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手在空中不停的比划，时而十指相扣，时而握拳相碰，嘴里念念有词，像一个正在作法的道士。
“你在干什么？”女人问。
“我在试着理解一个人，去探究一个最为常见却又难以琢磨的灵魂。”
“……”
“我已为你介绍了一个矛盾的表演家，一个活在幻想中的可怜人，现在，我要讲的事，是关于一个……”。男人突然停了下来。
“嗯？”
“抱歉，在我了解完这个人的内心前，我还不能给他下一个结论。”
……
顺应着人潮行走，他将自己的袖子往下扯了扯，刻意抑制着想要吐出来的冲动，如同内心那个声音告诉他一样，他现在不能引起过多的注意。
熬到进了家门，他瘫坐在地，不住的抽泣，又突然起身冲进厕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收拾你的东西。”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正如半小时前他把凳子砸在那个女人头上时，被怒火蒙住双眼后，脑海中的这个人不断的述说着她无法被宽恕，自己能否告别懦弱的昨日就在此一举了。最后，女人倒在他的面前，嘴角溢出鲜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满是惊疑。
“跑啊！”心中的声音朝他吼道。于是他扔下板凳，头也不回的离开，直到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他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楼下。他知道那种悲伤是为何，但那个声音还没有停歇，告诉他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在他听从了那个声音的那一刻，悲伤之外，竟然还有一股安心杂糅其中，他只需听从这个声音便好，不必去在意任何后果。
他将手机的电话卡扔进马桶，将满是血迹的衣物放进洗衣机，拿出冰箱里的剩饭剩菜，木讷的吃着。进食，进食，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面无表情的狼吞虎咽，但是女人脑浆迸裂的模样依旧挥之不去，他无法抑制那种生理的冲动，又一股脑的吐出来，可他任由胃的抽搐，吐完后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因为那个声音告诉他，他需要补充能量，只要继续吃着，那种安心的感觉就不会挥之而去。
疲惫于反复的呕吐，他无力的靠坐在厕所的墙边。碗筷从手里滑落，他也无心去管。闭上双眼，不知何时那个声音已经消停了，悲伤的浪潮朝他涌来，苦涩的泪水滑过他的脸颊。是的，他知道这种悲伤是为何，他背着十字架步履蹒跚的前行，渴望这样便能获得生活的救赎，可是那个女人，那个死去的女人将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看着他被压垮。这种悲伤是纯粹的，里面没有夹杂着一丝的后悔，他悲于女人的背叛，悲于女人的结局，悲于此刻狼狈的自己。当他陷入泥泞里眼看要断了呼吸，那个声音站出来了，你！你不该如此！你是苟活于世的，历经众叛亲离后，不悲不喜的痛苦之王！
“醒醒！”他被那个声音叫醒了。
他从厕所的窗子里翻出来，那个声音告诉他别走正门。在他的身影遁入森林的黑暗之前，他扭头看了一眼，小镇灯火通明，人们欢声笑语，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逛街，情侣依旧挽臂漫步……随后他钻进黑暗里，警笛的嘶吼划破夜空，警察拿着喇叭朝他的房喊出最后的警告。可是那个声音告诉他别回头，他奋力的跑着，树枝割破他的手臂与眼角，血液夹着汗水浸透他的衣服，他只顾是跑，在夜晚的树林间穿梭，直到耳边只有虫鸣与风的喧嚣，可他不敢停下，直到那个声音给他下达了指示。
“休息一下吧。”他长吁一口气，不是为这久违的歇息，而是因为那个声音还在他的左右。
……
他在鸟的清啼中醒来，薄雾缭绕里他竟然感到一丝愉悦，他逃出来了，摒弃了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他现在是了无牵挂的亡命之徒。那个声音仿佛也为他的转变感到高兴，可当他想要与它对话时，得来的却是沉默，好像他逾越了他的阶级，发出了不合时宜的请求一般。
那个声音告诉他该动身了，他拿起从家里带出的刀，劈开杂草，继续向前走。
白天，他搜寻着一切可能的食物，那个声音告诉他要接受野菜野果，接受河水与树叶。他不敢有丝毫的反对，只是一昧的照做，在他被拯救的那个夜晚，他就甘愿做这个声音的傀儡，它说咽下那个虫子，他就一把塞进嘴里，它说埋好他的粪便，他就用双手去刨土。刚开始还会感到不适与抗拒，可是为了换取那份安心的感觉，他知道一切都值得。他不去问未来怎么办，现在的他，只需要相信，只需要听从。
夜晚，女人会钻进他的梦里质问他，而那个声音会站出来替他还击，破开所有的悔意，泯灭人性的软弱，它带领着他们屡战屡胜，即便是女人的怨魂恐吓他要血债血偿，他依旧是冷漠的看着，因为那个声音没有指示他需要感到害怕，而傀儡不需要任何的感情。
在那些休息的时段，那个声音会轻轻唱起歌，仿佛他们只是出来郊游，没有外界对他的通缉，没有填不饱肚子的苦恼。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欢笑……”。
