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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推一拉去赶集

从东、西二屋上扒下来的废旧檩梁,在别人家里也许就是一堆待劈的烧柴,在于占吉家却成了能换钱的宝物。作为檩梁,这些陈年旧木已缺少了应有的筋力、韧性,但把它们解成板,长材短用、大材小用,做成小饭桌、小椅子,陈年旧木就会重新焕发青春。

东屋、西屋的新门新窗刚安上,里面墙、外面墙刚抹完,队里就开始收麦子了。收完麦子紧接着就是夏播、夏锄,紧接着就是春播高梁“晒青米”(高梁穗上开始长粒儿),紧接着“秋憋子雨”又没完没了地下开了。别人下雨天忙着下棋、打扑克,于占吉忙着干木工活。

做好的小饭桌、小椅子够赶一个集的了,于占吉就去和队长请假。队长于法子说:“脱坯、盖屋你得和我打个招呼,赶个破集你请的哪门子假呀!他娘的有些人拿我不当回事儿,你呀你,你就尊重我尊重得过了火!”

“平日里只要听到你敲钟,我就赶到钟底下,”于占吉说,“赶集的这一天你也敲钟,钟底下不见我的人影儿,就等于当学生的旷课,你说我能不请假?”

于法子说:“占吉哥,不为你给我做家具、修家具,就为你大事小事来请假,我也得打一壶儿给你喝。”

“要不是你当着个队长,”于占吉说,“咱俩早就成酒友了。”

“后晌巴结当官的人家看不见,我这两个撑子都扭断榫了,等会儿让大槐跟着你去拿两把小椅子来吧。”于法子说,“不给我就不准假。”

于占吉常赶的集、是往西二十多里的北镇大集。明日舍近求远、去赶往东四十多里的县城大集,为的是顺便看看在县一中上学的吉明。他已两个多月没回家了。

于占吉曾去吴洪敏家打听过,吴洪敏说传友是从公社食堂里带干粮,成好几个月不回家。于占吉说自打上学到现在,吉明这可是离家时间最长的一回了。吴洪敏说少来一天就多学一天,在考大学之前的这段非常时期,一趟也不回来才好呢!

于占吉知道吴洪敏说的是实话,但这些实话并不能消除他对吉明的牵挂。干活时不定哪霎儿眼皮就跳,睡觉时差不多夜夜梦见他,要不是做出的小饭桌、小椅不够载,上一集就打谱儿去看他。

家中这辆胶皮车子,车楼子左右各放两张小饭桌、八把小椅子,是它的最佳承载量,不前沉、不后沉,两边一样沉。赶北镇大集于占吉自家推着去,赶县城大集路太远,只得让吉霞帮他拉车子。吉霞觉得单为拉车子进城有点怠工,便从自留地里刨了半袋子花生,当晚用盐水煮熟、晾透,捆到了胶皮车子上。

冬天赶北镇大集时,于占吉鸡叫头遍动身,天一放亮就能到集上。有时不知是他得罪了鸡,还是鸡跟他闹着玩儿,半夜刚过就从被窝儿里把他诳出来,到集上倚着车子睡上一觉,天还不放亮。

自打有了马蹄表,赶集就用不着再求鸡、鸡也骗不了他了。马蹄表“叫”得比鸡响,离他比鸡近,睡觉前调准定时针、拧足报时弦,踏踏实实地睡就行。省得象先前那样,不是怕自己睡得过浓听不见鸡打鸣,就是怕“半夜鸡叫”,越是怕就越睡不着觉。

夏、秋季节赶北镇大集,四点半动身不算晚,赶县城大集三点动身就已不算早了。爷儿俩一推一拉往前走,推车子的不觉重,拉车子的不觉沉——不重、不沉是走的里数少,远路无轻载,等赶到县城大集,爷儿俩已累得眼看就要迈不动步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东西大街,几乎容纳了大集上所有的货摊儿。木货市被划在路南,和瓜果市挨着。

于占吉见“两市”接茬儿的地方还有点儿空,就把车子推了过去。

集上最有名的“裴家饭摊儿”,就座落在木货市背后的一个亮场子上。这饭摊儿不卖饭,只替吃饭的烩干粮;不动炒,只往烩干粮的锅里配点青菜、加点肉汤。

于占吉卸下小饭桌、摆下小椅子,把盛花生的袋子往饭桌底下一藏,忙从提包里掏出仨饼子,到饭摊儿跟前排队。从家里动身前一口也不想吃,四十里地走下来,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迈不动步不光是累的,也是饿的。

裴家饭摊儿的桌、凳都是用长木板临时搭成的。垫六层砖、并排摆放两块木板就算桌子,垫三层砖、只摆放一块木板就算是凳子。

饭摊儿旁边的小铁炉儿、炉火正旺,男掌柜裴老九把双耳小铁锅儿往炉上一蹾,咕嘟咕嘟倒上半暖壶开水,把顾客带来的干粮切成块儿往里一放,把时下最便宜的蔬菜切成段往里一撒,小帮橱把风箱一拉,小锅儿里的水便起泡、冒沫,泛起水花花儿。

油盐放上了,酱醋掌上了,就象画龙的只剩下“点睛”一样,这一锅儿烩干粮就只剩下舀肉汤了。

裴老九右侧的简易灶台上,安着一口大铁锅,燃烧在灶膛里的木柴不时发出劈啪的爆裂声。当有风从灶门扑进时,风助火势越烧越旺,锅底下盛不开突然膨胀起来的火苗儿,两节高高竖起的瓷管烟囱偶尔也会冒火。

