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不注意万雷的毁谤，却也不像小时候任她打骂。她骂他的时候他会顶嘴，打他的时候他虽不还手，可是要么跑开，要么紧紧按住万雷的手不让她打到自己。于是海子殴打继母的名声又不胫而走。到了海子上高二的时候，正好他的班主任是特殊时期造反派出身，属于当时“一贯正确”的人，听到了这个事情不辞辛苦地用家访的名义找万雷打探了一番，立刻像在革命队伍里发现了阶级敌人一样兴奋起来。先是秘密组织几个班干部开会研究怎样教育海子，随即在一次班会时支开海子对全班同学宣告了海子的劣迹，告诫学生不要跟海子走的太近，以免受到他的影响。老师让海子放学留下了其他同学，海子也没多想，那一段他学习劲头正足，成绩也提高的很快，一心想着回奶奶家吃了饭就到教室上晚自习。快到家时发现有个作业本落在学校，而他原本计划在吃饭之前啃掉这块骨头，于是兴冲冲地跑回教室取本子。老师告诫同学们远离他的话正好被他听个清清楚楚，他一直为自己的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有自卑感，现在全班同学都知道了他家的事情，他如五雷轰顶般愣在教室门口，木然地看着同学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走过，班主任早在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宣布放学就走的不知去向了。海子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事情，他想过在明天早自习的时候自己出面向同学们说明一下，可是说明什么呢？说自己在家受万雷的欺负？还是说他自己不应该反抗万雷的打骂？有了老师的话在前面，就是真有机会辩解谁会相信呢？这是他平生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他根本无力解决。可是身边没有一个成年人能指引他怎么做，奶奶看他情绪低落，只能从有限的生活费里挤出一点给他弄点他平时爱吃的东西，而他爸爸根本没有时间关注他的情绪变化，他挨了万雷的打骂他最同情他的时候不过说“你好好学习，考出去离开这个家。”每天被同学老师孤立着，叫他怎么能好好学习呢？
海子的学习成绩从此一落千丈，学会了抽烟、说脏话，班主任对着海子爸爸痛惜不已，说海子本来是清华北大的苗子这么不上进太可惜了。万雷幸灾乐祸，对海子爸爸说海子看样子是没希望了，还是重点培养小威小蜜吧。特意出了几百块钱给小威买了一台当时流行的收录机让他学英语，海子偶尔回去好奇地想摆弄一下，她赶过来一顿臭骂。可是小威天生不喜欢学习，每天用这台录音机听流行歌曲。
海子勉强考上了一个大专，算是县里一个单位定向培养的，带了简单的行李住到市里的学生宿舍。宿舍里的学生都是附近几个县城的，每到周末都忙着回家去，海子从心眼里不愿意回自己的家。可是这事也由不得他，海子爸爸每次只给他一个月的伙食费，不管心里怎么不情愿，到了断粮的时候也只好挤上火车回家去。每次下了火车他都先到奶奶家去看奶奶，跟奶奶聊聊同学老师，奶奶越来越老了，他心里惦记着她，同时也是在捱时间，受窘的时刻能拖一会就拖一会。该说的都说尽了，外面看看天就要黑下来了，奶奶只好开口赶他回家去。他答应了走出去，越走脚步越沉重。如果是海子爸爸在还好，不等他开口他就主动拿出下一个月的生活费来。如果赶巧海子爸爸不在，海子就等着也不是，走了也不是。万雷像看什么新鲜事似的看着他坐立不安的窘相，跟小蜜和小威说话的语调里都带着胜利的喜悦，她等着海子跟她开口要钱，然后好借机大大地奚落他一番。“你不是跟我吵架的时候说不要我一分钱吗？有能耐自己想办法去呀！”晚上八点多的火车，明天就要上课，海子急的暗暗流汗，可是绝不向万雷开口要生活费。有时候在最后一刻海子爸爸出现救了他的急，有时候等到最后一刻海子只好空手上火车，至少下一周的生活费他要向说的来的几个同学借，下一周回家拿到生活费再还给他们。三年的大专，海子都是在向爸爸万雷拿生活费的恐惧里度过的。别的同学风花雪月地享受大好青春，他只暗自庆幸手里的钱还够维持一周，不用回家面对万雷那写着嘲笑的脸。
