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江的水很凉很凉,司徒珏独自一人静默的站在江边。随侍的刘公公和一干侍卫都恭敬的站在不远处,无人敢上前打扰。
每年的这一日,他总是会来到沧澜江边,静静的站上好几个时辰。
“你为什么要逼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知不知道,霜儿已被你派去的人乱箭射死,而月影,已经被逼着投身沧澜江。那么冷的江水,那么湍急的河面,她却跳入了沧澜江,你觉得,如此她还能活么?还能么?”那一日十一质问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司徒珏痛苦的闭了闭双目。
“那么冷的江水,那么湍急的河面,影儿,两年了,两年前的那一日,你是不是冷的再发抖,又是不是恨我恨的要死?”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凉。
江水很急,那水声很大,带着凉意,一层层的往岸边扩散开来。
还记得曾经他威胁她,即便是她死了,也只能做他司徒珏的鬼!可如今,他却只希望她能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哪怕她恨他,怨他,甚至想杀了他都无所谓。
寂寞清冷的宫廷,总是让他在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想的他心都快要疼穿了。
他轻轻的弯下腰,指尖在湍急的河面上轻轻掠过,带起了一阵寒意。他涩涩一笑,影儿,你最怕冷的。可我却连番让你受寒。当初是千年玄铁链,之后又是这沧澜江。呵……我明明是想爱你一生的,却偏偏害了你一生。
手,无力的垂下,整个浸入河水中,冷到他麻木。他并非爱紫苏,只是觉得自己欠了紫苏一生。这一生,即便不爱,却定然会让她一世荣宠。可是,他是真心爱影儿的,爱到了恐慌,他怕极了影儿的眼中没有他的影子,他怕极了她那种冷漠到讽刺的笑容,更怕她用那么温暖的眼神看着别的男子!
赫连毅,那个从一出现在影儿面前就莫名让他害怕的男子。他一次次的出现,出现的他对影儿发了狠。他用千年玄铁链锁住了她,如此,即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他终究还是可以找到她。因为这千年玄铁打造的铁链,这世上就只有一把,而那唯一的钥匙,也便只他有。
只是他却忽视了那一点,他如此做,反而将影儿一步步的推离自己。最终,她的眼中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最终,她给他的笑容满满都是讽刺。甚至于,她宁死,都不再愿意做他的妻子。
人人都以为她不屑贵妃之位是因为觊觎后位,只是,他心里明白的很。她什么都不屑,不管是贵妃之位也好,还是皇后之位也罢。她最不屑的就是,他给的一切,包括他!
这样的认知,让他几近发疯。却也只能仰天长叹,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天,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司徒珏努力的深呼吸了一口气,却觉得自己的整个胸腔都似撕裂般的疼。
蓦地,他只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都无力的跪倒在江边。
远处的刘公公愣了一下,最终只是长叹了口气,并未上前去扶。
“什么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的侍卫皆瞬间拔出佩剑,警惕的看着四周。视线,却恰好触及到了江边那抹红色的身影。
风很急,那人一袭艳红色的斗篷被风吹的飒飒作响。而她,就那样静默的望着湍急的江面,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僵直的像是一块板砖。
没人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只是看见她就那样直愣愣的盯着江面,半响,才从怀中取出一个馒头丢入了江中。
一旁的司徒珏缓缓的起身,有些不敢相信的盯着那个红衣女人。这一刻,他只觉得有一道惊雷狠狠的劈中了他,让他浑身都忍不住轻颤!
“霜儿?”司徒珏不敢置信的喃喃了一声,他实在不敢相信,十一弟明明说霜儿被乱箭射死了。可是,现如今,她却那样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否,是否……一想到影儿还活着的可能,他整个人都快要雀跃起来,几个箭步上前,刚想伸手去握住红衣女子的手臂细问几句。却不想,她一个闪身,抽出手中的佩剑,直抵他的喉间。
锋利的剑刃泛着淡淡的寒光,红衣女子依旧面无表情,连同她的眼神,都空洞到死寂。
司徒珏默然的看了眼剑尖,又转而望向红衣女子,神情有些懊悔,“霜儿,我知道你恨我。只是,我想知道,既然你还活着,那你家小姐是否也还活着?此刻,她又在哪?”