在大铁锅中的沸水里,煮着四、五个一劈两半的猪头,刀口处的肉被煮得往外翻着,腮帮子上的肉被煮得鼓涨起来,到这里烩干粮的人都是扑着这一大锅肉汤来的。在每一小锅儿干粮烩出之前,裴老九都会拿起长柄小铁勺儿,先从大铁锅里舀出两勺儿肉汤、和烩干粮搀和搀和,然后又舀起一勺儿,用叫卖的声调大声喊道,“豁上了,再搭上一勺儿。”也不知是真的多给了一勺儿,还是原本就应该给三勺儿。偶尔不慎舀出了点烂肉,他的喊声更大:“赔了,赔了,舀汤连肉都搭上了。”

如果谁肯多花五毛钱,烩干粮的小铁锅儿里,还能见到几片猪心、猪肝、猪肺什么的。

裴老九刚放下长柄铁勺儿,小帮橱紧接就把半暖壶开水倒进大铁锅里。舀九两汤补一斤水,连熬了去的那一两也补上了。看来只要集不散,锅里的肉汤就不会少。

四暖壶开水还没用完,女掌柜带领女帮厨又提来了四暖壶,难怪人们说,“猪下货水”让裴老九发大了。

闲来无事、围在汤锅跟前看汤的人,痴痴地瞅着锅里的猪头肉,有的轻轻地吧嗒嘴,有的偷偷地咽唾沫。

于占吉把一盆烩干粮端到了木货摊儿上。卖啥的沾啥光,坐有小椅子,吃有小饭桌,喝汤耽误不了和顾客讨价还价,吃饭耽误不了卖货。直到喝得直不起腰来,于占吉才觉得好受了点儿。当吉霞红着脸舀第三碗时,低着头不敢往四周看——她自己把自己吃羞了。

送下盆碗儿回来,吉霞把饭桌一掀,背起了藏在下面的那半袋子花生。

花生是明令禁止上市交易的农副产品,不能公开摆摊儿。于占吉把盘子秤递给她说:“北镇大集那边你去的次数多,市管所的人都能认个马马虎虎;县城这边你从未来过,市管所的人认你容易,你辨他们难,卖花生的时候眼要管事儿着点儿,别光往前看,也要往后看。”

“我卖了这么多年花生,您见我让他们逮着过一回吗?”吉霞边走边朝爹身后指了指说,“别絮叨了,来了买东西的了。”

“这两样都是咋个卖法儿?”货摊儿前有人指着桌、椅问。

“小饭桌十三块,小椅子五块。”于占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见他细皮嫩肉儿、穿戴整齐,不象是卖大力的,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人大都不习惯过分地讨价还价。不讨价还价也不能坑人家,于占吉喊出的这个价,只比桌、椅的实卖价多出一、两块钱的谎。

“饭桌六块、小椅子两块卖不卖?”中年人一下子就把要价砍去了一半还多。

“到一边歇着的吧!”于占吉点上一支烟,亮给中年男人一只耳朵一个腮,回头朝一边抽起来。

“你不卖我可就走了。”中年男人临走时低声说,“等会儿你连这个价也卖不上了。”

“去你的!”于占吉忍了又忍,才很不情愿地省略了“去你”后面的那个“娘”字。

“不会说话学狗咬!”于占吉冲着中年男人远去的背影低声骂道。还没开市就遇上了这么个丧门星,他觉得很不吉利。

日头不光从东往西走、还往上升,于占吉感觉头顶有点烤得慌,忙把苇笠戴上。随着日头上升,街上的行人开始见密、开始变得有些拥挤,侧着身子走路的多起来。在这种特殊的场合,推推搡搡不算毛病,擦着肩膀、碰着胳膊只能算做是“友好的表示”——两个互不认识的人、一生中也许就只有一推一搡这一点点缘分。

“小椅子多少钱一个?”一戴草帽的男人低着头问。

“先别急着问价,先看看这椅子做得实在不实在。”于占吉拿起一把在眼前摇晃着,既是让问价的看,也是借机让赶集的看,“大伙都瞧瞧这样式,瞅瞅这榫卯,坐上一个再摞上一个也不嘎吱。”

当戴草帽的男人抬头看椅子时,买主和卖主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哎呀,这不是青水兄弟吗?先到里边坐坐,等会儿你连桌带椅推回一套去。”于占吉放下椅子就去拉他,“你看、你看,让草帽和苇笠把咱俩给耍了。不然的话,你也用不着问价,我也不会嫌你急着问价。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哟,是你呀?”马青水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我没打算买这玩艺儿,只是随便问问。”

“你没打算买,我也没打算卖,说的就是送给你呀!”于占吉看出马青水有想走的意思,向前一把拉住了他。既是来县城卖桌椅,看不见他便罢,看见了就不能让他空着手离开。

“家里那套还能用,我是随便问问。”马青水一个劲地往后撤,极力想挣脱被于占吉攥着的那只手。

“家里用的是旧的,这里摆的是新的。见了你我要是不给你一套,回去没法和你姐姐交待呀!”于占吉拽不过他,只得把他姐姐抬了出来,“就算你替我帮个忙,帮你姐姐推回一套去还不行吗?”

