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刘嘉默默坐在黑暗中，抬头看着窗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里的窗户这么小，可惜，下雨的夜晚，没有月亮，缺了月光，纵使是淡淡的，也可让人安慰。不过现在，湿润的空气中满是桂花的香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呵，真甜，这，也能抵得过黑暗了。
往年每到这个季节，父亲总是会在回家的时候，捎上包桂花糖炒栗。不是给自己，带给母亲和刘嘉的。吃过饭后，父亲趴在书桌上，背对着她俩，边听磕栗子的声音，边备课。温暖的灯光下，母亲就跟刘嘉边剥栗子，边看电视。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有时，母亲和刘嘉好像商量好似的，互相看一眼，同时停下嘴来。父亲就会抬起头来，再听听，然后带点怅然的意思，说道：“这么快？两只老鼠效率就是高么。”母女俩同时“噗”地笑了出来，再继续剥，父亲背对着她们也笑，不出声地咧着嘴。刘嘉看着那背影，脸上的笑慢慢散去，心里的满足却是实实在在地驻下了，带给她实实在在的踏实与安全感。外面再大风雨，这里还是风平浪静，安宁温暖的黄色灯光下，一家人各司其职，彼此和睦。这才是家，不像她和宋宁的家，富丽，奢华，然而冰凉，冷清，没有一点人间的烟火气。说起来，谁相信？镇上幸福美满的一对，人背后过得竟是这样的境况？
雨还在下着，绵绵的雨丝将对面操场后的一排小树林罩的好像起了烟，雾腾腾的，黑暗中，带着暧昧却也诡异的气息。刘嘉眼里也升起了雾气。这一切还在？为什么它没变？还和当年一样？这世界太冷酷无情了，在我们改变了这么多之后，这小镇，这操场，这树林，这美丽的一切，为什么还是不变？熟悉的人来了，又走了，可是这片景，还是没变。
同样的夜晚，十五年前，刘嘉遇上了秦苏，斯嘉的父亲。
一样的平常夜晚，但因为天气清朗，衬得一轮明月出奇的美丽。刘嘉暗暗在想，这么美丽的月色，倒象是在撩拨人心，好似期待着要发生点什么似的，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刘嘉一如往常，安静地坐在教室讲台上，看着学生们自习，但心里隐隐不安，带点烦躁。倒不全是因为宋宁，想起他，刘嘉除了不解，便只有失望。说起来，真是讽刺，在一场轰动小镇的豪华婚礼后，两人就慢慢开始相敬如“冰”了。小镇上的人如果知道他们艳羡的对象，每天人后的生活是如斯模样，会有怎样兴奋而诧异的笑？不过，倒是安慰了那些心里总是泛出酸水，嘴上又总爱打听个没完的好事者吧？
为什么？刘嘉不知道，只不过才一年时间，她的婚姻便慢慢开始步入坟墓。婚前各种关于幸福的美好想象一一破灭，当然，这是相互的，宋宁那边也一样。他希望自己娶进门的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这也是他的家族期望的。刘嘉呢，她和她的家庭也一样希望自己能当好一个贤妻良母，可惜，这任务在执行过程中，并不顺遂。宋宁希望回家吃到的热饭热菜，刘嘉烧好了，手艺也不错。但是宋宁几点回来呢？没个准。他出门在外，基本不往家打电话，更不喜欢刘嘉打给他，觉得是在查岗，若是跟朋友在玩得兴起时接到刘嘉电话，便要发火。刘嘉只能揣测他快回来时，做好饭菜，可是这能有多大的准头？在刘嘉这方面只能等，等宋宁回来。可是，宋宁回来后，又嫌饭菜是冷过又热的，不是味道。这能怪谁呢？刘嘉只能怪自己不知道机变。
宋宁爱招待朋友，以他的性格和事业需要，这是自然的。但刘嘉人一多就不知道自己该往哪站，自然而然地跟陌生人聊天，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这也从来不是她熟知的生活。宋宁姑母，宋西，曾经当着刘嘉面对宋宁说过：“这孩子长得好，做菜手艺也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宋宁母亲走得早，姑母将他带大，她说的话，宋宁当然听在耳里，落在心里。刘嘉自然也觉得自己是当得起这样评价的。但进入婚姻后，形势发生变化了，两人互相都觉得当初自己是受了骗。于是，刘嘉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呀？那么下次就再努力一点。可是自我批评时间长了，她开始觉得真的全是我的错吗？怎么我老是错？做什么都错？渐渐地，饭桌旁，枕头边，她也开始试探性的向宋宁抱怨。宋宁的反应让她吃惊，我是这个家的男人，做大事的，家里这种小事，你就别让我操心了，我哪有时间和精力来管这个？！要不你别上班了，不缺你那点钱！你就安心在家，把家里的事理好了，把我照顾好了，这才是正事呢！
宋宁的话，让刘嘉震惊。不是说她有多么大的事业理想，可是，她喜欢自己现在的做的事，喜欢自己班上的孩子们，她不喜欢时时刻刻呆在家里，以宋宁为自己生活的重心，更何况，宋宁的生活在刘嘉看来是那么飘忽不定。