红衣女子冷漠的眼神中,并未有半点波澜。蓦地,她收回剑,木然转身。
司徒珏还想上前去问,只是,那红衣女子蓦地顿了下足,抬头似乎望了下天空。随即,她便直接飞身离去,若一只翩然红燕。
司徒珏只记得眼睛烫的发疼,方才那个真的是霜儿么?可是,为何她会这般?若当真是霜儿,方才铁定会一刀结果了他才是。可是,她却那样冷漠的收回剑,又那样木然的转身离开。
她的眸子,对,她的那双眸子为何空洞成那般?连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刘公公一脸惊魂未定的跑了过来,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跪在了司徒珏的跟前。
其他一干侍卫亦如是,一个个齐刷刷的跪在了司徒珏的跟前。方才皇上被那个女子用剑尖抵着嗓子,他们的魂都要下飞了。若是皇上有个闪失,他们就都人头不保了。
而司徒珏,似乎并未听到他们的声音,而是依旧漠然的看着红衣女子远去的方向。莫非,方才那个女人,不过是一个和霜儿长的一般的女子?
无力的一声轻叹,低头,一声嗤笑。呵……司徒珏,你还在痴念着些什么?影儿早已被你逼死,被你逼死了!
额头,再度开始隐隐作痛,他伸手去捶,却发现那疼的愈发厉害起来。
远处有两个樵夫担着柴木缓缓走来,似乎相谈甚欢。
“沧赫王下了命令,凡是能种出银色扶桑花的人,一律重赏呢。我们家那口子,最近啥事都不干,就在家里忙活着种扶桑花。你们家那口子怎么说?”其中一个男子颇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身旁的男子,却见那叹气亦同他般叹了口气。
“谁家不是呢,我们家那口子如今也是忙着种扶桑花,连做梦都是梦到自己种出了银色的扶桑花。只是,你说,这传闻中的扶桑花,当真能种出来么?”
说到此处,两男子同时顿了一下步子,看着司徒珏这厢齐刷刷跪在地上的人。两人相视一眼,随即依旧自顾自的走开了。
隐隐的,司徒珏似乎听到有个人在说。
“听说啊,这银色的扶桑花是在百年前墨国公主花千泪死的那刻,一夜之间全部凋谢。之后,这世上便再无银色的扶桑花了。倒是二十几年前沧赫国的皇宫里开过一朵银色的扶桑花,也是那一日,如今的沧赫王降生于世。所以,银色的扶桑花一直都被奉为沧赫国的能给人带来好运的花。”
“传闻,银色的扶桑花,得积聚一千滴眼泪才能使它开花。因为墨国公主名为花千泪,她的魂便附在那些扶桑花中,只有有情人的眼泪才能感动她,然后使那些花开放……”
三个字,让司徒珏的脑袋几近炸裂。花千泪,花千泪,花千泪……为什么他脑袋里一直盘旋这个名字?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疼的要炸开来了?
“啊……”他痛苦的仰天长啸,双手用力的摁着自己的脑袋,却始终没法减少一点点的痛苦。
蓦地,远处的墨夜一个闪身到他身边,一掌劈了下去。司徒珏侧过身看向墨夜,神智有些混沌,“不能让他占有我,不能……”语毕,他便昏死了过去。
所有人都傻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个个还傻愣着作何?还不快把皇上的马车牵过来!”墨夜猛的朝他们大声呵斥,那刘公公最先回神,赶忙命令其他侍卫去讲马车牵过来。
墨夜将司徒珏放回马车后,有些无奈的忘了眼沧澜江。
记得九王爷死了没多久的某一日,皇上把他叫去御书房,尔后对他说,“墨夜,今日我愈发觉得自己的体内还有另一个自己,很多时候,我会不受控制的去做某些事。若是日后再发生如此的事情,你便一掌打晕我,如此他便不能指使我做任何事了!”
之前他也恨过主子如此对王妃,可是,如今想想,那时的主子根本就不像主子。只是,这世间又哪来会附身的人呢?可这两年,主子有时的举动真的很失常,失常的让他不解。
抬头望了眼乌压压的天空,他无力的叹了口气。王妃,若是你在天有灵,会原谅主子么?