马青水被堵得无话可说,于占吉不失时机地把一张饭桌,四把椅子装到了胶皮车子上。

“不家去玩玩的吗?”马青水推起车子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说了句客气话。

“不去了。”于占吉指着眼前的桌椅说,“不是我不愿意去,是它们不让我去呀!”

马青水推着车子走远了,于占吉冲他身后“呸”了一声:街道儿上的人就是会巧说。“不家去玩玩的吗?”这种话咋理解咋对,可以理解成让你家去玩玩的,也可以理解成不让你去。

在来县城的路上,于占吉腿累、脚累、头不累,脑袋瓜子闲着没事儿干,还真往马青水这里考虑过。今日连卖家具带看吉明,时间够紧的,要是在集上再碰见他、麻烦可就大了——死拉硬拽非要我到他家吃饭咋办?现在看来不麻烦了,可于占吉心里却聚起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几个月前在大运家喝酒时,马青水陪我陪得嘴已有些不听使唤了,喝一会儿就拍打着我的肩膀重复说,哥,你进城时不到我家坐坐,那就是看不起我;要是你到我家,我拿最好的酒给你喝。絮一遍又一遍,絮叨得大运都把这话背过了。当他说到“进城不到我家”时,大运就赶紧替他说,“那就是看不起我”。当他说到“要是你到我家”,大运就赶紧替他说,“我拿最好的酒给你喝”。

于占吉怎么也弄不明白,是马青水说人话不办人事儿,还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他……

“刚才那个价儿卖不卖?”买桌椅的中年男人又过来了。

“你不是问过了吗?”于占吉不愿意搭理他。中年男人刚才给他的那个带有侮辱性的价格,让他至今余怒未消。

“我看了几家,做工都不如你的好。要不,我是不会再回来照顾你的。”中年男人从货摊儿前迈到货摊儿里头,凑到于占吉的耳朵跟前说,“别嘴硬了,卖一块赚两个五毛,装到荷包里的才是钱。再过一两个钟头你就血本无归了。”

“你满嘴里胡诌些啥?”于占吉卖了十多年的家具,挣多挣少都是挣,从没有赔的时候,更不用说血本无归了。

“我虽不是站讲台、拿教杆儿的教员,但我是个为他们和面、蒸馒头的炊事员,学校里的大事知道的不比他们少。今日我要是撒一句慌,头朝下走给你看。”炊事员说,“按我出的价要你一张饭桌、四把小椅子行不行?为了我也为了你,快说句利索话吧!”

“咋运回去?”于占吉不得不信了。

“这你就不用管了,近处有我熟悉的住家。”炊事员付钱后把椅子放到饭桌上,搬起饭桌、挺起肚子、迈着碎步朝街对面走去。

炊事员离开木货摊儿不久,便有口号声分别从东、西两边传来。由于口号的句子太长,又加上噪音太大,人们听不完整,但每一句口号前面的一、两个字听得很清楚:不是“破”就是“立”,不是“打倒”就是“砸烂”。

喊口号的队伍继续从两头往中间聚集,有知情人说,他们都是县一中的学生。很多赶集的也都认出了属于自己村的学生。

学生们左胳膊的上方,都套着一个红布筒儿,红布上用黄漆写着三个字,字写得很潦草。有人抻脖子瞪眼地总算认出了个“兵”字,紧接着又有人认出了“红”字,中间那个字正看斜看认不出,难倒了一大片。有的说这字读“街”,有的说这字读“衔”,一穿戴很讲究的老头儿说,都不对,这是个“衞”字。接着就有人很不连贯地、生疏地读着“兵衞红”、“兵衞红”。于占吉说,横写字都是从左往右念,应该读“红衞兵”。

两支队伍其实就是一支队伍,他们怕摊主们从某一头儿跑掉,先堵截住两头儿的路口,然后从东西两个方向往中间汇合。每一支队伍的前面都有两伙“棒子队”,一伙贴路南,一伙贴路北。他们手持棍棒,对准地摊儿、货案子上的东西不问青红皂白,举棒就打。

棒子队后面的队伍分三行,两行红卫兵分列两旁,臂上的红袖章看上去象两道流动的红线,夹在中间的一行杂七杂八、啥模样的也有,他们歪歪斜斜、松松垮垮、低头耷拉脑。正当人们为闹不清中间这一行人的身份而胡乱猜测时,答案马上就有了——棒子队的队员们每打砸一处摊点后,就按着脑袋、拧着胳膊把摊主从货摊里头揪出来,每揪出一个,夹在红卫兵中间的这一行里就又多出一个。

东边的棒子队打到了于占吉东邻的搓板摊儿上,卖搓板的和他们争辩了几句,一棒子队员扔下棒子、就地取材拿起一搓板,朝他脊梁上狠狠地拍了两下。

西边的两伙棒子队也冲了过来,贴路南走的一伙打到了于占吉西邻的西瓜摊儿上,贴路北走的棒子队……呀,于占吉惊得几乎喊出声来,那不是传友吗?这孩子咋也不学好、不在教室里复习功课,混到这帮人中间来了?俺吉明准和这种事儿不沾边儿,怕是八抬大轿抬、也抬不了他来。

路北是青菜市,只见传友手握棍棒冲在最前头,遇到盛西红柿的篓子就乱戳乱捅,碰上盛黄瓜的筐就踢翻在地。他虽背朝木货市,于占吉也不放心,怕他突然回过头来,四目相对谁都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把苇笠沿儿使劲往下拉,拉得苇笠尖儿眼看就要朝北了。

