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哥
转眼又来到了冬天，这几天二哥回家来在，考大学失利，在大哥的引荐下进入了县毛巾床单厂。他穿着浅茶色的风衣外套，脖子上系着一根棕色的围巾，再配搭上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大头皮鞋，显得时髦潮流。说起话来胸有成竹。让我们从他的话中了解到了外面精彩世界的很多故事。
“哥，来我把你衣服上的灰给你抖了。”
坐在火堆旁取暖的我，看见二哥衣服上落下了许多灰白色的灰烬，认真地对他说道。
“不要用手抖，用手抖灰会越抹越脏，只能用口吹。”
哥哥斜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显得神气十足满脸得意。我瞪大了眼睛，这衣服肯定得花不少钱吧！当然衣着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他的工作一定是顺水又顺风哦！你看他那春风得意红光满面的脸嘛，走路都是一阵风，这气场羡煞旁人。
二哥每次回家都有很多话要与父亲交流，他觉得父亲的人生阅历对他来说是一种财富，他就忽略了父亲由于退休多年，整日为一家老小的生活奔波，其实，离社会已渐行渐远，在新事物的认识上也存在偏差。而由于交流的太多也影响了他自己独立自主思考问题的能力。所以，任何事物都应该把握住一个适当的度。
父亲长期以来对二哥抱有很高的期望值。总想让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连妈妈刚去世时，家里那么缺乏劳动力，父亲都没有让二哥中止学业。从区中到县中，从应届班到补习班，无不让父亲操碎了心。可事与愿违，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可捉摸，你想得到的东西不一定能得到，比如，金钱和升学。你不想得到的东西，它偏偏要找上门来，比如疾病和灾害。二哥最终名落孙山，辜负了他自己，也辜负了父亲的希翼。
在当时，念过高中的毕业生，在农村来说，还算得上是有文化的人了。但父亲始终坚持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一中旨。既然升学无望那就只能另谋其他的出路了。
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不久，大小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遍地开花，各项事业方兴未艾。很多失学和高考失利的青年男女都拥跃加入其中。当个工人也比当个农民强吧！而且，若有机会还可以“脱农皮”从乡下人变为城里人呢！何乐而不为呢。
听说招进厂的人中还要派遣一部份人到上海去学习毛巾的印染技术。想到进个厂还有机会到大城市上海去走一趟，现在来说，不算个什么，但在当时来看，一般普通老百姓若能公费去上海学习技术，已经算得上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了。二哥年轻的心顿时感到兴奋不已，上帝为他关上了一扇门，这不，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呢！把围绕在他头顶高考带来的失利，一瞬间驱散开了。的确，对于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来说，这确实有很大的诱惑力。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二哥义无反顾地进入了临县一家毛巾床单厂，学习印染技术。父亲常常说:
“家有万贯不如薄艺在身。”
能学习一门技术，在父亲看来也是件好事情，他心里也踏实了很多。尽管老人在家里天天劳累奔波，但他仍然经常和二哥保持着高频率的书信往来。在信中，父亲时常勉励二哥，鼓励他好好学习技术，认真努力工作，二哥在心底也喜欢和父亲深入交流、探讨。你看，又是一封航空挂号信摆在父亲的书桌上了，等待着父亲闲暇时翻阅它呢！
二哥从外面回到家时，总是喜欢把城市里新鲜的东西带回家来，与家人一同分享。小到吃的各种蔬菜，如:花菜、韭黄、西瓜、苹果、年画等。现在看来这些东西太普通了，但在当时的农村来说，算是比较稀奇的哦！大到衣服、床上用品等。在乡下长大的我们也是第一次认识了这些蔬菜，也对城市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神往和迷恋……
这次，二哥回家来时，又带回来一台黑色收录机，左右两个大喇叭还可以分拆开来，把机体分成均等的三个部分。据他说，这个家伙质量很好，价格也不菲，音色在同类产品中算是最好的一款。我和大双都有点迫不及待，只见他熟练地接上电源，轻轻地按下播放键，李娜那沧桑的声音回荡开来: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红色的指示灯，随着音乐的节奏不停地闪烁着，刹那间，古老的四合院上空余音袅袅。
二哥一回到家里，总是习惯性地来到父亲的这间屋里，一屁股坐在父亲松软的床铺上。仿佛这样可以马上感受到父亲身上的气息和脉动似的，父亲则喜欢习惯性，悠闲地坐在屋子中央的一把圈椅上，父子俩就这样比肩而坐，促膝谈心，承欢膝下。
父亲屋子里的床，即所有家具的位置还是保持着妈妈在世时的原貌，一直没有变动过。床上叠放着一床鲜红的绸缎棉被，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历经岁月的洗礼仍然鲜艳如初，大红底色上银灰色线条勾勒出的凤凰栩栩如生，在牡丹花的映村下更加显得雍容华贵和生动。小时候，我和大双父亲三个人睡在这张床上时，一碗餐常常一起分享，幸福满满。床的上方悬挂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英姿飒爽，还有奶奶、二婆、外婆、曾祖母的照片。左边墙上的镜框里嵌着两幅大照片，一副是妈妈的单人照，还有一副是父亲、大哥、妈妈，加上我和大双一同照的。说起这两幅照片还有一段传奇的插曲呢！