辞职，这两个字就象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悬在刘嘉心上，让她疲惫不已。
跟自己的家不一样？那是当然的，你现在嫁人了，做了别人的妻子，不再是家里的小女儿啦。自己出门时，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刘嘉一心一意地相信了，可是回头想想，妈妈也是别人的妻子，怎么好像没有这么累？妈妈的生活，怎么就没这么复杂？说到底，父亲和宋宁，是完全不一样的呀！
坐在讲台前，刘嘉的心里就像开了锅，翻腾不已。就在她快要按捺不下自己的情绪时，忽然听到对面篮球场上有运球的声音。谁？这可是学生晚自习的时间！这么不自觉！班上的男生倒是高兴了，个个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直向操场上张望过去。
“漂亮！真厉害！”
“空心的！，张浩快看看，这人比你还牛！”男生们炸开了，张浩是班上的篮球王子，这下子，王子遇到对手了。女生们则暗自交头接耳，看起来也是受到震动了。
“安静点！”刘嘉心里十分不满，晚自习时间练球？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她从讲台前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大声对着外面喊道。
“爸爸！”回答的声音倒是从教室里面传出来的，还是个女生的声音。刘嘉回头一看，是秦斯嘉。
全班人都吃惊了。看上去那么年轻的身影，竟然是个十几岁少女的父亲！刘嘉说不出话来，斯嘉倒是得意极了，飞奔到父亲面前：“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下刘嘉有点反应过来了，斯嘉的父亲是个军人，长年在外，看来是回家探亲了。那个瘦削的身影从月光下走到教室前面的灯光里，这下能看清了，的确是个中年男人，明显晒得发黑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笑容。刘嘉也不知道怎么会想到用健康两个字来形容人的笑容，用在此刻，确实应情应景。
“对不起老师，我刚刚到家，知道孩子在上自习，但是一年多没见了，有点想她，就到学校来看看。本来是想等到下课的，哪知道看到球场边有个篮球，手就有点痒了，一时忘记了时间和场合。。。。”他的声音很平静，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带着军人的气息，着实不像这小镇上的人。刘嘉惊讶于他的好体力，刚打完球，说出话来竟然一点不喘。
“哦，好吧，秦斯嘉，你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早点下课，跟爸爸回去吧。”刘嘉微笑看着斯嘉，女孩明显心不在教室了，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其让两人里外地着急，不如成全他们倒好。
“谢谢老师。”父女俩异口同声，接着相视而笑。让人开心的一件小事，班上同学也都替斯嘉高兴，一时间闹轰轰的。
“好了，好了，别太兴奋了，你们可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快把心思放回到书上来！”刘嘉走回讲台，板上脸，做出班主任威严的样子来。于是教室里慢慢又平静了下来，刘嘉扫视了一下，决定给这件小事扫扫尾，正好看到张浩的脸上不服气的表情，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她走下讲台来，走到张浩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和鼓励。
好了，周围重新安静了下来，刘嘉坐了下来。刚才想到哪里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脑袋一片空空。
“是你，就是你刘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刚刚才走出去的斯嘉忽然推开教室门，冲了进来，一瞬间就冲到了刘嘉面前，她的手举了起来，眼看就要拍到刘嘉脸上了。
不是的，不是的！斯嘉相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嘉大声喊着，挣扎着醒了过来。
原来，竟是个梦。是啊，是梦。秦苏已经不在了，那个夜晚以后，他和宋宁都不在了，斯嘉也不再有梦里那样的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张浩呢？坐在了自己对面，一扇铁窗隔开了他和自己。谁能说没变化？一切，都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