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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2)

这个背景复杂的神秘女人,到梁州所接触的人几乎都与壁画被盗案有关:做仿品的郭煌、保管员白舒娜,还有博物馆的秦伯翰。她来梁州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被盗的壁画会不会落在她的手中。这一切显得疑云密布而又毫无确证。根据英杰的安排,凌清扬既是嫌疑对象,又是市里经济开发中需要保护的重点人物,因此要求何雨他们对她做保护性的控制,以便发现线索。

凌清扬穿街走巷,直到城市西北角一片待拆迁的旧街区,才停下来。这条街叫三眼井,是一条不足三百米长的小街道,因一家宅院中有一口三眼的水井而得名。街道两侧大都是清末民初的老旧房屋,院内的居民已经搬迁一空,院墙上都用白石灰刷上“拆”的醒目大字。午后的阳光温暖而适意,墙头上探出的树枝偶有几片落叶在微风中飘落,旋转着落在街道的方砖路面上,这寂寥空旷的老街总能勾起人们对已逝年代的记忆,而这记忆也将随着老街的消失渐渐被人遗忘。

凌清扬终于在一座门楼前停下来,她在仔细分辨了被灰垢蒙蔽的门牌之后,推车走了进去。

已经整整二十多年没有再踏进过这熟悉的院落,走过有着砖雕的影壁墙,记忆中的那道木柱石座的二道门已没了踪影,原来宽敞的院子被两边盖起的小厨房挤得十分狭窄,那口三眼井上的辘辘早已换成了自来水龙头。她移步到北屋正房,门前的两棵枣树已近干枯,像一对行将就木的老人,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碧绿葱茏,其中的一棵的下半截,仍然遗留着被烧黑的疤痕。

泪水慢慢溢满了双眼,面前恍然出现了那堆令人心悸的熊熊大火。那是文化革命的头一年,一群戴红袖标的青年神色威严得像树下的烈焰,而点燃火焰的燃烧物却是家中所有的图书,因为那些精装书太难烧毁,被人用棍子挑着,把枣树干也给烧着了。身为梁州大学教授的父母被命令跪在火焰前。幼小的凌清扬那时完全被恐惧压倒,直到院内剩下一堆灰烬,父母不知去向,她才如梦方醒地号啕大哭起来。父母自杀的消息,是被姑母搂在怀中得知的。在这个院子里,她又生活过十几年,直到最后悲痛欲绝地出走海外。

凌清扬将枣树下的土捧到了正房门口的青石板上,堆成小堆儿,然后从挎包中抽出一撮短香,劈出了三根,再用火柴点着插在了土堆上。立即,有袅袅的白烟从香头上飘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向四周弥漫开去。紧接着,凌清扬作法似的又掏出一包黄纸,一小瓶白酒,将酒细心地洒在黄土周围,然后将黄纸用手捻开,轻轻铺在土堆上。黄纸被她点燃,火苗冉冉升起,烧过的纸灰被热气托举,在空中慢慢地飘飞,像从另一个世界飞来的黑蝴蝶。凌清扬在飞舞的纸灰中凝视老屋,深深地弯下腰,再弯腰,鞠了三个躬,颤声说道:“爸、妈……你们不孝的女儿姚霞来看你们了……”

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良久,她走近老屋,倚门坐在门框的石礅子上,默默凝视着静悄悄的院内,搜寻着少女时代点点滴滴的回忆。就在门口这块大青石板上,她缠着父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月亮透过枣树的枝叶照得满院清辉,又圆又大的西瓜在冰凉的井水中泡过,她还非要在瓜瓤里洒了白糖才肯吃;写作业怕热偷懒,还要母亲给扇着扇子,小院子里曾回荡过她多少银铃似的笑声啊。可如今物是人非,人去屋空,这破败的院落连同这记忆将永远地消失,她的心头顿然涌起一阵无家可归的隐痛,便把头一下子伏在膝盖上,无声地抽泣起来,而且一任泪水滂沱。

不知隔了多长时间,她听到院内有脚步的响动,抬起头来,发现一个年轻的姑娘匆匆走上了台阶;等她站起身来,才发现对方正是何雨。两人都同时愣住了。

原来,跟踪着凌清扬的何雨见她进了院子,就在门廊的拐口中等候。过了好长时间竟不见对象出来,又见影壁后的庭院内腾起一阵烟雾,她连忙贴着影壁观察,发现院内竟空无一人,连自行车也不见了。何雨的担心使她犯一个判断上的错误:她原以为这一带民居都有后门,梁子已约好在后门处接应,便判断凌清扬已从院内离去。等她走上台阶两人四目相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完全没有了退路。

“原来是凌董事长,你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来观光这破院子呢?”

