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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毛主席是咱家里人

新一届领导班子成员的名单,很快就公布了。出乎人们预料的是,被打倒的走资派罗三九竟当上了革委会主任。马青花、吴洪敏分别为第一、第二副主任。

公社革委的郭主任,在公布领导班子成员名单的大会上说:“按按照上级的指示,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必须实行革命的‘三结合’的方针。县、社两级的‘三结合’班子,都是由革命干部代表、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当地驻军负责人或武装部的代表组成;作为大队一级的革委会,由于缺少军人参与,也只能是‘两结合’了。罗三九同志就是你们大队革命干部的代表。他在担任大队书记期间,虽说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但他根红苗正,有工作能力,相信他一定能胜任革委会主任这一要职。社员同志们,公社革委的这一决定好不好?”

“好——”社员们齐声说好,有的甚至鼓起掌来。

“另外,民兵连长由于汉甲同志担任,团支部书记由于常香同志担任,二人均为革委会委员。”郭主任说,“吴洪敏同志不再担任二队队长。”

“于方彪是‘地下工厂’的黑头目,他儿子咋就适合干民兵连长这一重要职务呢?”于庆章对“三进家门”而不管他饭的于方彪,很有意见。

“黑头目和黑五类不一样。黑五类是从根儿上坏,黑头目是一时犯错误;黑五类这顶帽子是紧头箍,戴上就摘不下来了;黑头目这顶帽子是临时的,‘戏’演完了也就不用了。再说,于家屋子的三个战斗队中没有保皇派,都是革命的群众组织,革委会中有‘花枝俏’的代表,有‘千钧棒’的代表,难道能没有‘星火燎原’的代表吗?”郭主任本人并不同意于汉甲担任民兵连长,但他不同意白搭,他这张嘴在今天是属于公社革委的。

新一届革委会成立之日,正值“四个首先”流行之时。公社把潘家屋子定为推广“四个首先”活动的示范大队,前去参观的人塞满了通往潘家屋子的各个路口。一拨走了一拨来,严重防碍了本大队的正常工作,严重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大队革委把这一情况汇报给上级,倒逼公社革委下发了一张“各大队参观学习日程安排表”。轮到于家屋子参观学习的这一天,让于占吉做梦也没敢梦见的是,大队革委所制定的参观人员名单上,竟有他的名字。

由十五人组成的参观团中,大小队干部六个,群众代表八个,五类分子代表只有于占吉一个。群众代表是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五类分子代表算不算五类分子中的积极分子呢?应该算。五类分子中的积极分子,应该是五类分子中最反动的、还是最革命的?按说应该算最反动的。但于占吉有理由相信,大队革委决不是这样想的。

全大队八百多人口,为啥才派十五个人去参观学习呢?多派些人去不行吗?不行。公社革委只给了十五个名额。不是不想多给,是因为名额的数量受限于一件宝物的数量,这件宝物就是“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本的别称。)

就象没有工具就没法干活儿一样,没有红宝书就没法儿做“四个首先”。全县各大队的革命群众,盼红宝书如鱼盼水、如花盼阳。可下发给临河公社的首批红宝书,按各大队人口所占比例分,于家屋子只分到了十五本。

上面所说的“各大队”,不包括潘家屋子。因为该大队是全县做“四个首先”的“点”,红宝书在男女整、半劳力中人手一册。该大队在路口执勤的基干民兵,对手持红宝书前来参观的一律放行,把“赤手空拳”前来参观的一律挡在村外。

于家屋子一行十五人的参观团,由革委主任罗三九亲自带队。去潘家屋子参观的前一天,他在走门串户下通知的同时,也顺便把红宝书下发到了团员手中。说“下发”,其实是收费的,每本四毛。这价格和红宝书中丰富的思想内涵相比,简直就不能算钱了。本可以让别人去下通知,但他却不愿意失去这个名正言顺到于占吉家串门儿的机会。

自打罗三九被打成走资派后,两人谁也不到谁家去,双方都怕连累对方。如今他又成了一把手,再到于占吉家去不是“黑对黑”、而是“红对黑”了。红对黑也不能“随便对”,也得找理由、瞅机会——参观团中加进一名五类分子代表的建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这是给你的。”罗三九来到于占吉家,把红宝书递给了他。

“多少钱一本?”于占吉躬腰接过红宝书,顿觉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四毛钱一本。”罗三九说,“明天早饭后到学校门前集合。具体要求是:红宝书不离手,随身带上俩窝头。当然喽,要是有细面馍馍,最好还是不带窝头。当然喽,就是带馍馍,也该抢着吃房东的窝头。这样做不光自己脸上有光,也会给咱于家屋子的张大脸上,涂上一层脂,抹上一点粉。”

“这么便宜呀?”话一出口,于占吉的脸就有点变颜色:怎么能说红宝书便宜呢?于是赶忙改口,“红宝书是无价宝,印一本才用四毛钱的工本费,价值和钱简直没法儿比了。我花过的钱成百上千,只有这四毛钱花得值。”

“让你交多少你交多少就行了,用不着考虑那么多。”听了于占吉的解释,看了他此时的表情,罗三九想笑,但始终没能笑出声。

送走罗三九,于占吉把走亲戚时才舍得穿的新衣裳,拿了出来。代表全大队的五类分子外出参观学习,在他近几年的人生经历中,除了请轴子,也许就数这桩事最神圣了,不穿戴得干干净净的咋行?