于占吉的西邻象是有点儿小脾气,见棒子队用棒子戳他的西瓜,想反抗。年轻气盛的学生们就是不怕小商小贩们有脾气,没脾气的还斗不上瘾来呢!一个棒子队员说,给这家伙扣上顶西瓜帽子他就老实了。队员们抡起棍棒朝西瓜上打,打出来的是“遍地红花”,一个“西瓜帽子”也没打出来。站在于占吉东边的棒子队发现这一情况后,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们举起搓板当刀,越过于占吉的货摊儿,冲着西瓜堆砍了起来——这可能是世上用来切西瓜的最钝的刀了。

果然奏效,一个特大号的瓜皮帽雏形被砍了出来。一队员挽了挽袖子想把瓜瓤儿掏空,另一队员说,瓜瓤是水物,扣在头上使劲往下按、边按压边旋转,功到自然成。

绿皮瓜帽扣压在头上后,卖西瓜的紫脸大汉立刻变成了红脸大汉,汁水从脑袋的四周往下淌,象汗流满头、也象泪流满面。

好汉不吃眼前亏。见东邻挨了打,西邻戴了绿帽子,于占吉迅即从东西二邻的教训中总结出了经验:今日只要不贪财,保险挨不了打。

两路棒子队眼看就要在于占吉的木货摊儿前汇合了。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瓜皮帽上的时候,于占吉提了准备送给吉明的饼子,舍弃木货摊儿来到街中心,悄悄溜进了两行红卫兵中间夹着的那一行里,溜进了属于自己的那支队伍。提包里的饼子恐怕不会惹出麻烦,真要有人过问,他就说这是给当红卫兵的儿子送的给养。

聚集在于占吉摊前的棒子队员们,用小椅子敲打着小饭桌,问这是谁的桌椅,周围没一个吭声的。一队员怒气冲冲地站到小饭桌上高喊:“货主在哪里?”

“到!”于占吉冲喊他的队员说,“为了给你们省下点工夫,我已提前归队了。”

棒子队员和押解小商贩的红卫兵,被于占吉的这一超前举动逗得内心直想笑,但从表面上看却是一脸的严肃。

两路红卫兵的汇合,意味着大集上所有的小商贩全被揪了出来。棒子队员挥舞棍棒、把他们统统押解到了裴家饭摊儿。裴老九感到非常荣幸,他认为占用他的场地是看得起他。

两路红卫兵的两个头头儿,正站在汤锅旁边商量事儿。裴老九面带微笑迎了上去,他可能是准备以主人的身份接待他俩。待裴老九伸出双手,想和他俩一同握手时,两头头儿双双伸出双手,铁钳似地各攥住了他的一只手。

裴老九并不知道,他就是这次他们要斗的典型。典型就得让所有的人都看见他,两个红卫兵奉命从于占吉的木货摊儿上搬来仅有的两张小饭桌,一张供裴老九独自享用,另一张供讲演的两个头头儿轮番使用。低头站在饭桌前的是小商小贩,小商贩的外外围是红卫兵,红卫兵的外围是看热闹的群众。

“广大的革命群众同志们——”一红卫兵头头儿在喊这话时,只顾按裴老九的头,自己却没顾得上抬头。当他站挺了身子后才发现,外围的革命群众都不见了,讲演还没开始就被迫停止了。

按说都不见了也很正常:赶集卖东西的舍下东西不管了,赶集买东西的用不着讨价还价了,本街本胡同的居民“近水楼台”了,不要白不要、不拿白不拿了,谁还有心思看批斗?

红卫兵的人数十倍于小商小贩,革命群众的人数十倍于红卫兵。红卫兵管小商小贩易,管革命群众难。抢东西比买东西快,买东西时还得和货主不厌其烦地磨嘴皮子,抢东西搬起来就转身、扛起来就走。抢了东西已感到满足的,就不回来了;抢了东西还愿意看被抢的货主挨批挨斗的,又回来看热闹了。

裴老九的汤锅熄火了,猪头肉被人钩走了,肉汤被人舀走了,“裴家汤锅”在还没散集的时候就干了锅,裴家饭摊儿今日赔大了。

“广大的革命群众同志们——”被延迟了一个多钟头的讲演重新开始,“集市贸易是产生资本主义的温床,小商小贩是社会主义道路上的拦路虎、是未来的资本家。为堵住资本主义的路、迈开社会主义的步,今日我们要‘杀鸡给猴看’,‘猴’就是被押解过来的这些小商小贩,‘鸡’就是裴老九。”

“裴老九是县城大集上的黑老大,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他用反革命的汤汁喂肥了小商小贩,他切进小商小贩碗里的猪下货,是黑心、黑肝、黑肺,连他自己的心、肝、肺也是黑的。不信你们看——”

这一句“不信你们看”,吓得小商小贩们惊叫起来,吓得裴老九脸黄如蜡、哆嗦如筛糠,腿软得几乎就要站不住了:要看心、肝、肺不就是给人开肠破肚吗?

“拿上来!”站在饭桌上的红卫兵头头儿大声喊道。

这一喊,连革命群众都害怕了:开肠破肚还能拿上啥来?不就是刀子吗?

