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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阿难却逃走了。事情出在那块牌卡上,当他们四目相对,微笑着彼此确证之后,阿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阿难没有退,意乱情迷的,觉得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都顺理成章。可是就在两只手期待着彼此相牵的时候,阿门伸过来的手碰翻了牌卡,另外一面赫然写着个“7”。
写着个“7”也就罢了,糟糕的是这个“7”翻倒的时候,精致的铜质牌卡与钢化桌面弄出很大的声响。阿难本能地抬起头来,透过难掩耳目的短墙与竹枝,一览无余地看到了许多似熟非熟的面孔,而这些面孔上每一对眸子里,无疑都装满了好奇与探究。于是阿难心里格登一下,手不由自主就躲开了,仓惶地站起来说了句对不起,拿了包转身而逃。
直到坐上出租车还懊恼得要命。怎么就那么愚蠢呢?怎么就那么草率呢?自己好歹也算资深记者,怎么也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婚姻与情感别说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就算金玉良缘固若金汤,也不好节外生枝。也许她可以辩解说自己在执行采访任务,可真是在采访么?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自打婚姻出现危机以来,她就和这个男人在网上打得火热,现在甚而发展到见面的地步。真见鬼!她真有那么空虚?那么无聊么?她毕竟还是周舟的妻子,何苦在这关键时刻兴风作浪授人权柄?再说了,又怎么偏偏是个“7”呢?他坐的那张椅子,不偏不倚是如慧坐的那张,就连方位角度都丝毫未改。这不是命么?短短几天,前后约见的两个人,都阴差阳错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抢了她的丈夫,毁了她的婚姻。那么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又将给她带来什么噩运?
除了望风而逃,没有别的主意。
可是逃到空落落的家里,站在空落落的窗前,她又有些失魂落魄。
回来一趟,你回来一趟,哪怕后天离婚,也求求你回来一趟!阿难拨通周舟电话,她害怕了,没有男人和婚姻作后盾,将如何度过这个深不可测的漫漫长夜?十年前,首任丈夫其实还不曾下决心离开她,她却已经先有了周舟。她以为只有这样,女人才不会输得太彻底,太难看。可现在她却隐约感觉到,这是不对的,也是可耻的。
可是周舟不成全,周舟说接到传票了吧?我就晓得你会找我,可找我也没有用,你还是死了心吧,我不会回来,有什么话,留着后天到法**说!说着就挂断了。
阿难气急败坏再打过去,那头却已经关机。
阿难的心往下沉,往下沉。
阿难又开了一瓶酒,在电脑前坐下来,一边喝一边看聊天记录。日复一日,洋洋洒洒,原来她和阿门已经聊了上万言。可又有什么用呢?哪怕聊成一本书,一台戏,其含金量也只不过尔尔。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还不是照样逃之夭夭?照样把他一个人毫不吝惜地丢弃?问题是丢弃了也就丢弃了罢,却又不能丢得彻底。如今一个人逃回这冰冷而孤寂的龟穴里来,醉里挑灯,她却又抑制不住地想他,想他的年轻,想他的健硕,想他穿越网络与红尘的执着,想他曾经给过她的点点温暖,想他一个人被丢弃在莲香居的莫明与尴尬……
如此想着,阿难就有些后悔起来,她怕什么呢?她如今到底还有什么好让人算计的?色也罢,财也罢,都处于绝望的边缘,实在不值得谁来惦记。倒是她这个破落户,不远千里勾引到这么一个腰不弯、背不驼、年岁相当而又浪漫稳健的男子来相会,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押中了宝,理当振臂欢呼,切忌瞻前顾后。
不过拿起电话时,还是又先拨了一遍周舟。明知会是关机,程序却不能不走。一个被男人遗弃的女人,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女人,其淫荡与堕落,罪名也会轻些吧?
周舟果然关机。
阿难笑了,笑得安心,笑得悲壮。她呷了一口酒,义无反顾拨地打阿门手机,可阿门关机。
阿难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就在两个小时前,这组来自江南的外地号码背后,分明还站着一个满怀期待的男人,他因了这期待,显得像一个心无城俯的孩子。当她向他要电话号码时,他是那么顺从;而当她让他去莲香居等候时,他又是多么欢欣。他几乎是载歌载舞而去的,她都看得见他狂奔的身影,听得见他爽朗的欢笑。其坦率与天真足以烛照夜空。
网友相见,历来被比喻为飞蛾扑火,安然无恙者少,见光死却不计其数。因为它潜伏着一种微妙的变故,对彼此都是一种考验。毕竟那个在网海中瞎子摸鱼一般打捞出来的聊友,无论男女,一旦落到红尘中来,往往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一无是处。所以有的网友,宁愿在网上死聊,也不敢冒险相见。
阿门算是勇敢的了,可阿门的勇敢,显然也禁不住她临阵脱逃的釜底抽薪,他们就好比两枝飞翔的箭,眼看着就要针锋相对,但最终却因为其中一枝违约而改写了游戏命运——坠落的已经坠落了,没有坠落的却也失去了方向。阿门这条远道而来的憨包鱼,已然消失在这座西南边城的寂寞寒夜。
到这时阿难才来得及对自己的自私与狭碍进行反省——当她向阿门索要手机号码时,应当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告诉对方,这是习惯,也是起码的尊重。可是她没有。她不是没想到,而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对方真是个流氓或者无赖,能够全身而退。
天遂人愿,如今她倒是全身而退了,可阿门呢,阿门咋想?当她不置一词,抽身而去,他不迷惘?不狐疑?而当他渴望追寻并解读这狐疑与迷惘,想起来要给她打电话时,才发现自己虽然报了自己的号,但手机上却不曾留下她的蛛丝马迹,她不曾给他打过,她之于他,最终也不过是寒塘鹤影,惊鸿一弊。于是除了关机,除了绝望,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阿难打开窗户,站在窗前,2002年深冬的夜风顿时扑面而来,像谁撒来一把绣花针,陡然使人感到寒凉与刺痛。可也有些东西是不会冷的,当两行热泪滑过脸颊,阿难负疚举杯——对不起!你在哪儿?我们能否再相见?我们能否将今晚删掉重来……可惜无边的黑夜里,除了呼啸而过的北风,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