一手拿红宝书,一手提着用小手巾包裹好的俩馍馍,于占吉来到了胡同南头。歪起脖子往大道上一瞅,远远看见吴洪敏和大运他娘,正往学校的方向走,他俩的穿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于占吉赶忙缩了回来:人家大队干部都还是平日里那身穿戴,你打扮起来这不叫喧宾夺主吗?大队革委选你当代表,是看着你表现得好、改造得好,是想给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给参观团的成员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假如引起他们的反感,那就得不偿失了。当然,参加这样神圣的活动,穿得好一点是应该的,但更应该的是要比大小队干部穿得孬一点。

由于换衣裳耽误了一些时间,于占吉赶到学校门口时,十五人的参观团就差他一个人了。

“你……你咋才来?”吴洪敏厉声喝道。他这一次虽省略了“他娘的”,但从声音到表情,和批斗于占吉时没什么两样。

“开批斗会我几乎回回不落到后头,那是为了好好改造。”于占吉说,“这一次是随参观团外出学习,我认为我这个五类分子不应该赶在前头,不应该喧宾夺主。”

吴洪敏瞪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大伙儿把干粮都放到我这个大背包里,提留着不雅观。”罗三九说,“队里有牛车咱不用,户里有自行车咱也不骑,和红卫兵小将步行进京串连相比,咱走这么几里去参观学习,只能算是溜达溜达串个门子。”

见罗三九背着大背包头前带路,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争抢着替他背,都被他拒绝。

“算我的!”于占吉硬是把背包从罗三九的肩上扯了下来。全队皆红唯他黑,他觉得这活儿非他莫属。

等赶到潘家屋子,个个走得满头大汗,于占吉背上的干粮,都被脊梁上冒出的热气熥温了。

拦在村前十字路口值勤的民兵,见人手一册红宝书,马上闪到一边——红宝书就是进村的通行证。

远远看见管接待的人员向他们走来,罗三九对大伙儿说:“做四个首先原本应在早晨和后晌,为方便一拨又一拨的参观团,特意在中午不定期地追加一次,给参观人员作示范。咱们十五个人,会被分别领进十五户人家。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入户后不要和人家称兄道弟,一律称同志。顶多在‘同志’后面再加个哥或嫂。”

说话间,接待人员已来到他们面前。于占吉被一名身穿黄裤褂、腰扎仿军用皮带的小伙子领走了。小伙子东拐、西拐,一直把他领到村东南角的一户人家。

于占吉发现这户人家的北屋斜、西屋歪,大门破旧得一脚就能踹开,再不翻盖住起来就有危险了。

“爹,娘,”小伙子一进门就大声喊,“参观学习的同志来了。”

“毛主席万岁!”一老汉摇晃着手中的红宝书,一瘸一点地从北屋里走出来。他那身带补丁的衣裳和粗糙的五指,使红宝书在他手中显得格外红、格外新。

“俺爹喊了,你也得紧跟着这样喊才对。”小伙子推了推于占吉说。

“毛主席万岁!”于占吉也学他的样子,摇晃着红宝书,很生硬地重复了一句。乍猛的这样喊,他感到有些不习惯。

“毛主席……咳咳咳咳……万岁!”一阵烟雾簇拥着一中年妇女,从饭屋里走出来。刚出来又退了回去,原来她忘了拿放在锅台上的红宝书了。

当中年妇女又一次从饭屋里走出来时,立刻就被小伙子训上了:“娘,你早也不咳嗽、晚也不咳嗽,偏偏在喊毛主席万岁喊到半路儿时咳嗽,这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

“我也知道这样做对不住他老人家,这样做罪该万死,可我实在是憋不住呀!”小伙子他娘委屈地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咳嗽、打喷嚏。反正是咳嗽了,收不回来了,你们造反派们愿意咋批判我,就咋批判我吧。”

于占吉一看这局面,忙出来打圆场儿。他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我看你娘对毛主席还是很忠的。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在做饭时也没忘了带红宝书了。怨就怨饭屋里的烟太多,把她呛得不得不咳嗽了,最好的解决办法儿就是爬到屋顶上,把烟囱通一通。”

“同志哥,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小伙子他娘感动得直撇嘴,眼角挂着的泪不知是先前被烟呛出来的,还是刚被感动出来的。

“同志嫂,光顾说话,我还忘了一件事呢!”于占吉把提留着的馍馍,递给了小伙子他娘,“麻烦你熥上吧。”

“同志哥,你也太知趣了,俺还管不起你一顿饭吗?”这句应付性的话,小伙子他爹对一批批前来学做“四个首先”的人,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别再拉呱儿了,咱这就开始吧。”小伙子侧耳朝外面听了听,然后回过头来说,“已经有做的了。”

为便于做“四个首先”,大队革委统一给各户配制了带镜框的毛主席像。小伙子他爹赶忙把像拿出来,挂在了院中的北屋前墙上:“同志哥,因为晌午不做‘四个首先’,所以下面我说的这些话,都是重复早上那一套,你可别在意呀?”

