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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北方北方,谁在流浪(8)

依旧没肉吃,就着窝窝头,对着饭店的肉香咽口水,但天气开始热了,生活没那么难过了,我们没再去金碧广场,那帮小混混我们惹不起,只是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

那天,我去买窝窝头,回来时,就看到宫薄被推倒在地上,墨镜已经被踩碎。那个小痞子蹲着,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两指在眼睛处比划,他的同伴在一旁吹着口哨嘻笑成一团。

我看得撕心裂肺,脑中全是那晚,他一脚一脚踢在宫薄的腰侧的画面。

手上的窝窝头滚了一地,我冲了过去,随手抓着什么。“混蛋”,话音一落,手中的东西已重重朝他头上砸下去。我狠狠地,用尽所有力气砸了下去。

他刚好回头,头就撞过来。“啊”一声惨叫,他捂着头部,倒在地上。四周的吵闹声停止了,那几个混混呆在原地。慌乱中,我拿的是话筒,那种很古老话筒非常重,上面有血迹,还在滴血。

小痞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呻吟着站了起来。他捂着额头,血顺着指间的缝隙流了下来。他皱着眉,表情很痛苦,恶狠狠地看我,全是凶光。都说受伤的野兽最凶狠,我握紧话筒,同样恶狠狠地瞪他,谁也不可以再伤害宫薄。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血还在流。我有些害怕,但戒备着不敢动,全身的力量都集中话筒上。他走到我面前,猛地放开捂着额角的伤,露出一个一毛硬币大小的血洞,血沽沽地流,顺着眼角、脸颊染脏了半张脸,很鲜红的颜色,我都可以闻到血独有的腥味。

这画面恐怖得让人不寒而栗,他却抽动嘴角笑了,很扭曲,歪着头看我:“真狠!”

我没说话,或者我吓傻了,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笑得更变态,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接下来,他变得更奇怪,声音突然变得和气而轻柔起来,像问吃饭了没有那样:“你叫什么名字?”

我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他又笑,带着惯有的痞气:“不是吧,小乞妹妹,爷流了这么多血,怎么都得明白是谁做的?”

“谢欢喜!”终于说出话来,我才发觉嗓子干得厉害。

“谢欢喜?”他重复了一遍,“不错,好名字,你和后面的小洋鬼子都不错,都很对爷的口味,特别是你刚才的小眼神,真美——”

他踉跄了一下,骂了句“操”,伸手捂住那血洞:“不行了,爷得先回去包扎下,回见呀!”

我紧握在手中的话筒一下掉在地上,整个人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真稀奇,他竟然没还手,真是个疯子。宫薄捡起话筒,说这帮人又要来抢钱,他不让,就打起来。

我点头,嘱咐道:“以后他要再来,把钱给他。”

“为什么?”

“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他抿嘴笑了,蹲下来,对我说:“欢喜,你刚才真勇敢!”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竟然没再骚扰我。我们再见到那个混蛋,他把头发剃得光光的,露出发亮的脑壳,他指着额角的伤疤对我哇哇大叫:“破相了!破相了!”

确实是蛮大的伤疤,显眼的粉红色,像条扭曲丑陋的毛毛虫爬在额头上。我看了一眼,有些后怕,这人不是什么善茬,他要趁机勒索,我怎么办?

我吓得不敢动,跪着不理他。他无聊地蹲在一旁,拿着拐杖把碗敲得叮当乱响,别说路人会过来,恐怕大家都避之不及呢。我怒了,抢回碗,抓住他的拐杖,狠狠地瞪向他。他没还手,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对,就是这样的眼神!”

“真美,太对爷的口味,”小痞子越发兴奋,“受不了了,小乞妹妹,你家在哪里,我找丈母娘提亲去?”

“提亲是么?”我指着地面,冷冷道,“到下面去吧。”

我并没把容华姐离世的事当噱头,相反我一直努力不去想起这件事。可这一秒,我所有的恶毒和不满爆发了。我才十一岁,受够了这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成人世界,我漠然地望着他,想,这种人渣子老天怎么不惩治?

他愣住了,朝我们身后看了一眼,见我们把装着罐子的包搂得更紧,摸摸鼻子,喃喃自语,“原来是真的”。他灰溜溜地走了,没多久又回来,把一个纸包扔给我。

“喏,那天的。”

我和宫薄对望了一眼,最后还是敌不住诱惑,况且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伸手去拿过来,紧紧抓住,我想,这时候要有人再跟我抢这些钱,我肯定拿命去拼。

他蹲下来,神色有几分真诚,“那我们两清了?”

怎么可能?我没说话,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他怎么对鸡丁的,他让鸡丁在鬼门关徘徊了两次。两清?别可笑了,我别过脸继续冷漠以对。

他也没多说什么,摸摸鼻子又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天,我们难得的清静了。

我和宫薄暗自高兴,还有种天降横财的小窃喜,一天要检查好几次藏好的钱,真怕突然一觉醒来,它又不见。钱真是太重要了,它能买去南方的车票,还是我们活下去的保证,至于那突然转性的小痞子,最好再也不见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小痞子又来了,蹲下来,扯些有的没的,突然他从上衣口袋抽出两张车票,不由分说把票塞到我手心。

“明天的车,软卧,下铺,够厚道吧。”

我看了看,是火车票,终点是外公的那座城市,只是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那里?我怀疑地看着他,他挑挑眉。

“弹丸大的地方,随便问问不就知道,况且大家都是圈内人。”

“为什么?”

