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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周的记忆总会回到那个叫叶县的小地方,叶县不大,是A城的一个穷困县,全县地多人少,常年干旱,九十年代还挣扎在温饱线上。那时候莉莉周还叫周雪莉,背着一个偌大的书包提着一个铁皮饭盒穿梭在叶县唯一一所高级中学宿舍与教室之间的小路上。
她住校,每到周末便要骑着一辆除了车铃哪都响的破旧自行车,翻过四十公里坑坑洼洼的土路回家。家里常年不变样,一口黑色大锅,灶台下面几把将要燃尽的柴草。一盏晕黄的日光灯,那是他们全家夜里的唯一照亮工具。两个接近婚龄的哥哥总是蹲在墙角如狼似虎地吃烙得发黑的玉米面饼。家里人大部时间不说话,唯一一个能引发争议并吵架吵到脸红脖子粗的话题,就是关于周雪莉要不要读书的问题。闷不作响的老爹最后把烟锅摔得嘣嘣乱响,才能堵住两个唠骚不断的哥哥的嘴。从小周雪莉就知道,自己的书读得不容易,周围像她这个年龄大的女娃大部分都订亲了,两个哥哥因为掏不起村里娶媳妇要的巨额财礼至今还是光棍。
返校后就是拼命的学习,老爹说家里几辈出不了一个文化人,周雪莉从小学习就好,年年往家捧奖状,撑死了劲儿也得往上供她读书,将来女娃照样光耀门楣。她不能不给老爹争脸。
眼看就要考大学,高三学习紧张她回家的次数更少了,老爹搭了别人进县城的车来看她,走到高中门口他见女心切,一路急走,甚至没看到迎面疾驰来一辆黑色轿车。手里捏着被汗水浸湿的五十块钱,插在上衣兜里还来不及掏出来,在吱吱作响的刹车声中他就被撞飞在地,车子见状头也不回地一溜烟不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老爹嗫嚅半天,指着学校的方向的手最终沉下去,临了他都没有闭上眼睛。
尸体停在镇政府门口两天,那是族里见过世面的大叔大伯出得主意,一天不抓住逃匿的司机就一天不挪走,那时候,莉莉周披了一身麻衣靠在镇政府的大门边上泪流不止,父亲走了,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去了。
镇政府大门口人来人往,有个戴眼镜的青年路过时忽然停下来,蹲在她身边,问她事情的原由,周雪莉低低哭泣,讲到父亲是因为给她送生活费才被车撞的就泣不成声。青年人默然,跑到旁边帮她买了面包和水。他告诉周雪莉,他也无能为力,这件事不归镇政府管。她问他,你是当官的吗?他摇头,说自己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调在这里当文书。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找他,并告诉她他叫葛月明。
父亲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出殡那天母亲因为悲伤过度,第二天就卧病不起,不等父亲过了头七,她也仙逝而去。家里一下子垮了,对于周雪莉来说天都塌了。
带着黑纱和无法抑制的悲伤回到学校上课,她又遇到了葛月明。因为县高中就在镇政府的对面,葛月明经常买些东西来看她,后来她问他他当时出于什么心理,他回答不出来,说当时就觉得她很可怜,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竭尽全力帮她。
高考完那个暑假那么漫长,家里永远是一片沉默,没有哥哥会来问问她考得怎么样,连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再读书的机率几乎没有。隔壁二婶过来串门说帮大哥说了一门媳妇,人家提出来知道家里情况不好,那边姑娘家也有个没媳妇的哥哥,说着停下来瞄了一眼周雪莉。周雪莉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甩门而出,背后听见大哥粗声粗气,这事由不得她作主。
躲在家后门的麦堆里,她放声大哭,哭泪了有时候会抬头看看天空,漫天的星辰低低的,似乎伸手便可以触摸,夜真静啊,除了她自己低声的啜泣声就只有周围隐隐约约的虫鸣,仿佛这世界真的就她一个人。
第二天天不亮,周雪莉就偷偷收拾了东西一个人悄悄出发,站在村头,她朝父母坟头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也许这一别,再回来就不知何年马月,她不能忍受哥哥们为了自己就要拿她换亲,毁掉她的一生,她也永远不会原谅她的哥哥们。