“明白,明白。”于占吉说,“你重复不重复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学的是做‘四个首先’的步骤和形式。”

小伙子他爹紧接又解释说:“我老娘躺在炕上不能动,这场面儿她也就没法儿参加了。但我早已嘱咐过她,咱喊‘万寿无疆’时,她会躺在被窝儿里自家喊来给自家听。”

“来、来、来,咱四个人都站到毛主席像跟前来。”小伙子他爹一见到生人就脸红,就有点紧张,“同志哥,我不识字,语录也就只背过几段,可大队革委非让户主领着作‘四个首先’,要是能让俺孩子领着做该多好啊!”

听到喊声,小伙子他娘赶紧从饭屋里跑了出来。

“你看你鼻子上那灰,还咋有脸站在毛主席像前?”小伙子他爹催促老伴儿道,“快去洗一洗。”

小伙子他娘慌忙跑进北屋,脸盆里偏偏没有水,为了争取时间,她便往毛巾上吐了几口唾沫,对着镜子擦了擦。

借老伴儿进屋的当口儿,小伙子他爹把做“四个首先”时应注意的事项,一一对于占吉作了讲解。见老伴儿已在他旁边站好,小伙子他爹马上进入了角色。他双眼凝视毛主席像,面色严肃地说:“抬起头、挺起胸,右胳膊弯曲到胸前,把红宝书贴到心窝儿处。”

人们都按照他的吩咐,做好了准备。

“首先,让我们敬祝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小伙子他爹紧张得都有些不象他刚才说话时的声音了。

人们齐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小伙子他爹紧接着又喊:“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人们齐呼:“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下面咱就齐声高唱东方红。”小伙子他爹不好意思地说,“我又不会定调子、不会打拍子,咱四个就相互照应着,相互随和着唱吧。”

唱完东方红后,小伙子他爹打开了红宝书:“都翻到157页,看着第二段,咱们一块儿朗读。”

于是,四个人便一齐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小伙子他爹紧接着喊道:“最高指示——”

其余三人齐声高喊:“坚决照办。”

念完后,小伙子他爹又一次把红宝书放在心窝儿处,面对着毛主席像作“早请示”:“毛主席呀,今日队里安排我去扒那两间破仓屋,上午扒、下午清场子,中午提前回家,接待前来学做‘四个首先’的客人。可今日凑巧还是俺舅的生日,俺舅对我好,帮的我那忙不少,不给他去做生日,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三桩事搅和在一起,搅得我心里乱糟糟的。学习了您老人家这段语录后,我的脑子里清亮多了,马上就打出谱儿来了:早晨摸黑儿扒仓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在早饭前扒完,上午买上东西去给俺舅做生日,不吃他那饭,‘排除万难’赶回来,接待参观的;下午再去清场子,‘争取胜利’完成这一天的任务。毛主席呀,您老人家一准也会同我这样安排。”

毛主席不说话,只是用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望着他。

“灶膛里着出火来了!”小伙子他娘拔腿就往饭屋里跑。刚才她男人说到给舅过生日时,饭屋窗户上就透出一丝光亮,但没做完‘四个首先’,她只是心里急、腿却不敢动。等她男人讲完时,灶门儿前的柴禾已发出劈劈啪啪的爆烈声。

“‘早请示’到这里就算是做完了。”小伙子他爹对于占吉说,“做‘四个首先’分两部分:‘早请示’和‘晚汇报’。‘晚汇报’和‘早请示’差不多,只是把唱《东方红》改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再把当天干活儿的情况,向他老人家一五一十地汇报汇报就行了。”

‘早请示’做完了,‘晚汇报’讲完了,灶门儿前的火扑灭了,箅子上的干粮熥透了,小锅子里早已炒出的菜也温热了。

小伙子他娘把饭菜端上桌,于占吉看见箅子上放着黑一色的,用地瓜干儿面子蒸成的饼子,两相比较,他那俩馍馍显得更白了,白得扎眼。

于占吉把馍馍放进碗里,端到了趟在炕上的病人跟前。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同志,我看还是让俺奶奶吃一个、你吃一个吧。”

“一顿吃不上,不会留着下一顿再吃吗?”于占吉礼貌性地坐在了靠近老人家的那段炕沿上,想和她说几句话。

看着暄腾腾的热馍馍,小伙子他奶奶眼珠子一亮,用力往两边推了推被子角,翻身趴了起来。一股汗酸味儿夹杂着药味儿的热气,从被窝儿里扑出,扑得于占吉赶快退了回来。

“自打过下年来,就没捞着吃顿面饭,今日可让我解解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朝着一个暄腾腾的热馍馍伸了过去。

于占吉见她只有吃馍馍的欲望,没有拉家常的兴趣,只好从炕沿旁返回到了饭桌儿上。

“穷不能遮、富不能瞒啊!”老娘的举动让小伙子他爹红了脸,“同志哥,不瞒你说,这一箅子黑饼子,也是蒸给你们这些参观的人看的。平日里不掺糠掺菜就不算是一顿饭。俺老娘这个老病号,把我这日子拖垮了,拉下了一腚饥荒啊!”

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闺女,从外面跑了进来。她见屋里有生人,知道是来参观学习的,便跑到方桌跟前,拿起一本红宝书,边摇晃边对着于占吉喊:“毛主席万岁!”

于占吉忙把想拿干粮的手缩回来,掏出红宝书摇晃着冲她喊:“毛主席万岁!”

