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子牙大娘不到三十岁一嘴牙就全部掉光了,然而接下来的五十多年,无论是吃糠咽菜还是吃鱼啃骨头,她的牙床练得比别人好牙还得劲儿。
豁子牙大娘是我大爷爷的儿媳妇,住在我家老屋的后院,离得近,我大奶奶死得早,没有婆婆,因此与我奶奶关系非同一般。年青的时候,我大娘因为她没少受了我奶奶的气。我大娘生的闺女多,奶奶不喜,豁子牙大娘因此常常挤兑我大娘,况她又比我大娘会说话,婶子长婶子短的,特别嘴勤,我奶奶有什么事不同我大娘商量,却要与豁子牙大娘商量。
入社的时候,我那个大爷当生产队长,豁子牙大娘被安排在伙房里打汤(那时也就全靠那点汤水充饥)。每当排到我大娘的时候,豁子牙大娘总是给得少。我大娘说:不是小孩半瓢吗?豁子牙大娘带一点蔑视地抬着脸,擎着勺把,拖着长音:哎哟……大人一瓢,小孩半瓢……
一瓢不满,半瓢不够。
我的姐姐们还在家里等着……
我大娘因此伤了心,很多年,很多事,都忘了,可是忘不了她对她的伤害。
划成分的时候,我大爷在外地教书,父亲还小,跟着大爷上学。爷爷什么都不懂。我奶奶听信了豁子牙大娘的话。我们家因此划了一个富裕中农。
因为这个富裕中农的成分,我父亲连着验了两年空军,两年都没有走成。我大爷因此在学校睡了三天,三天没有吃一口东西。
我记事的时候,豁子牙大娘已经嫁了女儿,娶了儿媳妇。她当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六十多岁,她与我那个大爷还常常打架。有一回,两个人打架,我那个大爷,到处转圈子找东西,好象找家什打她似的,边弯腰找着,边嘟噜:不行就离婚,要不上你娘家去,咱评评理……
话还没有说完,豁子牙大娘早从门后抽了一把大扫帚拍在他身上。
族里的人们边拉架边大笑:离什么婚呀,都没领结婚证?!一边笑我那个大爷:笨呀,打个架都不会。
说到大爷的笨,还有一个小故事:因为豁子牙大娘能过日子,领家领的好,农村里刚一时行自行车时,他家就买了一辆,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辆。可是他学了好久也没有学会,又怕人家借,只好把自行车吊到梁头上,这样吊了好久,终究没有学会,最后不得不卖掉了。
谁想要从他手里借出一点东西来,真是比登天还难。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队长的。
估计他当队长,出谋划策也是我豁子牙大娘的功劳。
他六十多岁去世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跟在我姐姐们的后边,听她们哭的那个叹,一直想笑,阿弥托福,真是罪过。)。
豁子牙大娘从此解放了,农闲的时候,可以天天坐牌场没人管了。
她是我奶奶的牌友,我小时候跟着奶奶睡觉,每天等着奶奶散了牌场才能睡觉,常常看到两个人为了二分钱争得脸红脖子粗,争来争去,几天不说话。我奶奶颠着小脚深一脚浅一脚从她家里出来的时候,总是发誓:以后再不与她来牌了。
可是过不了几天,豁子牙大娘来喊了,婶子长婶子短的,她们就又和好了。
家里种了二十多亩地,豁子牙大娘比年青人还能干。七十多岁的时候,放权了,把家里财政大权交给儿媳妇,可惜我那嫂子胳肢窝里过日子惯了,不会操心,也是个笨娘们儿,有了钱不知放哪好,有一天家里晒破棉花套儿,从里面晒出一大捆儿钱,还有一次被老鼠拉走了一些,啃成了碎片片,大约它也觉得钱比什么东西都好。
现在豁子牙大娘也过了八十岁了,前年冬天回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两眼的眵目糊,嘴巴依然窝着,一脸的皱折,灰黄发暗,舒展不开,病恹恹的。说话也没有了大声。牌是不能打了。老的老了,我奶奶长年住在姑姑家,架也没得吵了,没有牌友了。没事的时候,还用手摸挲摸挲牌叶子,然而早已看不清,连牌也快拿不动了。
去冬回家的时候,她却象焕发了青春一样,又行走自如了。她最小的孙子,刚刚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她要帮着看孩子。
我常常想人活这一辈子图了什么?吃也没吃到肚里,喝也没喝到肚里,一辈子,争强好胜,为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为别人,一日日操劳。功过是非,有谁评说呢?都是小人物。平凡的生命,平凡的活过。
正象鲁迅先生的《野草》集序言所说: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
每一个生命相对于万有的宇宙或者生命的无限来说,都象一株株野草。
无论活着的还是走了的。都不足以改变这个生存的大环境,时代的大环境。因为太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