那是我妈妈刚走后，我们村里有个姑娘当晚就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妈妈诚恳地对她说：姑娘！我走的时候，我的两个儿子（指大哥和二哥）都没有在家，请你一定叫家里人给我照一张照片啊，以后，他们回家来了，才好看上我这妈妈一眼呢！多么朴素的愿望啊！
第二天一早，这个女孩就把她昨天晚上做的这个离奇的梦给我家人说了。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巧合吧，随料，又是个第二天，我们村子里果真来了个扛着照相机的，怎么办？妈妈当时已经入殓。最后，大家一直认为拿出家里的老照片去照相馆里放大两张，就是现在墙上这两张照片的来历。这像迷一样的故事，又该作何解释呢？没有人可以回答出来。但不管怎样，生活中因为有了这些扑朔迷离，我们更应该懂得珍惜才对。珍惜我们身边的亲人，珍惜我们身边的朋友，或许，他们说哪天离开我们就真的离开了呀！所以，我们每一位朋友都应该善待自己，珍爱他人。
那时的我和大双都还小，父亲抱着大双，大双的把儿都露在了外面了呢，像个小逗号，他全然不知，还用一只小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正好奇地看着镜头呢，妈妈则抱着我，一脸的温馨和幸福，我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小汽车，傻傻地盯着前方，你看嘛，照片上的父亲笑得多甜蜜啊，妈妈笑得多么慈爱啊，大哥一身戎装站在父母的中间，英姿飒爽，眼睛迷成了一条缝。一家四口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哦！
一副对联分别张贴在照片的两边，上联：退一步海阔天空，下联是：让三分心平气和。横批：海阔天空，父亲用这样的心境来鞭跶自己。墙上还张贴着***的满江红，郭沫若的诗词等，以及***各个时期的大幅照片。油漆斑驳，古色古香的家具井然有序，玻璃橱窗的书柜无声地表明了主人的身份：这是家书香门第，知识分子家庭。而主人则善良、儒雅、正直。
父亲的书柜一直都是紧紧锁着的，直到后来他去世时里面的藏书也毫发无损。书柜下面是一台黑色的平柜，也是妈妈的陪嫁，除此之外屋子里还摆放着橱柜，大衣柜，洗脸架，书桌，书桌上随时放着一个水瓶，因为不管冷热，父亲历来就有个喝开水的习惯。所以，每天晚上煮晚饭时，我们总要先舀一壶开水起来，这也成了我家的惯例。书桌上嵌着三个抽屉一字排开，抽屉里配备被了不少常用药：罗布麻片、扑炎痛、膏药、感冒药、降压药……还有听诊器、血压计……由于父亲懂医，家里很多小毛病都是他自己解决的。
父亲屋子的隔壁就是我家大名鼎鼎的书房（也称书屋），书屋的窗棂上有我大哥的手写：黑发不只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这句话显然是写给我们两个孪生兄弟来看的，因为，我们俩兄弟此时正在上初中，处于人生的关键时刻。大哥的字体遒劲有力，得益于父亲从小对他的栽培，几弟兄当中就数大哥的毛笔字写得最漂亮。
这间书屋是我父亲自己设计并建造的。在我的家乡也是绝无仅有的。房间有四五个平方，书架上各种各样的书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有文革前期的、也有文革后期的；有古代的、当代的、也有现代的……还有我们学习使用的工具书、果树栽培、家禽饲养、医学……正面墙上有父亲亲手写的梅花篆字，尤为醒目。说它是梅花篆字，是因为它的每一个字像盛开的梅花花瓣一样。一笔一画，都是由图构成，粗看它像朵盛开的梅花，细看它又像一个字，故称为梅花篆字。这种字通常用彩色颜料勾勒出来更能锦上添花。明亮的窗户下则摆放着一张书桌，书桌面上铺着一块玻璃相框，相框下面是八十年代初期明星们的照片，刘晓庆、刘德华、方瑜、三口百惠……
屋子里的家具和墙上的照片一切都带着时光留下的沧桑，一切都氤氲着历久弥新的温馨和幸福。
二哥左手总是喜欢习惯性轻轻地托着下巴，右手环抱着腰，不知道他是在理胡子，还是觉得那样更舒服些，又或者是便于他思考。总之，他一直保持着这个金牌动作。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一双澄澈的眼睛满是率真、憨厚，一头浓密的头发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他说话也总是瞻前顾后，唯唯诺诺:
“我们那个车间主任……”
全是他厂里的故事，父亲则习惯地坐在圈椅上，若有所思静静地聆听着二哥的叙述。他偶尔点上一根纸烟翘着二郎腿，悠闲地抽起来。已经天天在农村生活了多年的父亲，其实，对时代来说已经明显的脱节了，何况每天面对的是家里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琐碎的家务呢！但作为父亲，家里的每一个子女都是他的牵挂，不管你长到好大，也不管你在外面漂泊了多久，他总是希望把他自己多年的阅历与儿女们一同分享。
父亲轻轻地吐了一口烟子，听完哥哥的激情演说后，他想了想，然后砸了一下嘴巴郑重地说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要只看眼前，任何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要向另一个方向转化……”
“我们工作了一辈子，什么事情没有遇到过……”
