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感觉是那把镰刀在飞快的向你走来,而不是你向它走去,带着狂热的激情和愤怒的炭火,镰刀向你走来,携着满腔自信,穿着银铠甲,像一道闪电,眼看就要劈碎几重天,带着激越的,涨潮一般的火热向你走来,而你只是张开双臂,等着它撞到你怀里。
你二妹站在大门外,听到了窑门口她爸她妈在你身后发出的恶咒,在六月午后刺目的日光中,看着你和镰刀越来越靠近,像一副缺少立体感的画,挂在墙上,吓的一动不敢动。
终于抓在手里,终于紧紧的攥住,攥住这一把力量,攥住这一股热血沸腾,攥住报复后的畅快人心,攥住这一个闪光的银亮,攥住这一对老怂的狂妄和缺德,攥住了,用尽浑身所有的力量你攥住了它,紧紧捏在手里,贴在胸膛上,你把头伏在上面,那一份灼热和火烫的感觉却倏忽不见了,贴在你胸膛上的只是一团温热的带着气流的东西,一个厚厚的lvchun在你额头上蹭来蹭去,你这才恍如隔世的发现,闯进你怀里的是一团黑,不是银白,那把银白的镰刀依旧躺在柴摞上,依旧在日晖中闪闪发光,而你抱在怀里的是你牲口黑黝黝的脖子,你牢牢攥在手里的是你牲口那挣断后剩下来短短的垂挂在胸前的缰绳。你的牲口低下头看你,神情复杂,似乎故意撞进你怀里只为了带给你一道神谕。你把它称作你的黑神仙,你盯着它的眼睛,内心的平静几乎把世界忘了,忘了柴摞上那把银色的镰刀,忘了那句中伤的恶咒,忘了跑的气喘吁吁、从沟路下面跑上来远远站着看你的二女儿,你的孩子脸上泪水肆虐,裤子从边上沿着裤缝一直撕扯到大腿上,跑掉一只鞋子的赤脚被路边的马尔刺扎的血流纵横,你的孩子双手垂在小身子的两侧,跑到你跟前,哭着,懊恼而抱歉的告诉你她把驴没拉好,都怪这头犟驴,看把她裤子撕扯成了什么样子。
“别骂驴。”你说,“快回去换条裤子,洗洗脚。我把驴拴好,去给你寻鞋子去。”你孩子说可能掉在路畔下面的豆子地里了,也可能飞进杏树丛里了,飞进杏树丛里可就麻烦了。
你孩子兴许还说了什么,可能还说她和驴一起等在日头里,你的驴起初还格外平静,平静的用尾巴摔打屁股后面来来往往的蚊蝇,后来突然警觉的把头扬起,撂开蹄子,叠起一层土雾,往回去的方向奔去,她牵着驴的手被拖在地上跑了好几米后才松开,驴跑了可不能全怪她……你全副心思拉着你的驴,把世界抛到脑后,一手牵着短短的半截缰绳,一手搭在驴奔跑的汗津津的脖子上,如同搭在哪个好兄弟的肩膀上,你们一起缓缓走到驴槽边上。
你站在驴槽边上,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仍然惊魂未定。回想着你怎样勇猛的朝着镰刀奔去,怎样迎面撞上了你的黑神仙,怎样在与它的激烈搏斗中渐渐平静下来,怎样恍若隔世的怀疑,这究竟是一场梦抑或是奇迹。你回想如果朝着那把镰刀奔去,如果擎着那一把银亮的东西朝院内哪个不提防的头脸劈下去,是不是真的劈碎了几重天,想到这里,你冷汗一身,因为当时跟前可连个拦你的人都没有啊,也许你二妹会扑过来拦你,但那还不是摔鸡娃一样被你轻轻的拎起甩出去老远,要知道你那时可正处于癫狂的暴怒中,一声“野味”几乎把你点着了几乎使你熊熊燃烧了。可是你的驴怎么会恰逢你烈火燎原的时候迎头把你拦住的?驴难道是听了什么神谕吗?你的驴它犹如黑神仙,似乎从天而降,把你从毁灭的临界点拉开了。你的驴,你以后不能再打它了。“你个狗日的碎东西,我再不打你了,我何社社的救命恩人呐!”你最后一次神经质的拍了一下它的大肚皮,走了。
夏日凉风习习,你轻松的叼着烟,沿着沟路去寻你孩子跑掉的那只鞋子。回来的时候,你朝院内望了一下,院子里面,一对夫妻,身边围着三个年龄都够嫁的女儿说说笑笑,你扑哧的笑出声了。你想如果没有你的黑神仙,你定是抓起了那把镰刀,这个下午散布在这家院子里的将不是笑声而是哭泣了。到底都有什么仇恨嘛,哎,你像个哲人一样感叹了一句。
你一路上傻笑着走进了大门,把你婆娘吓坏了,以为你疯了,路的事没商量好,你倒还傻笑,这不是疯了吗?天哪这不是疯了吗?几年前的狂病是不是又要发作啦?你一路上傻笑着傲慢的进了窑门,谁也顾不上搭理,半蹲在炕背后,你唱起了“王宝钏守寒窑”的段段,声音慷慨高昂,把悲剧唱成了喜剧,故事里的王宝钏兴高采烈的诉着苦,乐观的调子里完全没有了“守寒窑”的凄凉。从门口看,只能看到你头骨后凸的后脑和半截瘦肩膀,在昏沉沉的炕背后幅度夸张的摆动。这下你婆娘娃娃都断定你疯了,你小儿子站在门外头“哇”一声哭了,把你哭了个莫名其妙,你头也没回骂你婆娘把娃又咋阴治了。婆娘小心翼翼的问:娃他爸,你没个啥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听了你婆娘的问话,大笑着回头,告诉她你想吃韭菜饼子,让她给你烙去,韭菜多多的肉多多的鸡蛋多多的,你要痛快淋漓的吃美、吃好,然后给她讲一件传奇的事。
煤油灯下,你一家六口炕上坐了两个,风箱上趴了一个,依着案板站着一个,灶火后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一个,你蹲在炕对面的墙根上,盛放韭菜饼子的碟子搁在你并笼的大腿上,你双手油麻麻的,一手扶着碟子,一手抓着韭菜饼,一边唏嘘着享受烫呼呼的美味,一边娓娓道来白天发生的故事,你说你怎样听到了“野味”两个字后头皮发麻,浑身震颤,满脑子闪着白光,怎样看到柴摞上那把镰刀愤怒又狂热的向你奔过来,怎样和迎面一头奔跑的驴撞了个满怀,怎样把所有的狂暴和愤怒用来征服一头同样狂暴和愤怒的驴上,结果怎样平静下来,最后发现紧紧攥在手里的是一根缰绳而不是镰刀,怎样在寻鞋回来的路上往大门里偷望了一眼发现他们一家人都活着都谈笑风生。
就这么个传奇的事,是咱们家驴救了你爸。说完你摸着你小儿子的头,打着哈欠看样子你累了,你转身把婆娘娃娃摞在惊扰里,自己回正窑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