猜错了,拿上来的是一个长方形纸盒。拿纸盒子的红卫兵一步迈到饭桌上,饭桌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纸盒里装的是啥?手榴弹?炸药包?都不是。纸盒子里装的是一瓶墨汁子。

红卫兵头头儿拧开瓶盖,让瓶底斜朝上,把瓶口对准裴老九的头顶,徐徐往下倒。墨汁顺着他的光头流到脸上、流到后脑勺上,然后顺脖而下流到白褂子上,从白褂子上又流到青单裤上。流到白褂子上的墨汁显得特别黑,流到青单裤上的墨汁显不出黑来,然而越是显不出黑来就越觉得黑。

“革命群众同志们——”红卫兵头头儿大声解释说,“你们看不见裴老九的五脏,但能看见他的外表,外表有多黑,他的五脏就有多黑。”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原来“戏眼”竟是这样乏味儿而又缺少内涵。看热闹的看到这个结局都觉着不过瘾。

站在饭桌上的裴老九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血色在墨痕的间隙间重现,激动得他眼看就要给批斗他的红卫兵头头儿磕头、下跪了。

“我们要‘破旧立新’,谁敢再搞投机倒把、继续朝资本主义的道路上走,就会得到和裴老九同样的下场。”红卫兵头头儿对面前的小商小贩们说,“我们有你们的黑名单,下一集胆敢再来,就赏你一瓶墨汁;再下一集还敢来,就让你们抱着、背着、或推着你们所卖的东西游街示众。”

看热闹的革命群众知道这个头头儿就这么大本事了,都盼着下一个头头儿赶快登场。

“同志,我这几天跑栏(拉肚子),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于占吉见批斗现场的紧张气氛有所放松,就编造了这个不存在任何政治问题的理由,向负责登记名字的那个红卫兵请假。

自从吉霞背着花生离开木货摊儿的那一刻起,于占吉的心跳就有点加快,见棒子队沿街打砸,他的心悬了起来:正常的集市贸易都不允许,作为国家长年禁止上市的花生,管得可能就更严了。原先逮着卖花生的没收花生,现在逮着说不定就会拘留人了。

“这……”负责登记的红卫兵“这”后头没有了下言。

“不行!”另一个红卫兵说。

“我也不好意思请假,可肚子硬逼着我请假。”于占吉作出躬腰、并腿的架势,“哎呀,我真的支持不住了。”

“用不了多长时间了,再坚持一会儿吧。”见于占吉象是真的支持不住了,说“不行”的红卫兵对自己的决定犹豫起来,说话的声音和态度、也没有了刚才的霸气,因为这种事靠霸气解决不了问题。

“红卫兵同志,真要被逼无奈,制造出不雅的事来,可怨不着我。”于占吉扭了一阵子腰,摆了一阵子臀,末了干脆蹲下了,“你们说我是小商小贩,我可以洗手不干。但这事没法不干、也不能不干,在这桩事面前人人平等。你们要是不赶快做出决定,污染了我的裤子是小事,污染了批斗现场可是大事。”

“走……走吧。”说“不行”的红卫兵、偷偷瞅了瞅站在饭桌上讲演的头头儿,权衡了一下放与不放的利弊,终于还是放行了。

于占吉罗锅着腰,踮着碎步挤出人群,估计已脱离开红卫兵的视线后,便迈开大步,顺着吉霞离开时的方向走去。

吉霞卖花生早就卖出经验来了,她赶集不在集上赶,而是“赶”胡同、“赶”巷。随便走进一个胡同,这胡同便成了她的集市。

既然是偷着卖、就不能叫卖,见了人轻声问一句,人家说买、很正常,说不买也很正常。以往赶北镇大集时,串上三、四条胡同,三、四十斤花生也就卖下来了;今日串了七、八条胡同,卖了还不到一半。

吉霞惊奇地发现,这些胡同里的住户格外好赶集,格外能买东西。一个户买扫帚一买就是三、五把,买铁锨一买就是十几张,茄子一背就是一包袱,黄瓜一搬就是一竹筐。问他们为啥不买点儿盐水花生尝尝鲜,他们诡秘地一笑说,今日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哪还有工夫吃花生?

“闺女,你这花生多少钱一斤?”一中年妇女领一小孩站在大门口问。

“两毛五一斤。”吉霞总算又盼来了一个问价的。

“这价格要得也算实在,买上二斤给俺孙子解解馋。”中年妇女扯了扯吉霞说,“来门道里头称吧,省得在胡同里碍人家的事。唉,俺儿和俺儿媳妇今日算是走了贵亲戚了。”

见吉霞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中年妇女就朝大门外指了指说:“你没看见都往家里搬东西吗?今日学生们大闹大集,街上的东西谁抢着算谁的。”

吉霞一听这话慌了神儿,提秤系的手不停地哆嗦,秤杆儿、秤盘不停地摇晃。

“这些算是姑姑赏给你的。”称完花生后,吉霞又从袋子里掏出一把,装进了小孩的荷包。

“闺女,慢走。”中年妇女把吉霞送出大门。

往北刚走了几步,中年妇女又把她叫住:“闺女,赶快踅回来往南走。我看北头站着的那个、象是市管所的小鲍。今日这是咋啦?市管所的人进胡同干啥?可能是学生们占了集市上的地盘,把他们挤出来了。”

吉霞顾不得担心她爹了,转过身来就往南跑。快跑到南头时,一个年老一点的市管员突然拦住了她:“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吉霞吓得没了主意,尖叫着往北跑。刚跑了没几步,就被老市管员抓住口袋,从肩上一把捽了下来。

