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竹抬头看看芳芳儿，可不又长了一头，比夏备慧小半岁，竟高出半个脑袋，脸色也比自己孩子好，想来平时日子过得不错，就火从心起！这小姑子一家，吃光了自家，就来刮娘家！娘家人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那么点儿钱，那么点儿粮，时不时的被她卷走。自己辛辛苦苦，累死不累活地往里挣，自己孩子还没得着，就扒给了别人。真是冤得慌！她拿针狠了劲儿往下一戳，却扎了手指，疼得“唉哟”一声，定睛看时，血已从针眼儿处冒出来，赶紧找块碎布把血擦了，用手指紧紧压住那个针眼儿。
不多时，夏妈做好了饭，就喊王慧竹带几个孩子出来吃饭。
“这么早就开饭，真是下雨天没事做了。”王慧竹往桌上瞄了一眼，蒸鸡蛋嫩嫩的分外刺眼，丝瓜汤里也加了鸡蛋，爬海全蒸熟了，又有白米饭摆上，心里堵得慌，正无处发气之时，却看见郑素顺恰沿着屋外秧田对面的小路要下南泉沟去，立时一声大喊：“郑素顺！”
亏得她嗓门儿大，盖住雨打四野的声音，郑素顺听见，抬头看向这边，王慧竹隔着田冲她喊：“你托我妈打的花样子，已经打好了，你过来拿回去。”郑素顺听了就过来，王慧竹拉她进屋，帮她挂斗笠，又回头问夏妈，“妈，那几双鞋垫子在哪儿？”夏妈找了出来，郑素顺接过，谢了就要走，王慧竹一把拉住，“留下来吃饭吧！”郑素顺哪里肯，推说几个孩子还在家等着，王慧竹就打发夏备莲去把几个孩子全叫上来，郑素顺坚决不让。王慧竹盛了一半蒸蛋，又拿一个海碗盛了饭，夹上两只爬海，塞给郑素顺，“我们也难得开荤，好不容易你碰上了，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吃，就当尚义磊帮我们捎盐捎糖的谢礼。”郑素顺见夏全兰也在，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强力挣脱，赶紧跑了。王慧竹又差夏备莲提了饭菜送去。
夏全兰讪讪的坐不住，起身说要走，夏家人赶紧拉住。夏全福呵斥他媳妇儿，“你抽什么疯？吃个饭都不让安宁！”王慧竹也不怕他，“礼尚往来，人家尚义磊帮了我们这么多忙，送点儿东西难道不该吗？你别看捎东西事小，要你去买，你还得耽搁一天的工分。人要懂得记情！”
“哪会儿不行，就得偏偏这时候，你做给谁看？”
“我做给谁看？我不稀罕做给谁看！我做我的，谁爱看谁看！”
“王慧竹，闭嘴！”夏爹一声严喝，“怎么可以吼你男人？每个规矩！竟把你娘家的脾气带到这里来了！”
夏全兰给芳芳儿带好斗笠，回头向着她妈，“妈，我带着芳芳儿回去了。不过一顿饭，好像我真没脸皮。”
夏妈赶忙吩咐王慧竹，“你不要再闹脾气，留小姑子吃了饭再走。给尚家送去的，送了就送了，我们也不怪你。一家人吃饭，要和和气气的才好！”
王慧竹气得上牙下牙锉得直响，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就恨了声：“小姑子，留下来吧。多的都要出去，哪里还差这顿饭？饿着肚子上路，半途晕倒，栽坏了，嫂子我只剩下卖了自己给你抓药。你就当行行好，把肚子填饱让我省心。”把话撂完，转身找顶斗笠戴上，背了背兜踏进风吹雨打的田野。
夏爹瞪着女儿：“不争气的东西，每次回来就没顺过心！”
“你就知道骂她，你以为她不难？”夏妈眼角湿润了，看着儿媳妇给小兰脸色看，她心里不是滋味。
夏全福连连叹气，“小兰，你是我妹儿，你家有困难，当哥的帮你一把，天经地义。可是，哥家里也不是粮仓，大家都紧巴巴地过日子，数着米粒儿下锅，有块自留地，都跟宝贝似的，精挖细种，希望可以多收点菜填肚子。如果有人病了，日子就更紧张。哥劝你不要怕苦怕累，哥有的时候，还能给你一些，要是连哥都没有，拿什么来给你，那时候，你怎么办？”
夏全兰低了头，实在没有颜面，可想想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才回娘家，只得咬咬牙，“哥，我也知道，是我们不好。可是，家里马上就断粮了。如果不是太难，我也不至于大雨天的，还回来找你们训我。”
话到这份儿，谁都拿她没办法。夏爹和夏全福恨铁不成钢，可是不能让她饿肚子。夏全福问：“你要多少？”
“你看着给吧。帮我们熬过这段日子，吊了谷子就好了。”
夏全福把她背兜里的谷糠拎出来，拿麦子、大米和各种豆子放进去，又拿了一些红苕和洋芋，直到高高垒出尖儿，又开了小木盒，拿了粮票和钱给她。夏妈心疼女儿，问夏爹：“要不要给她拿几个鸡蛋？”夏爹拉着脸：“别问我，这个家不是我做主。”夏全福就去拿了鸡蛋给她装上。
夏全兰叫芳芳儿一起来扒饭，然后穿戴严实离去了。夏妈站在门口，看她们消失在竹林小径，不住念叨：“路这么滑，又背得重，可别栽了。”
夏全福带上斗笠去找他媳妇。夏妈递给他一件蓑衣，夏全福不接，“用不着。”夏妈塞给他，“不是给你的，拿去给你媳妇儿披上。”夏全福才接了。
面向南泉沟的半坡上，夏全福找见了王慧竹，四野迷离，但媳妇儿的每个动作仍一丝不差落入眼中。疾雨之中，她割草的动作依然娴熟快捷，赤脚穿一双草鞋，裤脚挽得高高，袖子卷到了臂膀，雨水经风一吹，斜斜地打在斗笠上，零星水珠飞了进去，她的背部已经湿了。斗笠下，两颊凹陷，失去了当日的丰满，胳膊经烈日炙烤成了褐色，胸部因喂养几个孩子而松软下垂。夏全福记起她年轻的时候还算苗条，脸蛋也是白白的，透着粉粉的红，不像现在像土一样的黄，不免心里感到一丝愧意，走过去，将蓑衣给她披上。王慧竹一把扯下，随手扔了出去。远处隐约传来隆隆雷声，雨打得更急，夏全福看那蓑衣撂在地上，里外都湿了，不能再用，就将自己的斗笠取下，斜靠着她的背，给她挡雨。王慧竹又是一把抓过来就扔出去，那斗笠骨碌骨碌滚了好几圈才倒下。夏全福心中那一点儿不多的柔情，被她这一扔，尽给扔掉了，转身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