“都喊完毛主席万岁了,咋还不叫大爷?”小伙子他爹回头对于占吉说,“这是我那小闺女爱兰。”

“同志哥,你那命可真好。”于占吉说,“也有闺女、也有儿,你这叫儿女双全啊!”

“儿女双全?”小伙子他爹听后打了个愣怔,“我哪里有儿啊?”

“没有儿?那叫你爹的这个大侄子又该是谁呢?”于占吉不轻不重、实实在在地拍了拍和他并排而坐的小伙子。

“这……这是我那大闺女呀!”小伙子他爹被于占吉说得满面含羞,他那大闺女反而大大方方地笑了。

一听这话,于占吉惊得目瞪口呆。他赶忙从大闺女身边往后撤,慌乱中差点儿让小椅子腿儿绊倒:“闺……闺女?你是闺女咋就穿着男人衣裳,留着小平头呢?”

大闺女一本正经地说:“毛主席在他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中写道:‘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我听毛主席的话,爱武装。”

爱武装……爱武?于占吉忽然想起帽子了家给吉亮介绍的那个对象。老天爷啊,可千万别是眼前这个假小子,“闺女,你叫啥名字?”

“我原先叫潘爱红。”大闺女说,“自打读了毛主席的这首《七绝》后,就把爱红改成爱武了。”

“哎呀——”一听这话,惊得于占吉止不住喊出声来。

“你哎呀啥?”潘爱武爷俩儿几乎同时问。

“难道你俩还猜不出来吗?我是惊叹这名字改得好啊!”于占吉解释道,“毛主席在诗词中说‘不爱红’,你毅然放弃了爱红这个名字;毛主席在诗词中说‘爱武’,你决然用了爱武这个名字。闺……女,我反问你一句:你说你这名字等于啥?”

“这名字能等于啥?”潘爱武茫然地看着于占吉,猜不透他问话中所含的意思。

“这名字等于是毛主席间接给你起的。”于占吉说,“大吉大利呀!”

“刚改名‘爱武’时,只是觉得这名字挺革命,挺有战斗性,根本没有领会到你说的这一层意思。”潘爱武说,“同志叔,你的思想境界实在是太高了。你是于家屋子哪个战斗队的?说不定还是个造反派头头儿吧?”

“是哪个战斗队的并不重要,是不是造反派头头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于占吉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因为他没法儿正面回答。

“吃,吃呀!”爱武她爹一边让着于占吉吃饼子一边问,“‘同志哥’了半天也不知老哥贵姓,我看咱兄弟俩就相互报一下姓名,日后见了好说话儿呀!我叫潘十妮儿,老哥你叫……”

“我叫于占士。”于占吉心想,刚才就知道你叫潘十妮儿了,只不过不愿意和你胡啰儿啰儿这些不顺心的事罢了。

“你和你们村那个叫吉亮的年轻人熟不熟?”潘十妮儿问道,“这孩子咋样?家庭咋样?”

“熟,熟。在一个村里住着,能不熟吗?”于占吉说,“这孩子长得一般化偏下,家庭条件一般化偏下、再偏下。”

“象吉亮这样的小伙子,家庭条件再差,也甭愁找不上媳妇。俺一家人都认得他,都夸他好。你们村那个‘帽子’大嫂,正给俺家爱武介绍着呢!”潘十妮儿说,“占士哥,咱兄弟俩通过做‘四个首先’也算熟悉了,你回去替我催催‘帽子’大嫂,让她早一天过来。”

“好啊,好啊。”于占吉边说边往外走,“入户前俺那领导一再强调,吃完晌午饭后马上到村前十字路口集合。”

参观团学成归来后,罗三九没有马上让他们回家,而是先集中到学校里开会。在会上,他把全大队分成十五个学习小组,参观团的十五个成员,分别担任一个小组的小组长。于占吉担任五类分子组的小组长。每个小组都要编制一个花名册,会后马上下通知,今下午就在各小组的组长家里学做‘四个首先’。从明日早晨开始,各家做各家的,要在全村掀起一个学做“四个首先”热潮。

其实,编个花名册也费不了多大工夫。全大队三十六个五类的名字都装在于占吉的心里。他按照他们在村中所住的位置,一边开会一边往本子上写。该写的都写上了,咋数咋少着一个,咋想也想不起少着哪一个。想不起来也没工夫想了,罗三九已宣布散会,小组长们这就得到组员家里下通知的了。

于占吉在给五类分子们下通知时,还是满脸“晴天”;刚拐进自家所住的那条胡同,就开始“晴转多云、多云见阴”;踏进院门后,脸上阴得眼看就要往下滴答水儿了。

“爹,您回来了?”听到院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吉亮赶忙为爹敞开了风门子,平日里他从没这么勤快过,适才他刚去了帽子家,想让她挑个日子和他去大见面儿,正盼着当爹的回来点头儿呢!

