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华在一间还未关门的铺子前停了下来,这是一间不大的伞铺,门口两根古朴的红漆柱子,经过铺里的灯光往外一照,两盏明亮的红灯笼将两个明显的伞字投射道门前的地上,此时她正站在这两个伞字中间,那灯光也将她笼罩在一片银辉里,门口两边立着两株正开得灿烂的花树,灯光下举起玉剔般的花,如两尊袅袅的美人雕像散发阵阵袭人的香气。
铺里很静,只能听见沙沙的纸声和轻微的咳嗽声,墙上挂着几把打开的伞,在风的吹拂下摆动着。
她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一阵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色的杭绸伞,上等竹制的伞骨,绸制的伞面,红的如火,紫的似雾,蓝的,就像无痕的天空。上面绘着满苞的梅枝,盘虬卧龙;水藻中悠游嬉戏的游鱼;紫的绿的雍容的牡丹……每把都散发出清新脱的韵味。
她仿佛打着伞走在江南如烟的青石路上,仿佛置身于小桥流水般的诗境里,俯视岑寂的流水,灵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飘浮于这繁华躁动的尘世之上,与漫卷的流云相容相知,随风去了遥远的地方。
她的手轻轻抚摸光滑的伞面,流连于这一片绿肥红瘦之中。完全没有留意到旁边那个正在看着她的人,在他眼里,这个突然闯进视线的女子,就好比凉月清辉下的一枝冷梅,孤傲幽寂,充满淡淡的哀伤,眉宇间那股令人费解的惆怅如韵梅般散发着暗香,袅袅绝于尘世之上。
细细欣赏过每把伞之后,沈月华垂下眼,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抬脚转身准备离开,不经意的一瞥,看见铺子的角落处,一个穿着素色长衫,面色清瘦的男子正看着她,目光相遇了,短短几秒钟,胜似隔了几度春秋,她终于觉醒似的逃离他的眼睛!他也只抿了抿干薄的嘴唇,低下头,一种莫名的感觉融化在心里,都仿佛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些微熟悉但又陌生的东西。
“小姐,要买把伞吗?”男子先开了口。
“噢,不,不,不用了。”她吞吞吐吐的回答道,满眼的茫然与无助。
手捂住突然疼痛难忍的胸口,她晃晃悠悠的迅速往外走,刚到门边,终于支持不住了,身子向前一倾,吐出一口鲜血来,顿时,天旋地转,心里也开始迷糊,下意识的,她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倒了下去,如枝头无力的玫瑰,突然跌落枝头,那样悲艳,那样让人痛惜;又如一只中弹的孤雁,在哀鸣中跌落成一抹凄艳的背影。
她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唤声,便不省人世了。
这一夜,沈月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充满了儿时的痛苦记忆:尸横遍野的路上充满硝烟,到处是惨红的血,痛苦的呻吟,她穿着儿时的衣衫,满身尘土,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街上,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让她心内充满了恐惧,她浑身都在不住的颤抖,突然,她隐约听到父母在呼唤自己,那声音从滚滚浓烟后传来,及至她穿过浓烟看到父母时,却听到两声枪响,父母双双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她撕心裂肺的哭叫着扑到父母鲜血淋漓的身体上,身后一阵马嘶,她回头一看,一个骑马穿军装的人从浓烟里冲出来,面目狰狞的笑着,举起了手枪,对准了她惊愕的脸庞……
“啊……”沈月华从噩梦中突然惊醒,汗水已经浸湿她额前的头发,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两眼直直的盯着前方。
“小姐,你醒了。”床边一个丫头问道。
她满脸惊惧的盯着这个丫头,心里嗵的一声,继而低下头,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极力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随后才意识到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便问这个丫头:‘‘我这是在哪里?”
“我叫小桃,你是在我们江府上。”丫头答道。
“噢”,她缓慢地说道,抬头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只见一色的仿古家具,碎花地毯,轻纱糊的木质窗,墙上挂着几幅腊梅图,幽姿淡雅,每幅底下都有一行诗句,她只瞟到一句:“清绝,影也别,知心唯有月。”
虽是客房,但也布置的舒适雅静,她挣扎着想起来,可双脚刚一落地,就觉得满眼冒花,头重得像要向前栽去,她慌忙用右手抓住小桃的手臂,慢慢的坐到床沿上,定了定神,问小桃道:"我昨天晚上是住在这儿吗?”
“是呀,当时你突然晕了,吓得我们少爷不知该怎么办,是他叫我们几个丫头扶你进来的。”
“那你们少爷现在在哪儿,我得谢谢他。”沈月华急忙问她。
“少爷昨天晚上请大夫给你看了病,守了你大半夜,现在还没起来呢,小姐,你还很虚弱,还是躺下来再休息一下吧。”小桃很坦白的回答道。
沈月华没有说话,只是顺从的躺了下来,她的脸突然一阵发烫,看到小桃还在旁边站着,便笑着对她说:“我没事儿了,躺一下就好,你去忙吧,太麻烦你了。”
小桃看见她确实好多了,想着她可能要清静一会儿,也就不在这儿打扰了,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回过了头,道:“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你就喊我。”
沈月华笑着点点头,看着小桃走出了门,她就撑着坐了起来,看看屋内,发现墙角处有一个盆架子,上面的盆里有干净的水,盆架的旁边又有一个铜架子的梳妆台,回头在床上找到了自己的化妆包和披肩,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先去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开始化妆,当她坐在镜子前面的时候,里面的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吓得她差点儿叫出了声,十几分钟后,一张如常时般艳丽的脸庞便出现在了镜子里,她习惯性的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确定满意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松,她整个人都无力的瘫坐在了凳子上,感觉到浑身散架似的的疼痛,皱着眉,咬着牙,她坐到了屋子中间那张圆桌旁边的凳子上,披上披肩,等着那个救她的人来。果然,没有几分钟,窗外就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夹杂着细小的谈话声。
吱呦一声,门开了,她抬头看着进来的人——昨晚的那个青年,背后跟着小桃,刚才是他们俩在说话,那青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还夹杂着几分不易觉察的拘束感,他穿一件石灰色镶白边的长衫,眉清目秀,却略带病容,看到她,他先是一惊,随后便笑着说道,“大夫说你应该多休息的,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她看了那青年一眼,只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用语言难以形容的东西,是什么,她一时还弄不明白,只是她一直以来保持的警惕慢慢消散了,听到他的话,她便回答道:“我已经好多了,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她强装着站了起来——完全好了似的——走到他的面前,向他微微鞠了一下躬,眼角带着一如既往的笑。
江志远一时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答,也忘了冒昧与否,问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沈月华愣了一下,她往窗外瞅了一眼,道:“沈,沈月华,真的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还没告诉您呢,那么先生怎么称呼呢?”
“我叫江志远."青年笑着说。
“昨天晚上真是太谢谢江先生了。”沈月华说道。
“不用客气,任凭是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不会袖手旁观的,况且当时情况又是那么紧急,大夫说沈小姐是急火攻心,突然遇到什么事引起情绪的巨大波动,才突然晕倒的。不知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志远关切地问道。
“江先生住的地方真美!”沈月华故意转移了话题,朝屋外走去,沐浴在阳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已经不早了,她该回去了,下午还有一个重要的宴会要去参加,她就对江志远说:“江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改日我一定会登门道谢的。”
突然听见沈月华要走,江志远本想挽留一下,但又想到她一个女子,昨天一宿没有回家,家里的人肯定很着急,于是就答应着送她出去了。
看着车子载着沈月华远去的背影,江志远的心忽然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敲了一下,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