“出发。”只听一声出发,那队伍便慢慢的动了起来,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而去。
远处一个矮坡上,一抹红色的身影迎风而立。而她的身侧,站着一位白发银须的老者。
“红衣,你认识他么?”
红衣直直的看着车队,似乎想要看透什么,可最终,她侧过头对着老者摇了摇头。面部僵直的依旧毫无表情。
老者含笑着抚须点了点头,很好,此番他果然成功了。成功的培养出了一个活死人,听命于他的活死人!想着,他心里不由的一阵快慰。
红衣看了眼老者,又转而看着马车,许久之后,她的视线怔怔的落在湍急的江面上,久久不动。
“霜儿,不,不要,霜儿……”一声惊呼,月影弹跳性的惊起,身子因为无力,又被重重的摔回床上,疼的她骨头都要散架了。
“娘亲,不怕,不怕,欢儿在……”欢儿从床的内侧爬了过来,轻轻的拍着惊魂未定的月影。
月影伸手抱过欢儿,紧紧的拥住。
自她醒来后,沧澜江边的那一幕就总是不住的出现在她的梦里,挥之不去。
“怎么了?又被猛魇着了?”刚处理完国事的司徒珏看着满脸泪渍的月影,飞也似的闪到月影的跟前,心疼的抚去她脸上的泪渍。
“赫连,我想去沧澜江,我想霜儿,我……”想到当日的那一幕幕,她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的霜儿,当日是不是连入土都没能?
想着,她只觉得心一阵抽痛,痛的她几乎不能呼吸。
赫连心疼的闭了下眼,“好,过两日我便带你去沧澜江边。”前些日子,他也曾派人去当初月影她们遇难的地方查过。可是,那里的船家说,两年前似乎并未见过有什么命案,这些年,沧澜江边一直都很太平,没什么事儿发生。
尔后,他又派人去长安城调查,看看能不能查出些关于霜儿之死的线索,只是,至今都还没消息。
“年妃娘娘。”门外忽的传来一声通报,月影用衣袖速速的擦了擦眼泪,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又被赫连毅摁回床上。
“身子还没好呢,你起来做什么?更何况,你才是皇后,那个要被请安的人。”
正说着,年妃已经施施然的走了进来。较于沧赫国的其他女子而言,年妃算是有些娇小,总是给人一种柔柔弱弱的感觉。就似那扶风的弱柳,仿佛一个不慎便会被那风带走了。
今日的她,一身绣有梅花暗纹的粉红色缎袄,领口袖边都滚了兔毛,衬得她如雪的肌肤更加白嫩。她微微屈膝,对着他们一个福身。
“皇上万岁,皇后娘娘金安。”她的声音不骄不腻,听着好似暖风拂过,让人无端生出一阵好感。
其实,月影也有说让年妃不用来请安。比较,她这个皇后不过是空头皇后。赫连说过,就当一切都是为了欢儿。
对,欢儿需要一个爹爹,也需要她这个娘亲。还在她怀着欢儿的时候,她曾经也想过,将来只要她给欢儿满满的爱就行,欢儿可以没有爹爹,只要有她这个娘就够了。
可是,现实总是容不得她半点挣扎。
那么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努力教欢儿唤赫连叔叔,可是,欢儿依旧固执的唤赫连父王,顶多是现在的一声父王叔叔。似乎,欢儿的潜意识中,赫连的称呼里必须有父王两个字。
或许是因为自欢儿出生以来一直都和赫连在一起的缘故,所以欢儿才会如此依赖他吧。甚至于,欢儿可以一日不见她也不会哭闹。可是,若她一日不见赫连,必然会使小性子,闹脾气。
人人都说欢颜公主是开心果,却鲜有人知道他们的欢颜公主使起小性子来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月影忽然觉得可悲,本想这一生都不再去招惹谁,守着孩子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却不想,她这一生,居然会成了沧赫国的皇后。
明明被人弃若敝履,却再此处被人视若珍宝。人生,当真是由不得你去揣度半分。
“起来吧,你这身子骨也不是很好,日后这请安就免了。”月影还在出神之际,便听到赫连毅对着年妃淡淡的说道。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年妃,而是看着她。
月影淡淡的看过去,却见年妃的眼底瞬间闪过一丝落寞。那种落寞感,让人看着心疼。只见她再次一个福身。
“臣妾,遵旨……”那四个字竟透着一丝哽咽,语毕,她恭敬的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就在她转身的那刻,月影瞧见年妃迅速的看了赫连毅一眼。紧紧是那一眼,却包含辛酸。
“她,不过想借请安之名来多看你一眼。”月影依旧看着年妃离去的方向,语气中,有了诸多的无奈。
“我能给她的,就只有年妃那个封号。除此,再无其他!”他的话有了一丝冷意,那样的赫连毅是她所陌生的。
她见过邪味十足的他,见过温暖若三月春风的他,却唯独,是第一次见这般神情冷漠的他。
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他。也从未想着去了解,答应做他的皇后不过是因为她想明白了,不论在哪不都是守着欢儿过日子么?在深山老林中也罢,在这寂寞深宫中也罢,不都一样?何必太过较真!