“不回来我还在潘家屋子打宿过夜、安家落户吗?”于占吉喷了吉亮一脸唾沫蛋子。

“爹,今日谁惹您生气了?”吉亮边用袄袖子擦脸边想,爹在潘家屋子可能是经人指点见到了潘爱武,也可能有人向他说了潘爱武的坏话。

“让我生气的人就站在眼前,惹我发火的就是你。”于占吉说,“你这是找了个啥媳妇?男不男、女不女的,瞑着眼随手在闺女堆里摸一个,都比她好。”

“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吉亮说,“你看着长得象天仙,我看着也许象个猪八戒。”

正在演算数学方程式的吉明,被吵得求不出未知数的值来了,他皱着眉头从里间屋走了出来:“爹,您是去学做‘四个首先’的,回来咋就跟俺哥争论起他那对象来了?新社会时兴婚姻自主,提倡自由恋爱,与别人爱不爱一点关系没有。”

“‘四个首先’我也学会了,你哥找的那个假小子我也看见了,婚姻自主当爹的也不能把嘴缝上,自由恋爱就不要爹了吗?”于占吉说,“有志气的话,结婚的那一天你别在我那门前头上轿。”

“前些日子提到这桩婚事时,您不是说只给我当当参谋,一切由我自己作主吗?”吉亮想用爹的话来反驳爹。

“前些日子我是你的参谋,今日我这参谋升成参谋长了。”于占吉说,“爱武这名字是很好听,也很有时代意义。可名字能当饭吃?你看她家那座破烂四合院儿,不翻盖就不能住了,可翻盖一遍得用多少钱?原本就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户,哪有闲钱盖屋垒房?你嫁过去后,十年也翻不过身来。我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见爹铁了心地不同意这门婚事,吉亮急得在地上直转圈儿。怎样才能让他“就范”呢?家里人降不了他,帽子大娘镇不住他,要想顺顺妥妥“嫁”到爱武家,不抬出造反派头头儿、抬出大队革委来吓唬吓唬他,看来是不好办了。念头在脑子里刚一闪,吉亮就觉得这样办有点缺德。缺德就缺德吧,这一步迈不过去,往后的步就没法儿走了。

“我和爱武的婚事你到底应不应?”吉亮狠了狠心,故意瞪起眼珠子,一步步朝爹逼近。

“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于占吉把椅子一推,猛地站了起来。

“真不答应?”吉亮这时已凑到了爹跟前。

“凑啥凑?你还想打你爹吗?”于占吉朝吉亮的胸膛猛地推了一下,吉亮一动未动。

“你要是真敢不答应,我这就到大队革委告你的!告你破坏婚姻自主,告你反对婚姻法。”吉亮说,“回来后我再把你这些违法的事写成大字报张贴出去,让全体社员都知道。”

一听这话,于占吉草鸡了。他接连倒退了两步,一腚蹾在了椅子上:“你也别上告,你也别贴大字报,这样做不光给大队革委添乱,还浪费咱那笔墨纸张。俺同意,俺同意还不行吗?”

“既然您同意,”吉亮趁机说,“反正俺和爱武早认识,用不着‘小见面儿’了,三、五天之内就让俺帽子大娘领着我去‘大见面儿’的,行不行?”

“只要你不嫌天晚,”于占吉说,“今下午去我也不管。”

“我看还是过几天再去吧。”为了让爹消消气,吉亮认真地回答了他这句气话,然后又试探性地问道,“我大见面儿的时候您去不去?”

“我不去。”于占吉说,“你的婚事我不敢不应,但大见面儿我不去你管不着,大队革委也管不着。”

“还没有来的吗?”罗守礼第一个推门进屋。他是来学做‘四个首先’的。

五类们学做“四个首先”的热情可真高!罗守礼前脚刚进屋,后脚就一个接一个地跟了上来。

于占吉拿出本子开始点名。三十五个人的名字全念完了,三十五个五类全答“到”了,仍没查出缺着哪一个。末了还是罗守礼一句话提醒了他:“你是不是把自家给忘下了?”

“哎呀呀,我这不成了“老母猪过河”那个笑话儿中的老母猪了吗?”于占吉拍得自己那脑袋瓜子“啪啪”响,“老母猪查点头数儿时哪个也没落下,唯独落下了它自家。”

“哈哈哈哈——”五类分子们的笑声,眼看就要把屋顶子鼓破了。自打“文革”开始后,他们还从没象今天这样放肆地、痛快地笑过。

于占吉先向大伙儿讲了讲参观学习的经过,又说了说做“四个首先”的步骤,然后从荷包里掏出红宝书,教大家在喊“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时,手中的红宝书该怎么个拿法儿、怎么个摇晃法儿。

“你有红宝书好办,俺没有咋摇晃?”吴学仁拿过于占吉的红宝书抚摸着、亲吻着,红宝书映红了他的脸,馋红了他的眼,“我就是想拿十本的钱买一本,也买不着啊!”

“目前咱县的红宝书是按计划供应。”于占吉忽觉这话有点儿“官腔”的味道,便在心里骂自己:当个破组长算它娘的哪一级的官儿?于是赶忙改换了口气,“反正公社里是分批分期地往下供应,供应一批,咱村里没有红宝书的人就少一批。”

“就算是一月后人手一册,也还是远水不解近渴。”吴学仁说,“现在跟着你学做‘四个首先’,我们该拿啥摇晃?明日早晨正式做时,又该摇晃个啥?”

“今下午象征性地抬起右胳膊,甩打几下子就行了;明早你们作为户主,正式领着全家人做时,再空手攥空拳地摇晃就有些不大合适了。”于占吉想了一会儿说,“有了,学做完‘四个首先’后,我找几块厚薄适中的干柳木板子,按红宝书的长宽度一块块地往下截,一本本红宝书的模型不就做出来了吗?”

