断定人们和他一样,都是嘴上喊着口号,心里念叨着“别害怕”。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于方彪喊得哑喉咙、破嗓子,喊得脸红脖子粗。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爷爷奶奶们呀别害怕呀,爹呀娘呀别害怕呀,别害怕呀别害怕。社员们都是一嘴两用,口是心非。
拿到现场的轴子都已展放在火堆上,火苗儿渐渐变小了。于法子查对了一下花名册,发现最该来的一户至今还没来,他就是于方彪的大哥于方忠。
于方彪用不着看花名册就知道,他大哥还没把轴子送过来。
对于这次烧轴子现场会来说,于方彪是打头阵的,他大哥却成了拖后腿的。假如于方彪现在是坐在这里的话,那他可就真有些坐不住了。但他现在是站在这里,只能说他有些站不住了:“汉甲,快叫你大爷把咱那轴子送过来!”
“他要不听我的咋办?”于汉甲不怕他大爷,怕他大爷的三儿子于汉湖。
于汉湖个子比他高一头,身子比他粗一圈儿,和他站在一起比,能把他比成“未成年人”;于汉湖的大衣扣一解,两襟一开,能把他揽在怀里裹起来。
“他不听你就硬往这里拿,再拖下去就得另点火了。”于方彪以“大队革委主任”和“爹”的双重名义命令他。
也该当于汉甲少受难为、少跑道儿,于方彪话音刚落,于方忠就来了。他阴沉着脸,从人群中拨开一条通道,把轴子轻轻放在了眼看就要熄灭的火堆上。
没展开让大伙儿看看就烧,这不符合程序啊!谁知你烧的是轴子还是中堂?在场的社员们心里都这么想,但没有一个好意思说出口的,包括于方彪和于汉甲。
火可不管它是轴子还是中堂,只要和纸沾边儿,都合它的口味儿。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这个用纸卷成的轴儿,先舔两头儿、后舔中间,很快就把纸轴儿包围了起来。
快抢出来看看呀,再不抢出来看看就烧成灰了,烧成灰就分不出是轴子还是中堂了。在场的人们几乎都这么想,但没有敢说的,也没有敢动的。
真没有敢动的吗?那可真是小看了广大革命群众,吴洪敏拨开众人,迅速挤到了火堆跟前。刚才他排队烧轴子时,曾在外围发现过于汉湖的身影,但眨眼工夫就不见了。于汉湖来时为啥不带轴子?他爹又为啥迟迟不来送轴子?联想到今上午于方彪和他大哥打仗的事,吴洪敏对于方忠送来的轴子的真伪产生了怀疑。
从火堆边上捡起一截没烧尽的秫秸头儿,只一挑,吴洪敏就把纸轴儿挑了出来。三、五下扑灭了轴儿上的残火,是轴子、是中堂马上就要现原形了。社员们都盼着是中堂,盼着当场给于方彪一个下不来台。
看到这阵势,于方彪和于汉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纸轴儿被吴洪敏展开了,是轴子,不是中堂。
“洪敏啊,你也太拿你大叔不当人看了。我反对烧轴子并不等于我敢留下自家那轴子,我比人家多长着个脑袋吗?”于方忠明里说的虽是硬话,暗中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十字路口刚点火儿时,他对于汉湖说,你先过去看看,是卷着往火里扔,还是展开往火里放。兴卷着往火里扔,咱就拿副旧中堂滥竽充数;不展开不行的话,那就只好拿轴子了。当于汉湖从现场回来,说不展开不行时,于方忠泄了气,急得在地上直转圈儿,转了几圈后便冷静下来:等人少得用不着排队了,我再去。去了把中堂往火堆里一扔,谁好意思再从火堆里拿出来看看?谁好意思主动找茬儿,招惹他们这个大家族?
于方忠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中堂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真要跳出个愣头青来,戳穿我的鬼把戏呢?那可就麻烦了。胆敢偷梁换柱,违抗上级有关烧轴子的指示,打我个现行反革命有点勉强,但给我戴上顶坏分子的帽子,可以说是不大也不小。真要那样的话,我就会正式加入进五类分子的队伍了。
于方忠越想越害怕,边想边往后退,一直退回到屋里,把旧中堂换成了轴子,心里才变得踏实起来。
既然是真轴子,为啥不在火堆旁展开,免得让众人猜疑呢?因为于方忠厌恶于汉甲,不愿意乖乖地走到他跟前,把轴子展开让他看。于方忠觉得那样做有失身份。
“别让你这臭爪子脏了我家的轴子。”于汉甲一把从吴洪敏手中夺过轴子,放在了火堆上。
“你真他妈的狗眼看人低!”于方彪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吴洪敏跟前,“我带头领着烧轴子,我们家能拿假轴子来冒充吗?”
“你是这次烧轴子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你家的轴子为啥要放在最后烧?”吴洪敏毫不示弱,“我只会讲理、不会骂人,你要是满嘴里再不干不净地跟我说话,我就把咱大队群众带头烧轴子,主要领导人最后烧轴子的怪事,向上级反映。”
“有本事你去告的。”于方彪逼近吴洪敏,“从公社到县上的领导,都是我们‘星火燎原’这根线儿上的人,你在他们跟前算老几?”
“你别无理赖三分,吴洪敏没有错。”见于方彪想动手打人,于方忠赶忙把吴洪敏拖到自己身后。平日里他的胳膊肘儿虽不往外拐,但上午的气还没消下去,他今日偏不向着他兄弟说,“我是因来晚了不了解情况,才把轴子卷着放进火里的。既然人家都是展开让大伙儿先看看再烧,洪敏帮咱展开,正好省下在场的人怀疑,正好明出咱那心来。”
“你来晚了还光荣吗?”于方彪见大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他,很是恼火,“你来晚了是给咱这个大家庭丢人!”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来早来晚无所谓,烧了算事儿。”于方忠指着于方彪说,“给咱这个大家庭丢人的不是我,是你!”
“你反对烧轴子,就是反对‘破四旧、立四新’,就是和公社革委对着干。”于方彪恼羞成怒,“你再冲着我指指画画的,我就把你反对烧轴子的事,上报公社革委。”
“你给我扣的这顶帽子不小啊!”于方忠果真不再指画他了,而是冲他的脑门子狠狠地戳了一指头,“我不是反对烧轴子,上头儿让烧,我反对也白搭。我是不想让你领着干这种事儿。咱老辈儿上都是忠厚老实人,都是守本分的人,宁可把革委主任的帽子撸了,咱也不去领着干这种事儿。你呀你,你快把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得罪遍了。”
目睹这一场面,火堆四周的社员们都觉得过瘾,都觉得解恨。一社员小声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虎的脑门子更摸不得,除了他大哥,谁敢戳他一指头?另一社员用更小的声音说,要是他大哥没有三个儿子在后头撑腰,估计也不敢戳他这一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