“刚才在东边的胡同里看见你,以为是买东西的,当发现你提包里装的似乎是一杆秤时,你已拐进了这条胡同。”老市管员把花生袋子往腚底下一塞,坐等北头的市管员小鲍。

“你们放着抢东西的不抓,凭什么要抓卖东西的?”吉霞抹着眼说。

“胡同里的人搬着东西、背着东西往家走,你怎么就知道是抢的?再说,就算是抢的也不归我们管,归派出所管。”老市管员拍了拍他坐着的花生,“我们管的就是它。”

“走街串巷卖私货,还不服管教、还胆敢和市管员犟嘴,你也太猖狂了。”从北头赶过来的市管员小鲍,年轻气盛,一把夺过了吉霞手中的秤。

吉霞急了,想把秤再夺过来。

小鲍把拿秤的手高高举起,轻蔑地笑了笑说:“有本事够着它、就还算是你的。”

够不着他拿秤的手、但能够着他的胳膊。吉霞夺秤心切,隔褂子扯起他的一点皮肉用力一捏,疼痛让小鲍胳膊上的肌肉紧缩、秤砣最先从秤杆上落了下来,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他的脚面子上,疼得他撒开秤杆捂住了脚。吉霞想趁机抢秤,被他伸过来的右脚蹬了她个趔趄。

得到瞬间的喘息后,小鲍的脚面子已过了疼痛的巅峰期。他双手各攥住秤杆的一端、脚往中间一蹬,只听“喀吧”一声,秤杆断为两截。折秤时发出的响声,远不如他发出的训斥声高:“我让你再抢!”

看到心爱的、陪伴了自己好几年的秤被折,吉霞气恨交加,秤是一断不复返了,但她要让折秤的人付出代价。

“哎呀我娘哎——”毫无设防的小鲍,被疯狂扑过来的吉霞死死咬住了手腕子。

胡同里的居民听到尖叫声,争相跑出来看个究竟。小鲍被咬得由疼变怒,怒不可遏。当拳头眼看就要落到吉霞身上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攥住了他攥拳的那条胳膊,这只手是老市管员伸过来的。

与此同时,买花生的中年妇女也把吉霞拉了过去。她对小鲍说:“男不和女斗。她咬你,你推她行,打她不行。”

站在旁边的一老汉说:“卖花生犯国法,你不让卖、你没收都行,可你折她那秤杆子就不对了。你托你舅的关系进了市管所,得往你舅那脸上涂粉儿才对,可你这是在往你舅那脸上抹黑。毛嫩啊毛嫩!”

小鲍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眼下只有把窝囊气憋在肚里,找个台阶下来才是上策。他灵机一动,对周围的居民们说:“我有打她的想法不对,但最终还是没打她。咬人和打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虽兴她咬不兴我打,但我有权力叫着她上市管所。”

小鲍的这番话讲到了点子上,想偏袒吉霞的居民们一时没了话说。

“今集咬我左胳膊,下一集咬我右胳膊,让我还怎么执法。”小鲍边说边去拖吉霞,拖的方式也让在场的人挑不出毛病,他不攥胳膊不攥手,只攥住了她的一个袖口。

小鲍往前拖,吉霞往后撤,两人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绳的拔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于占吉风风火火地赶来了。问明情况后,他挽袖子攥拳、冲到了小鲍跟前。周围的居民们都替他捏着一把汗:这人疯了还是傻了?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小鲍赶忙撒开吉霞,以便全神贯注、提防着已逼到自己眼前的拳头。

“市管员兄弟,俺吉霞缺少管教,咬了你的手腕子,你就狠狠地咬我那手腕子一下、还过来吧!”原来于占吉冲到小鲍跟前不是打仗、是还账,很有点儿“以牙还牙”的意思。

局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小鲍往前拖、吉霞往后撤,变成了于占吉往前凑、小鲍往后躲。

“我于占吉从不欠别人的账,今日你要不往这儿咬,”于占吉拍打着自己的手腕子说,“我还真就和你没完没了。”

面对这近似耍赖的还账,小鲍一时拿他没办法。于占吉步步紧逼,小鲍步步后退,退着退着,小鲍忽然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拖着他闺女上市管所、只不过是为了退出居民的包围圈儿。现在这个叫于占吉的人,不就替他闺女帮我退出包围圈儿了吗?

“市管兄弟,你可快点儿咬啊,俺还完了账还有别的事要办呢!”于占吉眼看就把手腕子凑到小鲍的嘴上了。

“谁是你兄弟!”小鲍把他的手腕子往回一推,由于用力太大,被推回去的手腕子差点儿打在于占吉自己的脸上。

“市管……同志,叫你兄弟是经过再三掂对才叫的。按年龄应叫你老侄子,但我一个老百姓管市管同志叫老侄子,总觉得不大礼貌,不叫兄弟又该叫啥?难道还能叫你市管叔叔不成?”原本挽着的袖子,被小鲍一推溜了下来,于占吉又忙着往上挽。

“甭挽了,挽我也不咬。”小鲍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真要咬的话,我还嫌你那手腕子脏呢!

“我不敢不挽。”在于占吉看来,市管所逮卖花生的就象是猫逮老鼠,天经地义。如今老鼠反咬了猫,猫岂能罢休?在离开这些居民的视线后,他们把俺爷儿俩扣起来、关进黑屋子咋办?心有余悸的他,又一次把“赤膊”递了过去。

看看自己白嫩而带血的手腕儿,再看看于占吉黝黑而无伤的胳膊,小鲍的心理很不平衡:送到嘴上的肉不咬白不咬,嫌脏不愿咬,不会变咬为拧吗?你那闺女对付我不就是用的这个办法吗?想到这里,他把积压在心中的窝囊气,全都倾注到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两指密切配合,捏住于占吉手腕上薄薄的一块皮肉,用力一拧又使劲一推说:“没你的事了,走吧!”

