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真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她被她的四个孩子累的喘不过气来。她从集上回来,赶紧喊:“转粉,快给点开水。”她坐在炕头上,满脸是汗,她问开水呢,我说就这,从壶里空的。她扬起手把碗摔了老远,她哭着说我们老的小的不把她当人看,成天守在家里,一壶开水也懒得烧,难道不知道她的胃和她的肚子只能喝开水吗她真后悔生了一大堆却没人为她赶集回来准备一碗开水难道她赶集是耍去了吗。说着她从她的大布包里掏出了一大堆东西,有枣,刚熟的水梨,香蕉梨,一袋红糖,一袋碘盐,几串项链——两块钱一串的那种彩色珠子项链,她怒气冲冲的喊我们过来,然后又恶狠狠的给我们挂上,把我们推远端详了一会,自言自语:本来我不想要,你外奶硬让我拿着,我对这些东西很讨厌的,打扮的花花绿绿轻浮样,不过你们戴着还好看。她擦干眼泪又把他小儿子拉过来亲了一口,她说她小儿子是爱她的,不过谁能说的准呢,她二女儿是最孝顺的,不像娟子,你舅舅让她端盆洗脸水都支不动,要说咱们娃娃还是有教养些,穷是穷了点大理不差。
她像做贼一样溜进了房里她的大衣柜跟前神神秘秘的打开柜子,把枣,水梨,香蕉梨,红糖统统放了进去,她喜欢把水果放在衣柜里,她说让衣服和柜子有水果的香味真是很好。
我们是知道怎么去打开那个柜子的,然后把存的水果一点一点的吃完。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嚎叫着说:“天哪你们这些狼生的!偷吃的一个都不留!”我们知道她是不爱吃水果的,碰都不碰,偶尔心血来潮了想吃时,还得放被窝里暖好久才敢尝一点。
这个女人做梦都想过上好日子。她说哪怕过上一天也好,让她摆脱这些臊臭的棉裤和破被子,她每季拆洗棉裤和被子时,总是祈求上天能让她摆脱这些破烂的写着贫穷的让人丢脸的东西,这些东西我们穿着上学,上面占面了尿渍,我们的爸爸穿着放羊,给别人阉猪,上面占满了羊粪牛屎和跳骚。这些东西每到春季在她面前堆成小山一样高。她后来胖的蹲都蹲不下去了,她走一步喘三喘,她喘着弯下腰给顾客量衣服,喘着答应老远一个熟人的招呼,喘着爬上我家背后那道梁,如果跟前没人,我估计她会大声喘,并沾沾自喜自己又瘦了不然如何能爬上这了不起的梁,如果我在跟前时她就装死,装着快要死了,让我拉她一把也好呀,她的好多条裤子都拉不上拉链了,我真替她丢脸。她吃饭也吃的不多,肚子却快赶上一头怀孕随时准备分娩的母羊了。她在厕所能从日出蹲到日落,她说拉不下来呀。如果是现在我知道那叫便秘,我有一系列的方子可以给她治,那一阵我快给她逼疯了,那一阵她那最孝顺的二女儿出去打工去了,不知道在哪个很远的地方,隔段时间就寄回来一些照片和几行字,她的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黄眼睛越来越无神,她说她很好,顿顿能吃上肉。她把她的照片逢人就拿出来炫耀,她说她二女儿是个灵动人她早就看出来了,将来不比她,不用在农村干活种地拉苦力,亲人和邻居都说她享福了,她享福了她别喊我呀,她总是半夜呜呜呜的哭醒,让我和爸爸轮流给她揉肚子,她说她的肚子快要炸了,她要爆炸了她要爆炸了,她就在这样的喊声中渐渐入睡,而我心里盘算着明年暑假留在学校不回来了,在家过的这能是人的日子吗,她的大呼小叫让我烦透了。
那天她从她小儿子学校刚回来,坐到炕上一句话都不说,我倒是给她吓着了,我问你怎么了,她说她想死,她说你以为你姐姐在外面过的有多好吗?你姐姐才十七岁,她说都怪那个驴X的佟世永,不是他殷勤的跑来给你姐姐说媒,我就不会把我娃早早的许给石家,他娃上大学了,我娃外面打工呢,我肠子都悔青了,她说转转(她有时候叫我转转),你看妈这辈子活的什么人,今天去看天辰了,个碎驴X的活象个叫花子,衣服脏的呀把我差点臊死了,你说他怎么就是你爸的亲种呢,他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洗,头发长长的像个疯子,听说成绩还退了好几名,老师找我谈话我就差一嚎啕大哭了,我原本还指望孩子能争口气,哪怕我这辈子完了也没说的,你看看,你大姐个死女子不听话,嫁了个穷光蛋,八代都翻不了身,妈就看你了,你把大学一定要考上,你哪怕将来待在哪都别回来在这。8年后我站在地铁口卖盗版碟时候我想起我妈的话我扑哧的笑了,笑出了眼泪,我难道不是那么争气吗?我考上了大学,我年年拿奖学金,妈妈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已经毕业四年了,在城市里当流浪汉,不过我是信守诺言的,我没有回到那个小地方,而且你知道吗?妈妈我有新内裤穿,月经来的时候可以用卫生巾而不是报纸了,我每天有澡洗,我难道不算前进一步了吗,谁还会去洗那些臊棉裤,妈妈会洗,我不会洗,我永远都不用洗。