海子本来以为毕业了就能立刻工作，不用再接着做要生活费的噩梦了。没想到他们这一批毕业的学生单位迟迟不通知他们去报到，海子和他的同学都成了待业青年。他的同学每天凑在一起打牌聚会玩得不亦乐乎，海子就自己买了字帖练字。此时海子的小姑姑结婚搬走了，他搬来跟奶奶住，奶奶每天围着他忙前忙后，他也有了依靠一样气定神闲。悠闲的生活没过几天，万雷就上门了。小蜜爸爸出差带回来一些水果、糖果，万雷挑了个小芒果、几块糖和扔在客厅茶几下大半年的几个尘封的核桃装在塑料袋里，又把塑料袋放进一个装衣服的硬纸袋里，一路跟邻居们打着招呼进了奶奶的小屋。放下东西说了没几句话，就对着正收拾笔墨的海子开了火。“那么大个小伙子不想着挣点钱，整天在家里白吃饱！”诸如此类的话越说声音越大，原来奶奶和海子都默默听着，后来奶奶忍不住说：“不是等单位通知吗？让他上哪儿找事去？”万雷立刻暴跳起来：“都是你惯的他！眼看着这没出息的东西，说都不让说。既然这样以后也别从我这儿拿生活费，我不养活白吃饱！”说完扔下东西就走了。海子狠狠扔下手里的东西气的呼哧呼哧的说不出话来，奶奶在一旁默默垂泪。
海子想了一夜，第二天起大早跟小姑姑借了杆老秤和几十块钱去郊区菜农手里批了些刚摘的扁豆，用自行车推着柳条编的大筐到繁华的路段卖。有人走过他心里就忐忑不安，怕遇见熟人。有时远远看着像是熟人，他就推起车子装作走路的样子，准备跟人家解释说这些扁豆是农村亲戚送的。好在第一天有惊无险，虽然剩了小半筐扁豆，总算是赚到了不到二十块钱。晚上回家奶奶把他剩的扁豆摊在地上阴凉的地方，海子抓了一大把让奶奶烧菜吃，奶奶开始还舍不得。海子说别舍不得，以后咱家就是卖扁豆的了，卖扁豆的还能没扁豆吃，成了笑话了。奶奶也跟着笑，看看海子晒黑的脸，眼圈红了。
海子卖了几天就赶上了连阴雨，摊在家里地上的扁豆虽然奶奶不停地查看挑拣还是普遍有腐烂的趋势。海子说分给姑姑吃了算了，就动手装了一袋子给姑姑送过去，回来看见奶奶也装了一袋，“海子，这个给你爸送去。”海子的不去到了嘴边，看看奶奶的脸色又咽了回去，低下头拎了袋子走出去。
海子爸爸、万雷、小威、小蜜正围了圆桌有说有笑地吃饭，见海子来了万雷小蜜都不响，海子爸爸叫他过来吃饭，小威忙站起来帮他拿碗筷。海子说不吃，把手里的豆角放在靠墙的地方。“这豆角都要烂了，哪儿来的？”万雷瞄了一眼问，“你奶奶买多了吃不了了吧？”“是我从农村批来的，这几天上街卖剩下的。”海子扭头对着爸爸说。爸爸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谁让你去的？这让亲戚朋友看见怎么说？你好歹是大专生，卖菜？以后还找不找对象？”海子不看万雷也知道她此时的表情，他说：“我想自己赚点钱，不能总靠你养活。”嘴里强调着“你”字，眼睛瞟了一眼万雷。万雷阴阳怪气地说：“他是你爸爸，你爸爸有钱！让你爸爸养着好了。”说着顺手拿了那袋扁豆起身去了厨房，砰的一声整个扔进了垃圾桶。海子爸爸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看海子，“今天单位通知你明天上班了，我正想吃完饭过去告诉你。”看海子脸上透出喜色，他又说“这次分来的人多，我问了厂长恐怕办公室里留不下，可能要下车间干活，你要有思想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