“好,这办法儿好啊!我们把模型拿回去,裹红布也行,涂红漆也中,”罗守礼说,“总之,得把模型弄成红色的。”

“这个弄法儿太麻烦。”于占吉说,“帽子家糊车子马用的彩纸都是现染的,她那里啥颜色她也不缺。把红宝书模型放到锅里,用掺了红颜色的水一煮,捞出来后所有模型一样红,红得一样均匀。你们想一想,这样的红宝书拿在手里一摇晃,真能以假乱真啊!”

“又教俺学做‘四个首先’,又帮俺做语录本模型,”罗守礼代表五类们客客气气地对于占吉说,“这不光成你为俺忙活了吗?”

“忙活啥?”罗三九冷不丁走了进来。

五类们一阵惊喜:没想到领导能亲自来视察五类分子小组。

于占吉把制作红宝书模型的打算,向他作了汇报。

“好啊,好啊。在红宝书暂时供不应求的情况下,用模型代替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儿。”罗三九说,“今上午在潘家屋子参观学习时,我还在为这事犯愁,没想到你们给我排了忧、解了难,这也算是你们为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所做出的一点儿贡献吧。”

得到了革委主任的夸奖,众五类嘴一撇、眼一挤,激动得落下泪来。这几年他们这伙人的名字,除了和挖社会主义墙角、贼心不死、反攻倒算连在一起,哪有与做贡献连在一起的时候?尽管是“一点儿”,但总归是贡献呀!

“大伙儿请注意——”罗三九拍了拍巴掌说,“从明日早晨起,就开始以户为单位做‘四个首先’了。但你们这个组明早暂不解散,因为你们制作红宝书模型的打算很值得推广。明早我在家做完‘四个首先’后,马上来参加你们这个组的活动。今下午你们一定要多排练几次。‘领喊’时声音一定要洪亮;众人齐呼时,一定要注意节奏感;‘早请示’的内容不要面面具到,要拣这一天内所干的活儿、所做的事中最精彩、最有代表性的部分说。”

连排练‘四个首先’,带制作红宝书模型,于占吉一直忙活到吉霞做熟了晚饭。但这顿饭他却难以下咽:近几天队里的农活儿不多,想干就扛着榔头到春耕地里砸坷垃。砰嘚,砰嘚,砸一下低一下头,砸一下举一次胳膊,一天砸下来累得腰酸背胀、腿疼胳膊麻,这样的活儿有什么代表性?又有什么精彩可言?

砰嘚,砰嘚……于占吉一瞑上眼就做砸坷垃的梦;砰嘚、砰嘚、砰嘚嘚,都快半夜了还没睡着。仰着睡,被子压得胸膛慌;侧着睡,身子压得胳膊慌、压得耳朵慌。人真要睡不着了,躺在被窝儿里还不如干点活儿舒坦。

天刚放亮,《东方红》的口哨儿声已从吉亮屋里传了过来。他平时爱睡懒觉,今日咋就睡不着了?可能是盼“大见面儿”盼得失眠了吧?这时于占吉忽然想起,“早请示”时户主不光请示自己干啥活儿,还要请示家庭主要成员干啥活儿,砸坷垃这活儿请示起来既单调、又枯燥,要是再加上类似“大见面儿”这样的情节,内容就充实多了。

“亮啊,夜里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今日去“大见面儿”比较合适。”于占吉说,“今日是临河大集,咱去的时候顺便到集上买点东西。总不能空着手去呀!”

“大集不大集无所谓。帽子大娘早就从亲家那头捎回信儿来了,去时啥东西也不让咱带。”见爹催着他今日去“大见面儿”,吉亮马上就猜透了他的真实意图。

“不让咱带就真不带吗?”于占吉说,“那你坐到人家那席桌儿上,咋好意思张嘴呀你?”

“您愿意买咱就买。”吉亮说,“俺和帽子大娘顺便到集上走一趟,也就把这事办了。”

“光恁俩去咋行?”于占吉说,“我不借这个机会去和亲家见见面儿,人家定会笑话咱不懂礼貌。”

“您不是不去吗?”吉亮不能说自己的老人家说话不算话,于是便换了换说法儿,“怎么又变卦了?”

“我说不去就不去吗?我说不同意这桩婚事,最终不也同意了吗?”为给自己朝令夕改的做法儿作辩护,于占吉用上了刚学来的一句话,“事情不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嘛!”

“爹,您愿意我今日‘大见面儿’是假,愿意陪我去‘大见面儿’也是假,为‘早请示’充实内容,丰富材料才是真。”吉亮止不住笑了,“您实话实说就行,何必拐弯抹角呢?”

“夜来咱爷俩刚为你的婚事抬了顿杠,今日又催着你去大见面儿、陪着你去大见面儿,我……我一下子也是有点回不过嘴来呀!”于占吉说,“陪你去大见面儿算是我帮你,你为我今天的‘早请示’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好材料,算是你帮我,咱爷儿俩这叫‘一帮一,一对红’啊!”

“那您抓紧把‘早请示’的内容编排编排。”吉亮说,“不把要讲的话写在纸上,现编现说、张口就来的本事您有吗?”