我以为她老了肯定要在肚子上出毛病,她脱下内裤拼命的藏,我拼命的找,就是不想让她动冷水,冷水会要她的命的,即使不是现在要将来也会。她有一次碰见她的血内裤在我手里被我搓洗,她表现的相当不好意思,她觉得就凭我洗内裤这一条,她就很恨我,难道她没长手吗,她又疯狂的迷信,说我将来考不上大学,她不会原谅我,因为洗血内裤会把我运气都洗没了,她又哈哈大笑,她说她一想到我将是家里第一个走出农村的,她就高兴。她说还是她有远见,如果靠你爸个鲁事款(指没出息的意思),早早就给你买两个羊放了。
那时候他们两吵的很凶,为了我念书的事,我爸觉得死女子念书是白念,迟早是人家一口人,不仅把钱白花了,还卖不上好价钱,说现在村里女孩子哪个不是卖上万的,她坐在灶火后面的板凳上扬言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学,她说她不能毁了她娃一辈子,她可怜的二女儿已经让他给毁了,她的大女儿看样子蹲在土地上是蹲定了,她小儿子是他个亲种,能看出来是没什么指望的,不,她的小女儿无论如何她不能就这么毁了,这个地方是个毁人的地方,况且她小女儿又胖又矮,不念书怕连个好人家也寻不到,什么?让她四个孩子都窝窝囊囊的活一辈子,不,那这不是要她的命吗。我爸在屋外饮驴呢,我只听到两头驴和一头牛“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我爸是沉默的,其实我多么希望辍学,这样我就可以和二姐一样去打工了。
我的环境是多么局促呀,我的脸又大又丑,身材跟我妈一样,这使我无比恨她,学校里有一群蜂腰女子,嘴里哈着大蒜和咸菜混合的味道,对一群红脸的嘴里哈着大蒜和咸菜混合的味道的男生打哈哈,身上都臭都不嫌。
有一个细个子,长的像一只长颈鹿,脖子长长的向前微倾,他好像是善修饰的,有女人的手指,牙齿上没韭菜叶,我总得有个喜欢的人吧,我逼他抄我作业,他说他不想抄,他宁愿我替他写,因为我的笔迹很妙,他问我有钱吗,借给他点,我那出门在外打工的二姐刚卖完血,把钱寄给了我,我是有钱的,我折子里有存的,我手里也有现钱,我有整整十五块,我说你拿去吧,我点着蜡烛给他抄写笔记,我把语文里认为容易出错的题型给他整整齐齐列了一大本,标明了详细的注解。
高考前他请我喝橘子汁,他说我想跟你单独待一会,他很优雅的用他女人般的手指递给我一瓶黄黄的橘子汁,诸位想想看,我当时美极了,他说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他保管我听了准会大吃一惊,他说知道吗,我竟然就坐在你前面,我们的座位是挨着的,我说啊多么神奇且有缘。他说像他这样蠢的人跟我这样的聪明的女子从没有打过交道,他说是我改变了他,使我让他有了高飞的梦想,他说尽管他的基础那么差,他仍然愿意上所好学校,比如能跟我挨的很近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说他不敢奢望跟我上同一所学校,他没这个胆量,然后他说如果我能在考试时把我的答案给他参照下,那算是帮了他大忙了,后来他又说人都说他有潜力,只是需要提拔,在这个时候谁能提拔他呢?他的父母?算了吧,他的当县长的舅舅?算了吧(他好像说过他有一个当县长的舅舅,离我们县好远好远的一个县),他就这样说,时不时用他女人般修长的手指弹下落在裤脚上的灰尘,我们当时坐在楼顶上,太阳格外灼热,我的脸更红,眼皮更松,鼻尖上全是汗珠子,我就如同一个好色之徒,明明知道那是个有着疾病的屁股,却对她散发的肉香毫无招架之力,我拼命跟他多待了一会。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给他抄答案,我要对我妈负责任呀,且不说我二姐卖血供我参加高考。后来其实不用我担心,卷子分为A卷和B卷。他抄了我的答案,结果愈是考的很糟,考过很久,他逢人便说学校里那个大红脸耽误了他一辈子,哈哈,他妈的那头蠢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