“因为爷高兴,天生乐善好施,一天不做好事就活不下去。”他还是那嘻皮笑脸的样子。

我搓揉着手中的车票,只要有了它,我们就能去找外公,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奔波的日子,可现在的我不会相信天下会会掉馅饼,一个抢乞丐钱打同行的痞子会突然良心发现?我犹豫着把票还给他。

“我不要。”

“为什么?”他瞪大眼睛。

“谁知道这票是不是抢来的!”

“你嫌脏?”他反问,那笑意生生凝在眸里,冻成一块冰,脸色也变得阴森恐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你一个跪在路边,靠别人怜悯和同情活下来的乞丐,竟然还敢嫌脏?”

那表情阴森极,还有满眼的戾气,野兽一样,是熟悉的表情。

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宫薄冲上来挡在面前,小小的身子还在颤抖,但腰挺得很直,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我心一热,拉住他的手,和他并肩站着,为什么要怕他?

他一愣,脸上的凶狠慢慢消散,黑眼睛如墨一样看不出情绪。过了许久,他转身,把票放到破碗里,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

“这票,干净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背影看着有几分萧瑟颓败,还有些失落。

直到看到他拐进一个小巷子,再见不到人,我们才松了口气。我跑过去,拿起票,细细地看了一下,对上宫薄亮晶晶的眼睛。

“鸡丁,我们可以回家了!”

(14)从北到南,流浪行乞,原来苦难不只如此。

许多年后,我想起当初离开那座城市时,我们满心欢喜的。我带着宫薄,捏着那两张薄薄的车票,在拥挤的人群中前进。空气中夹杂着各种气味,可是我们都洋溢着大大的笑容,所以的一切都可称之为惊喜。

突然之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世界就是这么匪夷所思,很糟糕,又突然给你一点点惊喜。

在候车室,我们又见到了小痞子,要不是他过来主动打招呼,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没再拄着那根拐杖,而是戴着顶鸭舌帽,遮住了亮晃晃的脑门,穿着异常干净清爽,白T恤黑牛仔,一手插在口袋,慢悠悠地走走来。

“嗨,小乞妹妹,我来送你。”

连笑容也阳光灿烂,像个正在读书的乖学生。

我紧张地看着他,这才发现,其实他长得不难看,五官尤其精神,只是我的记忆已经把他定格在那晚他的凶狠残暴上,无论他何种表情,我都给他戴上凶神恶煞的面具。

他来做什么?这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我打了他,结果他没有生气,反而把钱还给我们,还买了车票,他到底想怎样?

我小心问:“你想怎么样?”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笑,突然伸出手,把我拉过去,圈在怀里。我奋力挣扎,鸡丁过来拉我,被制住了,只能胡乱地踢着手脚,可他太小,怎么也够不着。

小痞子斜着嘴角:“别紧张,只是说几句话。”

我们的吵闹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正要大喊,他又说:“看在票是我买的份上,信我这一次。”

我不动了,他一手抓着鸡丁,一手把我的头压向他胸前,轻轻地笑了:“看你,总是这么好强,女孩子这么不知进退,会受伤的。到了家之后,就不要到外面来,外面坏人多,不是所有坏人都像我一样没坏到骨子里,知道吗?”

我一愣,抬头,却只看到有些青青的胡渣子,很青很淡。猛然间,我意识到,他不过大我几岁,或许他没那么坏。他已放开我,又一个熊抱,把鸡丁抱住。鸡丁恶狠狠地瞪他,他却满不在乎。

“小洋鬼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然我一心动,会忍不住想留下它的。”

鸡丁还是瞪,小痞子哈哈一笑,恶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靠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鸡丁不再挣扎了,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他放开鸡丁,又冲我笑了笑,吹着口哨离开。

这人真是难以捉摸,我看着他的背影,对我们来说,他很高,可对成人来说,他还只是个少年。不管怎样,车票是他买的,不然我们不能这么快回家。或许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也没那么多恶人。

我追了几步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李昭扬,像朝阳一样温暖的昭扬哥哥!”

他回头,摆摆手,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似乎在笑。

我问鸡丁:“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正拼命擦被亲过的地方,没好气道:“他说对不起。”

是为那晚的暴力道歉吗?我心一动,蓦地觉得有点暖的,还带着几分谅解,很奇怪的感觉。

李昭扬,虽然你害过我们,但也帮过我们,那这一次真的两清了,希望不要再见面。

我拉起鸡丁的手,去检票。

“他真是个疯子。”

“真正的疯子。”

火车启程的时候,我揭开窗帘,看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鸡丁他第一次坐火车,显得很新奇。我们精神十分亢奋,咧着嘴笑个不停,就算是单调重复的风景,也看得不亦乐乎。

可没一个小时,兴奋的心情已经平息下来。我和鸡丁面对面坐着,看着彼此憔悴不堪的脸,笑容慢慢褪了,唇抿成一条难看的线。

离开了这座城市,可接下来,又会是什么?我从没见过面的外公,那是怎样的老人,我要怎样告诉他,我的妈妈,他唯一的女儿,多年前与人私奔不敢回家的女儿已经死去,还有鸡丁,该怎么告诉你,你满心期待的爸爸,也去世了。

我还能瞒你多久?你八岁的年纪还要承受多少苦难。

我坐过去,坐在鸡丁旁边,把他抱在怀里,呢喃着他的名字,“鸡丁,宫薄”,他抬头看我,清澈的绿眸子依然纯澈得如高原湖泊,绿得让人心碎。

我遮住他的眼睛,把眼泪生生挤回去,说:“鸡丁,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嗯,和欢喜在一起。”他用力地点头。

那一刻,我没有怀疑。对十一岁的我来说,从北到南,流浪行乞,已是最大的苦难,我想像不出生活还会给我出什么难题,却不知道,也许这才只是刚开始,生活最大的苦难也不是如此。而我们拥有的所有,却满目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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