凌清扬很快意识到何雨的出现是怎么一回事,她淡淡一笑,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可那满脸的泪痕还是暴露无疑了。

“何警官,你们还是挺关心我的,我还是应该表示感谢喽。”凌清扬的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尊严与矜持,并暗含着几分讽意。

“是啊,凌董事长,这里不是格格府,你作为梁州的贵客,我们还是要负责您的安全的。”何雨的嘴不饶人,反唇相讥,眼睛扫视着院内老旧的危房,露出一副质疑的神色。

“既然何警官问,我倒不妨如实相告,我来这儿是为了了结一个朋友的嘱托,来祭奠一下这老屋的主人。”凌清扬已经恢复了平静,这与她脸上的泪痕显得很不协调。

“哦,你的朋友也是梁州人?”何雨重复着这句话,眼睛却盯着院内残留的一些纸灰。

“是的,她的父母在文革中死了,她几十年没回来过,听说我来梁州,特地让我到这里看一看。”

“你的那位朋友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何雨对这位女商人的话根本不信,故意刨根问底。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如果有的话,她肯定会回来的。”凌清扬回答着,又像在自言自语,在这一瞬间,她分明看到何雨眼中深藏的那股冷飕飕的冷意。

“何警官,我们现在也算是熟人了,我在梁州落脚,以后少不了给你们找麻烦。”凌清扬的口气一时变得十分恳切,脸上也堆上了笑意,“那天在酒店里,我实在是不知情,还请你不要介意。”

“那没什么,好在事情已经落实了。”何雨也把弦松了下来,她在屋内走了一圈,只见室内结着蛛网,地下积土尘封,“看来,凌老板对梁州是了若指掌了,包括这破院老屋。”

“我这个人,到个新地方喜欢到处跑跑,尤其是梁州古城的胡同小巷,别有一番情趣。这里城美水美人也美,和我挺对缘分的,当然也包括你们警察。”凌清扬不仅完全转变了神态,而且在竭力拉近和何雨的距离。

“谢谢凌老板对梁州的厚爱,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你尽管提出来,有困难找警察嘛。”

“何警官,说到这儿我还真有一件事情相求,你能听我说说吗?”凌清扬变得真诚而又认真,指了指门口的青石阶,“如你不忙的话,咱们能不能坐一会儿。”

何雨觉得这正是了解凌清扬的一个好机会,点了点头。只见对方从自行车座里抽出了一张报纸,张开来铺在青石上,两人便挨得很近地坐了下来。

凌清扬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镜子,翻过背面,露出那张有些发黄的照片,轻轻递给了何雨。

“我刚才说的那位朋友,如果在梁州还有亲人的话,就是这个孩子。”

何雨接过来,见是张长着水灵灵大眼睛的孩子,面颊着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逗人可爱。

“我这位朋友曾在这所院子里住,很早就出了国。这孩子就是她的女儿,原来在亲戚家寄养,后来她的亲戚意外去世了,孩子便没有了下落。”

“孩子有名字吗?”

“没有来得及起名字,她乳名叫丫丫,出生年月是1982年11月4日,阴历十月初三,癸卯时生的。”凌清扬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紧盯着何雨,神情中满含惶恐和期盼。

就在这一刹那,何雨注意到这个干练女人突然变得笨拙起来,眼神中带着只有母亲才有的那种悲天悯人的伤感。

“可她母亲为啥这么多年不来找她的女儿呢?!”何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问了一句,那神色完全是在谴责。

“……可能,可能她也有她的难处吧。”凌清扬含糊其辞地支吾着,她看着何雨因激动而涨红的面颊,然后把目光一点点移到她的脖颈,又从她的手腕滑到脚下,最后把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对方的手背上。

不知为什么,何雨觉得这个女商人变得有些怪异,那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女人有情有义,身上洋溢着一股温馨而亲和的气息,使人在情感上有一种无法推拒的感觉。

“这样吧凌老板,看得出来,你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倒是对梁州有了感情,我得代表梁州人谢谢你。我也十分愿意帮这位母亲找到自己的孩子,可这些年梁州变化太大,你要是能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比如孩子父母的情况,梁州还有什么亲戚呀,越具体越好,或许有一天真能找到这个孩子呢。”

“那、那好。”凌清扬有些激动了,“若是能找到她,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会补偿的。”凌清扬显得有些不能自持。她一下子握住了何雨的手,久久没有松开。那手心全是汗,带着体温的传递,绵软而轻柔。

何雨听得心中暗笑:这哪是为别人找孩子,分明是找自己的孩子嘛。看来,再精明的人,遇上亲情至爱都会露出真面目来的,可这自称姚霞的洋太太怎么会有梁州城的孩子呢,真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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