“咱可没那个本事。”于占吉说,“夜来后晌我就把‘早请示’的那些话编排好了,主要内容是咱一家人都到队里去砸坷垃。现在活儿一改,编排的那些话就白编排了。更让人费工夫的是,不光请示干什么活儿,还得找一段与活儿相对应的毛主席语录。与砸坷垃相对应的是‘下定决心……’那一段,和你去‘大见面儿’相对应的该是哪一段呢?这得现往红宝书上去找,可等会儿就要‘早请示’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翻遍近三百页的红宝书吗?”

“把这活交给吉明。”吉亮说,“他文化程度高,看得快、找得准。”

“你把声嗓放矮着点儿。”于占吉朝里间屋里指了指说,“他熬夜熬到鸡叫,我看咱就先别惊动他了。实在找不着合适的,就将就着用‘下定决心……’这一段。‘下定决心大见面儿’,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下定决心’和‘大见面儿’,勉勉强强也算能对上号。”吉亮说,“可‘下定决心’后头紧跟着的是‘不怕牺牲’,这就不大行了——‘大见面儿’是吉,‘牺牲’是凶,咱不能‘不怕牺牲’硬去‘大见面儿’呀!”

吉明揉着眼从里间屋里走出来,把红宝书从爹手中拿了过去:“看是看不完了,只能大体上浏览一遍。”

吉亮问:“啥叫浏览?”

“你小学四年级还没念完,知不道啥叫‘浏览’也算正常。”于占吉说,“浏览就是大略地看一遍,就是一目三行地看。”

“离做‘四个首先’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一目三行也看不完了,只能在一段语录中粗略地浏览一下前两句,一看与‘大见面儿’的事大相径庭,就赶快越过去。”吉明拿着语录本进了里间屋。

“吉亮啊,快去和你帽子大娘透个信儿,让她做完‘早请示’后在家等着咱。腾出我那工夫静静心、琢磨琢磨。”于占吉说,“我得再为‘大见面儿’编上一小段儿啊!”

五类们都到齐了。早集合起来站在毛主席像下等吧,既消耗体力、又浪费表情,于占吉权衡了一下,决定让他们坐在屋里等,但安排吉霞在大门口守望,以便在第一时间对罗三九的到来作出预告。

“爹,他们来了,来了俩。已拐进胡同了。”吉霞边喊边往院子里跑。

众五类听到吉霞的喊叫,呼啦啦从屋里跑出来,按排练时的顺序各就各位,站在了毛主席像前。

“让你们久等了。”众五类面朝主席像没敢回头,但听声音知道是罗三九来了。

“没久等,我们也是刚排好队。”于占吉说这话时也是面朝毛主席像。他知道不回头不礼貌,但回头又对毛主席不礼貌。两者选其一,他当然应该对罗三九不礼貌。

面对着毛主席像虽不敢回头,但于占吉愿意回头。他想看看罗三九带来的领导是吴洪敏还是大运他娘。他愿意是大运他娘。她已很久没进过他家的门了。

“于占吉,公社革委的郭主任来了。”罗三九领着郭主任来到了众五类跟前。

“你好。”郭云鹏向于占吉伸出了手。今天他不把于占吉当成五类分子看待,而是把他当成学做“四个首先”的典型来看待。

“郭主任好!”于占吉赶忙向郭云鹏伸出了手。两手相距足足有两手的距离,但他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郭云鹏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觉得于占吉很可笑、也很可爱:“不要紧。在没做‘四个首先’前,还是可以挪动一下身子的。”

一听这话,于占吉几乎是朝郭云鹏扑了过去,用长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那感受就象是抱住了一个温热适中的小手炉儿。平日里街里街坊来串门儿,让晚了座儿、沏晚了茶都觉有些失礼;在做“四个首先”的这个当口儿,两级政府的两个主任光临敝舍,用不着搬椅子,也用不着沏茶——搬出来他们也不敢坐,沏上他们也不敢喝。毛主席呀,您老人家真伟大。

“占吉,郭主任工作忙,咱们马上开始吧。”罗三九拿出了红宝书,郭云鹏也忙着掏荷包。他俩不得不离开北屋门口,站到了五类们的后面。

“咳、咳、咳——”于占吉连咳三声,众五类也不同程度地跟着咳嗽起来,所有五类象是集体患上了流行性感冒。听到这一片咳嗽声,别说一般群众,就是两个主任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因为只有嗓子眼儿通畅了,声音才能洪亮。

“面对毛主席像,把语录本放到心窝儿处。”于占吉刚喊出这一句,就想到了潘十妮儿。

潘十妮儿喊这一句时,吞吞吐吐、嘟嘟嚷嚷、拖拖拉拉;他喊这句时,不光吐字清晰、抑扬顿挫,还揉进了三分之一的普通话。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紧接着,于占吉领喊道:“首先,祝我们最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众五类摇晃着红宝书齐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于占吉领喊;“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众五类手摇红宝书齐呼;“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接下来是集体合唱《东方红》,完毕后于占吉领喊:“打开毛主席语录第228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提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

于占吉读一句,众五类跟着读一句,读完后于占吉领喊;“最高指示——”

众五类齐喊:“坚决照办!”