“欢儿,娘亲累了,你和父王叔叔一起去玩吧。”说着,她面朝里躺去,眼睛却并未闭上。这个谎言,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假。
这几日她日日躺在床上,更何况她才睡醒,怎还会累。她,不过只是想要找个借口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赫连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抱起欢儿往外走去,倒是欢儿依旧很乖巧的和她道别,要她好好休息。
望着明黄色的床幔,她长长了叹了口气。看着年妃方才的眼神,她忽然想到了司徒珏,想到了莫紫苏,还想到了他们那个比欢儿大的孩子。
如今,他们一家应该过的很好吧,定然比她们更好!司徒珏,我本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可是,你却偏生害死了师兄和霜儿。今生今世,你我之间的恩怨,不死不休!月影恨恨的抓紧身下的床单,关节已然泛了白。
两日后,赫连毅到底还是带着月影去了沧澜江边。由于昏睡了两年,月影一时还没发走路,只能由赫连毅抱着。
江边的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刮的她的脸生疼。可是,再疼也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执意要从赫连毅的怀中下来,赫连毅终是拗不过她,将她放在了江边。望着湍急的河面,月影哭的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霜儿,霜儿……”一声声的呼喊,不止撕裂了她自己的心,连着赫连毅的心也狠狠的被她撕裂了。
月影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每一滴泪,都是赫连毅心中的痛。
“霜儿,沧澜江的水好凉,那天,我被冷的浑身发抖。你呢?你是不是也一样?”她努力的挤出一抹笑容,透着浓浓的苦涩,“霜儿,我给你带馒头了,我捂着的,应该还热着,我现在就拿给你吃,我现在就拿……”边说着,她边努力的从怀里摸索出了一个馒头。这样冷的天,那被油纸包着的馒头微微散着热气。
“霜儿,这个馒头晚到了两年,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她伸手,轻轻的将馒头放入江中,指尖触及到江面,带起了一阵凉意。
“霜儿不会怪你的,若是你再如此,霜儿反而会怪你。霜儿定然希望你能好好的,你身子还没康复,若是受了寒就不好了。”赫连毅边说着,边伸手欲将她抱起。
却怎知,月影猛一个回身紧紧的抓住他的双臂。“赫连,我不能让霜儿枉死,我不能!你会帮我的,对不对?对不对?”她努力的望着他的眼,希望能从他眼中找到肯定的答案。
赫连毅心中一痛,其实,他不想。他不想她再见到那个男人,他不希望她再有机会受到伤害!可是,此刻的她,那样脆弱无助的望着他,仿佛他是她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此的上官月影,让他连拒绝都不能。
轻轻点了点头,“对,我会帮你,我帮你。”
听到赫连毅的话,月影笑了,整个人都偎入了他的怀中。赫连,我就知道你会帮我。这世上,也只有你会帮我了……
冷风拂过江面,将涟漪又扩大了一层。而江的另一侧,司徒珏的队伍正缓缓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