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在两日后入京,与元善见略略谈了手头政事,只听他道:“右北平郡最近频发地震,不知是否是天降兆劫?”
高欢道:“陛下以为如何?”
“朕昨夜梦见皇祖父,说是朝中惩贪不得力。”
“哦?他还说什么?”
元善见摇头,高欢沉吟一瞬,道:“这件事就让犬子为陛下分忧吧。”
高澄得了父命,便与御史中尉崔暹和秦渊商量此事。
崔暹道:“大人可知,时人所谓跋扈飞扬的‘四贵’?”
“四贵?”
“尚书右仆射高岳、侍中高隆之、司徒公孙腾……还有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司马子如曾对高澄有恩,崔暹为人正直,虽略有顾忌,还是如实相告,“此四人骄纵恣肆,多有不法之行,恐危社稷。”
“嗯。”
“听说那边的宇文泰这些年勤于革新吏治,颇有收获,我大魏若是不肃清吏治,恐落下风啊。”
高澄支颐寻思,淡声吩咐:“先把司马子如给我治了。”
崔暹很是意外,微一怔愣,便恭声领旨。秦渊适时从旁提出意见,待到高澄命他二人退下,见崔暹面有难色,才低声相询。
崔暹见他诚恳,低声道:“秦参军入职不久,想必不知司马子如与尚书大人关系亲密。所以,这惩贪的分寸,愚兄还真是不好拿捏。”
秦渊见他困惑,便道:“还望告之详情。”
“当年,世子险些被废,还是司马子如周旋其间,世子才得保地位。至于详情,恕愚兄不便相告。”
秦渊颔首,道:“不知有句话中尉大人是否听过?”
“你说。”
“大恩如大仇。”
崔暹微一皱眉,旋即露出会心一笑,称谢道:“愚兄明白了。”
秦渊甫至珍月楼休息,正欲寻一寻阿愿,却见她在楼下花圃里与元妙芙一起逗小白兔玩。他闲闲看着阿愿俏影,不多时便听得阿烈的回报:“高澄在十四岁时,曾与他阿父的小妾楚国夫人郑娥通奸,高欢大怒,便欲废掉高澄的世子之位。高欢正妻娄夫人以为家丑不宜外扬,司马子如告诉高欢自己儿子司马消难亦淫污其妾,最后高欢才消了气。此事所知者甚少,我方才从崔复那里问来。”
根据秦渊对高澄的微末了解,倒是相信此事无误,不由叹道:“高家可真够乱的。”
阿烈环顾四周无人,才蔑然一喟:“可不是么?高欢曾先后霸了两位废帝之后,做他的大小尔朱夫人,真是无君无父,僭越之心昭昭可见。所谓‘上不正,下参差’,他的儿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秦渊笑而不语,阿烈续道:“可是,我不明白。像司马子如这等蠹虫,让他留着不更好么?若然除了他,吏治一新,岂非对我大魏不利?”
“司马子如不是重点,不过,我可以让他成为导火索,好好的给他伪魏燃一把火。”
“那敢情好。”阿烈作势拧了拧面皮,笑道,“殿下,咱们早点完成大业,便早些归国吧,我便再也不用在这大热天顶着这层厚脸皮了。”
秦渊不由莞尔,不再多说,只一心研习法律条文,想着如何给司马子如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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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聒噪,原是扰人,阿愿却乐得听这声音。自从开始向师父学艺以来,阿愿便对所有出声的物事上了心。
晌午时分,兰京为她与元妙芙送来了特制的点心,红豆糕是给她的,莲子缠是给元妙芙的。兰京年岁虽小,说话却极是伶俐:“红豆寓相思,这个送给阿愿姊姊。小弟略懂相术,我看最近阿姊红鸾星动,想必定有追慕者要向阿姊表白了。至于莲子呢,妙芙姊姊请想,塘里有荷,荷下有藕,这不就是说,佳藕天成么?”
且不说元妙芙喜不自胜,就连心静无澜的阿愿,听着也觉欢喜。说来奇怪,三年前的离别锥心泣血,三月前的离别却平静无澜,而这三个月以来,她竟然已很少想起她的阿叔了,那幅画轴也从未被她打开过。初时是怕招惹相思愁绪,如今却是……似乎是忘了。
一想到这里,清怅莫名,阿愿索性起身去听蝉鸣。
她向着林荫深处而去,越发觉得蝉噪林静,相反相生,颇有意趣。树下的圆杌擦得亮澄澄的,阿愿轻轻坐下,仰靠在树干上,只觉林风清凉,妙不可言。微微阖眼,蝉声竟似催眠小曲,听得她直欲欲睡。
这样睡着,也不错……
阿愿这样想着,只觉心神怡乐。不知睡了多久,她却突然觉出右脚一凉,继而痒酥酥的,似有人捧它在怀摩挲把玩。
阿愿骇了一跳,不待睁眼,便一脚踹出。
这一脚却既没踹空,也没踹着人,反是被来人紧攥在手。阿愿看清来人,不由瞠目,眼前这人眼梢纤妍,正眼波脉脉的望着她,而他手中拿捏不放的,正是自己的右脚,那尾指却比常人更为修长,正轻轻挠着自己脚心。
“请你……放……放……阿嚏……”
惊觉自己竟说话结巴,还被扑鼻的龙涎香搅得失了体统,阿愿暗恨自己没有出息,却听高澄哈哈一笑,道:“我不过是量一量你的脚,看看你是不是这绣鞋的主人,你不用一见我就送我这么大一份礼吧?”
阿愿一惊,顺他左手看去,果见那日遗失的绣鞋。可这绝不是他抚弄她脚的理由啊,阿愿心里着恼,却只能低声下气:“对不起,尚书大人。”
“叫我‘子惠’即可,在下姓高名澄字子惠。”
“尚书大人莫要开玩笑了,请您将绣鞋赐还民女。”
高澄嘿嘿一笑,欲要就地而坐:“小时候读书,看过一个故事。”
他抓着不放,她单脚难立,不坐回圆杌,只能仰在他身。阿愿咬唇不语,强抑怒火坐下,只拿眼风斜斜扫向高澄那媚转眼角,但听他道:“在秦汉时期,某地有一个吴氏书院,书院主人吴洞有一妻一妾,妻子女儿名为叶限,最是聪明可爱。可憾叶限生母早逝,吴妾对叶限很刻薄,让她去险山打柴,去深井汲水。有一次,叶限在打水时捉到一条小鱼,红鳍金眼,极有灵性,和她相处甚欢。吴妾得知此事后……”
“尚书大人,阿愿听过这个故事。”高澄还要叨叨,阿愿已经不耐。
“那你讲完,讲完我便还你绣鞋。”他眼梢一挑,暗蕴狡黠。
阿愿无奈,只得讲下去,说那吴妾穿了叶限衣服,杀了小鱼。叶限从神人那里得知真相,并被告知只要她埋存鱼骨,往后遇难便可得助。之后不久的“洞节”之上,叶限求助于鱼骨,变了一身儿翠衣金鞋上街玩儿,谁料被吴妾之女遇见了。叶限回家匆忙,一只金鞋丢失了。
阿愿讲到这里,忽有所悟,死活不肯再说下去,高澄却抚掌大笑,将那绣鞋往她脚上一套,眼角向她一挑:“最后呢,海外岛国的国王辗转得到这只金鞋,让所有人都试试,只有叶限穿着才合脚。于是,以鞋结缘,好事得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