接下来,于占开始做早请示:“毛主席呀,我向您老人家请个假,今日我没有工夫到生产队里干活的了,我得和俺那二儿子到潘家屋子‘大见面儿’的。我这个儿子是到女家头儿做养老女婿,‘大见面儿’后离嫁过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起初我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这不等于白养了吗?这不等于给人家养了吗?俺儿子批评我说,在哪里不是干革命?在哪里不是为人民服务?我看你这封建脑瓜儿也该开开窍儿了。我不但没开窍儿,还跳起脚儿来骂了他。我说你看你这个小鳖羔子,让我惯得没大没小了!咱俩谁是爹、谁是儿?你是不是排错辈儿了?你能批评我吗你?学习了您老人家的这段语录后,我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转变,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使我深深地认识到,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谁向我们提出都行,包括俺那儿子。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啊,您的语录象一把万能的小锤儿,终于把我这个封建脑瓜子给敲开了。我不但同意了儿子的这门婚事,今日还准备亲自领着他去‘大见面儿’。”

在请示完家庭主要成员今日要干的活、要办的事之后,于占吉说:“毛主席呀,我的‘早请示’请示完了。等后晌——不,到晚上时,我们全家再站在这里,向您做‘晚汇报’。”

“好!”于占吉话音刚落,郭云鹏就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听到郭主任的这一声“好”,两滴激动的泪水从于占吉的内眼角,途经鼻子两旁,流到了他的嘴唇上。

听到郭主任的这一声“好”,众五类的眼圈儿也红了。因为这一声好没有特别注明,没有特别注明就是做‘四个首先’的整个过程都好。既是都好,他们当然也就包括在其中了。

“我说的这个‘好’,包含三层意思:一是领喊者喊得好、讲得好,二是众人配合得好,三是语录本模型做得好。”郭云鹏顺手从一个五类手中拿过“一本”,摇晃着说,“在红宝书暂时还达不到人手一册的情况下,这种做法儿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郭主任,您过讲了,我们做得还很不够,还得向各兄弟大队学习。”因为郭云鹏讲的句句是实话,罗三九没法再谦虚了,于是便说了句受到表扬后通用的套话。

“于占吉今早的‘早请示’,请示得很具体、很生动、很有代表性”郭云鹏对罗三九说,“我打算让他给各大队的五类分子,分别上一堂学做‘四个首先’的课,你看怎么样?”

没等罗三九回答,于占吉就抢先说;“郭主任,饶了我吧。为编排刚才讲的这些话,我几乎一夜没睡觉啊!到全公社三十多个大队去上学做‘四个首先’的课,我得编写三十多份‘早请示’,这一个多月我就捞不着睡个囫囵觉了。别说我已是扔了四十往五十数的人,就算是体格健壮的小伙子,也撑不住劲啊!”

“哈哈哈哈——”止不住笑出来声后,郭云鹏又后悔在众五类面前这样放肆地笑,有点失态。失态也收不回来了,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一笑出口、驷马也难追,“我的本意是,不论你到哪个大队讲,都是讲今早晨讲的这些就行了。因为这个‘早请示’很精彩,很有代表性。”

“那好,那好。那我就省下熬夜,光剩下紧张了。”起先于占吉也曾这样想过,但郭主任不说这句话,他心里没底儿。

“郭主任,在于占吉去各大队讲课期间,我每天给他记十分工行不行?”罗三九提示性地问道。

“不用,不用。这期间的报酬由公社革委支付,和公社顾用的其他临时工一个待遇,每天一块二毛五。交生产队八毛钱买十分工,剩下的归自己所有。”

哟,买上十分工还能剩下四毛五分钱,砸一天坷垃累得腰酸腿疼,不才挣十分工吗?于占吉心里一阵惊喜,脑力劳动确乎比体力劳动赚便宜呀!

正当于占吉享受着众五类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时,忽然发现吉亮朝郭主任走了过去。于占吉心里不免有点儿紧张:不认不识的,你往人家当官儿的那眼皮底下凑合啥?

“郭主任,求你件事行吗?”吉亮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连一点腼腆的意思都没有。

“说吧。”在没有弄清楚对方问什么事的前提下,郭主任只能这样回答。

“我叫于吉亮,今日到潘家屋子‘大见面儿’的就是我。见面儿前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缺少一本红宝书。人家潘家屋子是全县学做‘四个首先’的点,在男女整半劳力中,人手一册红宝书。我们去了以后,当女家头儿的人摇晃着红宝书,喊着毛主席万岁出来迎接时,我们这边只有我爹一个人摇晃,到那时我该有多难堪呀!”于吉亮说,“郭主任,您买一本红宝书要比我们老百姓方便得多,看在我即将要去‘大见面儿’的面子上,就把您手中的这一本卖给我吧。”

一听这话,气得于占吉差点儿骂出声来:“你小子还懂不懂礼貌?人家郭主任是公社领导,今日又是来咱家的客人,你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让人家该咋回答?”

“行……行。”郭主任没法儿说不行。既然别无选择,那就不如把话说得更好听一点儿,“用不着买。为祝贺你‘大见面儿’,为支持你男到女家,我把我这本红宝书送给你。”

“郭主任,我不能白要。您能把红宝书卖给我,就已是对我男到女家的最大支持了。”于吉亮边说边把手伸进了荷包。

郭主任一手捂住吉亮掏荷包的手,一手把红宝书塞进了他的另一只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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