他封存了他的过去，他的童年与成长，啊啊，杀人犯，你不该有美好安逸的过去，你本身就应该生于淤泥和黑暗，臭水沟里长大才是你的设定，一事无成的青年，浑浑噩噩里滋生了歹念。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畏罪潜逃后自暴自弃，多么的合理。
“旧日朋友怎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他的身边人也要将他遗忘，要羞耻于与他相识，要在警察的盘问后骂他猪狗不如，他的同事与朋友，他暗恋的女孩，从此淡漠于人海，即便想起他也要啐一口唾沫。他罪有应得，他活该如此。
“我们也曾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他的父母也会希望他死了最好，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他要沦为邻居们茶余饭后的笑柄，父亲的死对头也将在他家面前耀武扬威，而两位老人从此只能抬不起头来。连出门买菜都要低头躬行。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女人的家属会在行刑那天朝他辱骂叫嚣，他在枪响后结束了这一生，可他无法在这之前说出那个女人的背叛，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的控诉只会是狗急跳墙的借口，只会更加彰显他的可憎。他掏出那个拔掉电话卡的手机，要是现在，他可以打一通电话，要是有人告诉他无罪，告诉他不需要为那个女人的死负责，即便是他亲手所为……
一阵吵闹打破了他的幻想，歌声也戛然而止，他急忙躲到树后，有两个孩子朝这边走来，他就要被发现了，他攥着刀，呼吸变得越来越急，手不住的颤抖，他在等待那个声音告诉他怎么做。
“动手。”只有这短短的两个字。
他大吼一声，举起刀，朝那两个孩子奔去，用力的挥下手臂……
他将刀摔在地上，两个孩子被这个突然出现的邋遢怪人吓的不轻，扭头就跑。他“咚”的跪在地上，看着两个孩子逃走的背影，他仿佛听见脑海中传来一声叹息。
今夜倾盆大雨，狂风灌进他的袖口，他瑟瑟发抖，可是脑海却格外的寂静，他蜷缩在树下，看着女人来到他的身前，默默的注视着他，他知道那个眼神——看向败者的眼神，他任由那个女人掐住他的脖子，任由她的血液滴在他的脸上，“杀了我。”他闭上了眼睛……
又是清晨，他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头疼欲裂，他看向身旁的刀，费尽力气举起，把它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去自首吧。”那个声音在他动手的前一刻响起。
……
人们看着邋遢的他一瘸一拐的走进警局，值班的警察认出了这个通缉犯，拿着防暴钢叉将他制服在地，他没有任何的反抗，双眼无神的看着地面。
在拘役所里，他不断的呼喊着那个声音，渴望它能再次响起，哪怕没有任何的话语。他的母亲跪倒在门外嚎啕痛哭，拽着警察的裤脚说她的孩子心地善良，一定是被冤枉的，女人的母亲咒骂她生出了一个杀人犯，要他把她的女儿还回来，家属们都拉着双方，默不作声。那股无尽的悲伤又朝他卷来，可这一次，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阵歉意，并非是对死去的女人，而是对那个声音。
……
湖北省汉中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21)10刑初字第21号
公诉机关：湖北省汉中市人民检察院。
被告人：陈知山，男，1998年8月19日生，汉族，汉中县人，农民，住汉中县新岩乡陈家集村，2021年10月17日被刑事拘留，同年10月18日被依法逮捕，现押于汉中县看守所。辩护人：代淑，汉中市律师事务所律师。
湖北省汉中市人民检察院于2021年10月25日以被告人陈知山犯故意杀人罪，向本院提起公诉。本院受理后，依法组成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湖北省汉中市人民检察院代理检察员肖玉龙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陈知山及其辩护人代淑到庭参加诉讼。本院经合议庭评议，审判委员会进行了讨论并作出决定，现已审理终结。
陈知山的辩护人关于陈知山的行为虽构成故意杀人罪，但陈知山作案后能主动投案自首，可从轻处罚的辩护理由成立，予以采纳，据此，本院为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打击严重刑事犯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32条、第42条第1款、第53条第1款、第63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陈知山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2天起10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二份。
审判长：张俊杰
代理审判员：何秋月
代理审判员：李鸿书
本件与原本核对无异。
2021年10月25日
书记员：蔡孟生
……
枪决前一刻，被蒙住双眼的他抬头望向天空。耳边传来乌鸦的叫声。
“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