“哎呀,哎呀呀呀——”于占吉使劲攥住被拧的手腕子,疼得两脚连蹦带跳,原地转了好几圈儿。

“噗,噗,”于占吉一边吹着被拧红的肉皮,一边暗中骂道:这小私孩子可真会拧啊!可疼煞我了。

两个市管员提着没收的花生往南走,于占吉爷儿俩拿着被折的秤往北走。

“爹,今日这个集咱可赔大了。”吉霞把断成两截的秤、徒劳地对了对说,“没有十块钱买不着这么杆秤啊!”

“今日赶集摆摊儿的都赔大了,相比之下咱赔的最少:四张桌子卖了一张、送人一张,十六把椅子卖了四把、送人四把,送人情的桌椅只能算卖、不能算扔,这样一合计,咱正好卖了一半,扔了一半。”于占吉又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秤砣说,“买这么杆秤得花十块钱,可人家市管所仅仅是折了咱一根秤杆儿呀,秤砣还囫囵着,白底儿蓝边的秤盘子还囫囵着。再往细处说,秤杆儿上的牛皮提系没断,秤钩子原来咋个弯法儿现在还是咋个弯法儿。这样算下来,十块钱的一杆秤,市管顶多糟蹋了咱五块钱。四十多斤花生你卖了大约一半也就是大约五块,把卖花生的钱补贴到秤杆儿上,就等于秤没断、花生全没收了。花生在买花生的人眼里算钱,在种花生人的眼里不算钱。下一年咱自留地里多上点粪,满能多长出被没收了的这么些花生。”

于占吉这一算,把哭丧着脸的吉霞算笑了:“爹,出了胡同咱往哪里去?”

“还能往哪里去?看吉明的。”

走在通往县一中的路上,于占吉总觉得和集上还有点儿牵扯,可就是想不起有啥牵扯。忽然,于占吉一跺脚说:“吉霞,今日我拾了辆胶皮车子。”

“在哪里?”吉霞边问边往四下里看。

“在这里你咋能看见?我拾的就是咱自家那一辆。”于占吉把马青水往家运桌椅的事说了一遍。

吉霞不得不承认,这辆车子确乎算是拾的。

爷儿俩赶忙踅回头来,急匆匆往大集的方向走。刚拐到东西大街上,远远看见马青水正站在摆木货摊儿的地方东张西望。

“你们干啥的了?”马青水说,“我在这里等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了。”

“我们在这里等了足足有两顿饭工夫了。”于占吉说,“见你不来,就到‘大众饭店’那边吃饭的了。”

“今日卖东西的都赔了,你被抢了几件?”马青水指了指已空无一人裴家饭摊儿,“听说学生们批斗裴老九,把他的全身都用墨汁染黑了。”

“一件也没抢。等棒子队过来,我们早已卖完,还有两个留下姓名要定货的呢!”于占吉见马青水说话的表情和口气都有点儿幸灾乐祸,故意让他“幸”不起来,“乐”不下去。

马青水踢了踢小推车说:“多亏放在我那里,要不,砸了、抢了的可能性都有。这东西不便宜啊!”

“要不是放在你那里,我们早就离开县城了,不光早到家,还能省下一顿饭钱。”于占吉专拣他不愿听的说。你用我的车子把我的桌椅推到自己家里,倒过来反让我支你一辆车子的情分,都成你的好事了!你不推了去一准会被抢了去,但这情分不能记在你名下,应该记在老天爷名下。

“难道说你没被学生们押解到身后这批斗现场?”马青水对于占吉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也押了、也解了,也受辱了、也罚站了。唉,今日要不是看见你、就不会送你桌椅,要不是你推桌椅、就不会用我的车子,要不是因你送晚了车子而不能脱身,我就不会受这窝囊气了。”于占吉把自己的遭遇全都归罪到马青水身上,用以消消心中的怨气。

“哎,你回去跟我姐姐说一声,叫她抓紧来一趟。”假如马青水把这个“哎”字换成“哥”或“占吉哥”多好听啊,不知为啥,他宁可不好听也不这样叫。

“兄弟,就捎这一句吗?捎话儿既不占地方,又没有重量,上下嘴唇一对就行,你有多少我捎多少。”于占吉把绊往肩上一搭,推起了胶皮车子。

按说不该叫他兄弟,因为他没叫我哥。于占吉也曾这样想过,但最终还是叫了——我是替大运他娘叫的,谁让咱和他姐姐相好来呢!

来到学校门口,于占吉对吉霞说:“你在外面看车子,我推着这玩艺儿进去显得咱太土气,让学生们见了笑话,有损吉明的脸面。”

扑打扑打身上的浮土,往里刚迈了两步,门卫就把他拦住:“你找谁?”

“找俺那个念书的孩子。”于占吉掏出烟往他手上递。

“学生们都到大集上去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的了。”嘴上叼着烟的门卫,把接过来的那一支夹在了耳朵上。

于占吉说:“我就是从大集上来的,队伍里没有俺那个孩子。”

“噢,对了,各班里也还剩了几个,全是……”看大门的欲言又止,忙把话题一转,不答反问道,“你孩子是哪级哪班的?”