那天清晨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去找葛月明,这时候能帮到她的人只有他。走了几十里山路在阳光升起的镇政府大门口她等待他出现,当葛月明出现在人父亲出事的那条路上时,她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到了希望,泪涮涮流下来。他带她在路边摊上吃了早饭,听她讲完自己的遭遇,当机立断带她找了学校的校长。头发花白的老校长跟她曾经的班主任商量一下,决定让她先住在学生宿舍,并托人在附近一家饭馆给她联系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帮她解决温饱问题。至于将来的事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再说。
周雪莉一直很努力,学习勤奋刻苦,班主任对她抱予了很高的期望。南方那所著名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学校那天,周雪莉捧着雪白的通知书信封泪流不止,班主任也哽咽地说山窝里终于飞出了金凤凰,葛月明跑前跑后,兴奋得像是他自己考上了大学。
那年八月末,周雪莉真的像老师嘴里的金凤凰一样飞出了贫穷的叶县,从此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等数年她回县城时才发现当初的班主任早以调离,一切物是人非。
葛月明帮她预支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作为一名刚刚毕业才走上工作岗位的公务员来说,他并没有多少积蓄,为了湊齐那笔钱他第一次跟市区的父母撒了谎。送周雪莉上车,雪莉抱着他哭个不停,喊着哥哥,你一定要来看我。你一定要给我写信。
周雪莉的大学生活很苦,别人花前月下,她却忙着赚钱,做家教,帮零工,晚上推销商品。别人坐在咖啡厅里小资情调,她躲在教室里补拉下来的功课。那四年支撑她的唯一的动力就是葛月明一个月两封写给她的信。葛月明依旧常常给她汇钱,后来被她拒绝,那时候,她依靠自己的能力已经能够读完大学,开始有闲钱给自己买漂亮衣服,从外表上她已经看不出一点点农村女孩的土味。大三,她在生日那天打电话告诉葛月明她喜欢他,她要他等她大学毕业,她要嫁给他。彼此的葛月明依然在遥远的北方叶县做着安分守己的小公务员,暑假生活开始的时候他从叶县坐火车来南方看她。见面后他们紧紧相拥在火车站,从此确定了恋人关系。
N大座落在南方的一个省会城市,经济繁荣,南来北往的车流交织如梦。周雪莉挽着葛月明的手臂陪她看著名的长江大桥。
桥下汹涌的长江水让葛月明感慨万千,他反反复复自问:“为什么我们那个地方那么穷?一辈子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雪莉,等你去毕业去深圳发展吧,我在老家等等你大学毕业,然后我们一起去深圳。”
周雪莉那时候已经出落得很高挑,留着柔顺的长发,温顺地依偎在葛月明身边微微点头。那个傍晚在夕阳如酒的大桥上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大学毕业后别人都忙着找工作,周雪莉毅然决定一个人南下,她要去深圳那个据说遍地黄金的地方打拼。学得是艺术设计专业,刚开始时很艰难,夜里会哭泣,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想起葛月明,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要陪她来深圳一起打拼,远离那个小县远离贫穷和痛苦的源头。可是她苦等了整整一年,等来消失很久的葛月明要结婚的消息。他在电话里告诉她,他对不起她,他父母不允许他辞职,帮了找了一个父亲在市政府当一把手的女朋友,逼他尽快结婚。
周雪莉在他数度哽咽的哭诉中听明白他的意思,他最终还是决定要负她了。站在人潮涌动的深圳街头周雪莉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外何处,这么多年的依托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她的城池在一那句“你忘了我吧”中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