我和大双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着，任凭父亲与二哥侃侃而谈。我们默不作声，二哥的话很多是遐想，理想化成份多一些，而父亲的话字字千钧，逻辑严谨，条理分明，旁征博引。
“看啥子事情该都要通过实践来检验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父亲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他轻抚了一下他那高高的额头，右手指轻轻地抖搂了一下他手中纸烟上的烟灰，烟灰便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面上，烟头跟着一红一亮。偶尔，他也用嘴猛吹一口烟头，又是一阵纷纷扬扬的烟灰飘落下来。二哥聆听着父亲的谆谆教诲，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微笑。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挤进屋子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父亲清瘦的脸上满是刚毅，还是那根褪色的皮带把他身上白色的背心紧紧地扎在裤兜里。要是穿上衬衫，那领口的纽扣一定是被他紧紧扣着的，三伏天也是如此。
今天，要不是二哥回家来，父亲现在还在地里干活呢！难得见上一面，父亲总有那么多话要叮嘱二哥。二哥也只有在父亲这里才能打开心扉促膝长谈，他觉得把自己的压抑和苦闷倒出来心里好受了很多，因为他知道，除了父亲，还有谁会听他的唯唯诺诺呢！
由于升学失利，再加上工作上不顺，读了一肚子书的二哥明显地开始迷信了起来。他随时都在脑袋里琢磨着怎样给人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才能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包括名字的笔顺笔画他都如数家珍。常常说得唾沫横飞，连饱读诗书的父亲都被动摇了。所以，两个双胞胎弟弟后来为什么临近初中毕业才想到更改自己的名字，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二哥的功劳。当然，在新时代背景下长大的双胞胎兄弟俩只当是生活里多了一段小小的插曲罢了。
二哥确实喜欢和父亲交流，在上海学校毛巾技术的日子里，家里经常收到他的来信。一会儿谈工作，一会儿谈他的感情。一会儿是平信，一会儿又是挂号信。每一封信回来，父亲如获似宝，晚上在我家的书房里，父亲怀着期待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地打开信封，儿子的气息迎面扑来：他在那里工作好嘛？好久才能回家来呢？这次信里又会对当爹的说些什么呀！父亲一边仔细地看着儿子的回信，一边认真地思考，他努力地搜寻着信里的点滴疑问，以便及时地给儿子指点方向。看他那认真的模样，全然忘记了一天的辛劳，他明白一个父亲的责任，那是孩儿们前行的方向……
“早点去煮饭，你哥哥可能饿了。”
父亲看了看我和大双，吩咐道。“嗯”我愉快地应了一声。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煮饭来说是件最简单的事情。我和大双意犹未尽地向厨房里走去……
“二爸！”
豆豆脆生生地喊道。
“哦，是豆豆，来这里拿糖去吃。”
二哥亲切地一边说道一边站起身来，在他的提包里拿出了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来。豆豆羞赧地接过糖果露出甜蜜的微笑。家里有小孩，二哥一般回家都要随便带点糖果什么的回来，要么看到小孩那失望的表情，那多么尴尬啊！豆豆这个孩子，我们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跑过来，眼巴巴地跟在大人身后，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股风就又跑回他家去了，有时留他吃饭无论怎么留都留不住。他总是奶声奶气地说：
“我妈把饭都煮好了。”
然后就看不见人了，豆豆大些了，也在开始懂事了。
隔壁邻居家的收录机又响起来了:
“我们两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
“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一首首金典的老歌在院子的上空回荡，余音袅袅。父亲不喜欢吵闹，更不喜欢家用电器，家里的家具父亲也不爱添置。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书房里和书柜里的书都是他多年前收集起来的，一路跟随着他亦步亦趋，形影不离。在他心中，有知识，有学问，就是宝贵的财富，无价之宝，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拿钱买不回来的。他常严肃地对我们说道:
“我书屋里一张纸都是贵重的。”
父亲午后喜欢睡个午觉，喜欢安静，但遇到聊得来的人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拾不住了。邻居家里电视机、收录机、电风扇、什么都有，唯有我家什么电器商品都没有，父亲从不跟风，也不跟任何人攀比。他就像一个奇葩，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人生观。继母到我家里来常对我们说:
“你爹他是‘老古董’！赶不上时代。”
父亲也只是微微地笑笑，不屑一顾。他常常调侃道：
“经济上的贫穷，绝不等于政治上的软弱。”
他的回答让人哭笑不得，但我们也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