“十三级四班的。”于占吉从送吉明前来报道的那天起,就把他所在的班级和位置记住了。

“路东从南数第二排,从西数第二间教室。”看大门的在说的同时,还用手指了指。

“喔,从南数第二排呀?麻烦你了。”于占吉知道吉明所在的教室,眼下只能装做不知道,他怕辜负了门卫的一片心意。

从南大门一直伸到北院墙的这条土路不足百米,却有十几个人在路上扫落叶。之所以把扫路说成扫落叶,是因为路已被他们扫得连一点土珠儿都没了。有几个还歪着脑袋往两旁的柳树上看,好象盼望着能再落下几片似的。

更让于占吉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都留着一种特殊的发型:左边的头发全剃光,右边的头发保持原样。当他路过他们中间时,有几个瞅了瞅他那身打扮、就冲他喊:“向贫下中农致敬”,还有几个冲他鞠了鞠躬。于占吉被他们“鞠”得诚惶诚恐,一溜小跑跑到了十三级四班门前。

教室里静得跟没有人一样,于占吉贴窗玻璃往里一看,零零散散坐着五、六个学生,他们趴在桌子上不象是学习,倒象是在打瞌睡。

“吉明。”于占吉一推门走了进去。

孤零零坐在最前排的吉明,不愿意爹继续往里走,忙起身把他迎了出去。

“一班人都出去胡闹腾,”于占吉拍拍吉明,又朝教室里指了指,“就你们几个懂事,知道学习。”

吉明把爹领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那不叫胡闹腾,那叫造反。我们这几个是没有资格造反、被班里的同学们瞧不起的坏学生。”

“咱又没做坏事,凭啥说咱是坏学生?”于占吉拍着胸脯,理直气壮地说。

“就凭咱家是地主。老辈儿里坏,少辈儿就坏。”吉明哭丧着脸说,“爹,我这个坏名声是你和俺爷爷给我挣来的。”

“‘土改’运动都过去二十金多年了,真正剥削过穷人的地主、富农都死个差不多了。解放后这些年来,咱一溜十八屋子一带也没怎么小看地富子弟:干活和贫下中农挣一样多的工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和贫下中农一样地挨饿,儿大女大后和贫下中农一样地娶媳妇、一样地打发闺女。现如今这是咋啦?冷不丁又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来干啥?”于占吉安慰吉明道,“说他们是好学生,他们也高不上一截子;说咱是坏学生,咱也矮不到哪里去;念书凭的是学习,好学生考砸了好也白好,坏学生考满分坏也变成好。眼下他们不觉愁得慌,满街上胡闹腾——不,满街上造反,到时候一进考场,叫他们哭也拿不着音儿。”

“爹,下一步不兴考试了,学校里已经停课闹革命了。”吉明说,“这次革命的全称,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唉,怪不得不兴考试了,把‘文化’的‘命’都割了,也就没有考试这一说了。”于占吉由考试想到了解数学难题,继而又想到了窝头,“吉明,不兴考试了,传友用不着你帮他解难题了,窝头也就没有了,这些天你靠啥混日子?”

“靠先前积攒下的‘窝头余额’混日子。”吉明说,“现在学校里不论星期不星期了,加入红卫兵的学生们整天价不是上街游行、就是搞革命大批判,我们这些没资格加入红卫兵的,就算是星期天、也不好意思回家了。”

“上高中就是为了考大学,现如今上大学没指望了,你还在这里干啥?”于占吉说,“倒不如把被褥搬到车子上,回家挣工分的算了。”

“我也曾这么想过,可学校里没有让走的打算,毕业班还没解散,我怎敢随便离开?”吉明说,“我是地主子弟,如果随便离开的话,学校把我当典型、当靶子从家里揪回来,批我斗我,咱还不是干挨着?”

“也是这么个理儿。”于占吉掏了掏荷包,把卖桌椅的钱全给了吉明,“过几天我再来给你送干粮。”

当于占吉离开教室、又一次走到扫树叶的那些人们跟前时,可能是看见吉明跟在身后,他们再也没喊“向贫下中农致敬”。

吉明小声对爹说:“这十几个剃成‘阴阳头’的老师,都是教‘数理化’最棒的老师,却被学校里说成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轮番进行批斗。我想……我想往后咱们的下场、也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于占吉说:“甭想那么多,走一步说一步,人家能过咱就能过,人家能活咱就能活。”

出了校门,于占吉打算领着吉明出去吃顿饭,并说这是临来之前定好了的。吉明想了想说:“还是不去吧。擅自离开教室,上街造反的同学们回来见不着我,怎么能行?假如咱从饭店里吃饭,正巧让在街上造反的同学们看见,那就更麻烦了。”

见弟弟不想上饭店,吉霞把卖花生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吉明扭了扭身子表示不要,她硬是塞给了他。爷儿仨相对无语。

“爹,姐姐,你们走吧。”吉明低着头谁也不看。

“明啊,甭觉着滋味不好,世上的路有好多条,不让咱走升大学这一条,咱就另走一条。”于占吉开导他说,“装到肚子里的学问别人偷不了去,走哪条路都能用得着。”

“爹,我记住了。”吉明撇了撇嘴说。

听到儿子的话音里带点儿哭腔,于占吉没敢再抬头,推起车子就走。

回家的路走了还没有一半,就觉得心慌腿软,爷儿俩越走越饿,越饿走得越慢。再慢也是往前走,离家一步近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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