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凡在厕所门口逡巡了一会儿，看到郑兰衣从里面出来，立刻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洗手台，再“一不小心”就和转身的郑兰衣撞了个正着。
“呀！”郑兰衣低呼一声。好在徐凡可以控制了力度和角度，她只是向后趔趄了一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徐凡一边道歉，一边把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咦？”
“？”郑兰衣本是自顾着整理自己的仪容，听到这身“咦”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徐凡。
面前这个年轻人说着中文，自然应该是个华人。她当然不至于为了在英国遇见华人而惊讶，当然也不至于因为对方样貌英俊而感叹，她只觉得，这年轻人有些眼熟，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嗯？孩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徐凡楞了一下，原本酝酿好了的台词，却是被郑兰衣给抢了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看样子，郑兰衣是已经记不得他了，心中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是悲哀也不是愤怒，更不可能是久别重逢的惊喜。应该被他唤作母亲的女人，此刻就站在他的对面，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知道。不，应该说，他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知道。
“怎么了？”郑兰衣在徐凡的脸上看到了异样，便尴尬一笑，顺手整理了一下披肩，“你可别误会，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至于向你这小孩搭讪呀。
“没……没有的事。”徐凡挥了挥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苦笑还是如何，“我也觉得您很面熟。”
“哦，这个不奇怪，我是百老汇的歌剧演员，如果你以前去纽约看过剧，可能见过我……”郑兰衣微微一笑，“开玩笑的啦，其实我只是长得大众脸而已……哎呀，时间不早了，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也快些回座位上去吧。”郑兰衣抬手看了看腕表，苦笑一声，越过徐凡离开了。
徐凡呆呆地看着郑兰衣的背影，有一丝惆怅。从那一席话中，他能听出郑兰衣这么多年来，过得也并不顺遂——但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不是吗？至少她现在还笑着，还能快乐地往返于国际各大音乐剧院里，也许也能算得上接近梦想了吧——用抛夫弃子换来的所谓“梦想”，去实现她自己的价值。
他本应恨她的。
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还是恨不出来。
因为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缘分真是令人生畏的东西。
……
走形式一般地，徐凡洗了个手，决定回到剧场里，却突然想起一个事：他把王小青抛下了！
……
……
王小青并没有到处寻找徐凡，当全场只有她一个人站着的时候，她已经确认徐凡不在剧场里。心里有些憋屈也有些生气，但她咬了咬牙，都忍了下来——她相信徐凡会回来找她，所以她只需要在座位上等着徐凡回来就好了。只是……徐凡还记得自己买的票在哪个座位吗？
表演很快就要开始了，王小青焦急地张望着，半天才看到剧场下方不远处通往卫生间的门里走进来一个华人贵妇。
“啊……”王小青轻呼一声。这个华人贵妇不就是刚才徐凡追去找的那个……那么徐凡是不是也……？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徐凡从同一个门里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沿着剧场上下扫视了一番。
“哼……还知道回来。”王小青咬了咬下唇，微微嘟起嘴，轻声抱怨一句。
要不要站起来迎接他？才不要呢。王小青赌气地想着，没想到徐凡却径直地朝她身旁的座位走了过来。
“……咳……”徐凡干咳一声，在王小青身旁落座。
“……”王小青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
“对不起……我刚才情绪太激动……”徐凡挠了挠头支吾道。
“我看你是看到美女魂都丢了。”王小青轻声酸道。
“啊——？不是……你误会了……”徐凡楞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在王小青眼里事情是这样的。
“误会什么呀……一眨眼的功夫都跑的没影了……”
“不是……她是……她都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了我怎么可能……”徐凡差点就把“她是我妈”四个字给说出来了。
“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王小青也没想会从徐凡嘴里得出这么个答案，有些云里雾里。
“咳咳……”徐凡脸色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王小青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了吴韵琨给她讲过徐凡的身世，又就着徐凡的年龄算了算，便立刻猜中了答案，只是她没想到，徐凡的生母漂亮也就算了，外观上竟然这么年轻！但王小青还没来得及将惊讶表露在脸上，剧场内的灯光就突然熄灭了，舞台上的灯光反而比之前更亮了，看样子，表演要开始了。
王小青的心思却并没有被舞台吸引走，她在想：徐凡既然不愿意亲口告诉自己，说明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可靠和可信。作为他的女朋友，这不是很失败的事情吗？
黑暗中，王小青轻轻挽上徐凡的手臂，轻声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一眼就看到我的，还是说你居然记得自己买的座位号？”
额头上突然传来一阵轻疼，徐凡弹了弹她的额头，苦笑一声道：“肖晓没坐的五排十九号就不说了，我给咱两买的五排21号和五排20号，你以为是为什么……真的呆啊你。”
“……”王小青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徐凡的肩膀上，之前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
……
音乐剧落幕已经是深夜十点半。英国的街道上早就没有什么行人了，看过这场戏的人也是纷纷乘车离去，而徐凡和王小青习惯了在国内的生活，便在剧场门口买了两个甜筒冰淇淋，打算慢悠悠地走回住处去。
两个人表面上甜甜蜜蜜的，心里却在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徐凡很想忘记今天见到了生母的事情，比起这件事，他更想专注于眼下，享受和挚爱手拉手的快乐，但是他的脑子却不听使唤，总是动不动就往那个方向去想。明明遇没遇见她，对他接下来的生活都没有什么改变，可为何他还会觉得有一丝遗憾呢？
王小青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愁如何让徐凡开口向她倾诉，毕竟对她这么聪明的女孩儿来说，要猜到这事实在太容易了。装作不知道当然很容易，但生来心思细腻的她又担心徐凡把不高兴的事情藏在心里，就好像现在，他的嘴上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是一潭死水。
……
这对华人情侣丝毫没有察觉到宁静的街道上潜藏着的危险——郑兰衣叹了口气，对司机说了几句话，车子就在他两的前方停了下来。
“又见面了。”郑兰衣摇下了车窗，“你们两要不要上车，我送你们一程？”
徐凡低头看到了她和她的现任丈夫两人殷切的眼神，拳头握得紧紧地，却一言不发。王小青则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尴尬地对郑兰衣礼貌一笑。
看两人都不说话，郑兰衣又道：“欧美不像在中国那么安全，到了这个点还在街上走，可能会遭到抢劫。都是华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相信我，上车吧。”
“……”王小青看了一眼徐凡的表情，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她闭眼思忖了一秒，下定决心拉了拉徐凡道，“徐凡，这位女士好像没有恶意，要不我们就麻烦她一趟？”
“……”徐凡愣了愣，张嘴看着王小青，又看了一眼郑兰衣。
郑兰衣的表情僵了一秒，旋而又转为微笑，道：“还信不过我吗？快上车吧。”
——她似乎没有察觉。
——她连我的名字都忘了。
徐凡忍住了自己想要苦笑的欲望，看了看王小青，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就算出了事我也会保护你的。”
“看你这说的什么话……”郑兰衣玩笑道，“真不会害你们的！”
……
……
“阿姨……我叫您阿姨您不介意吧？”
上了车，王小青为了缓和气氛，一直在努力地搭话，而徐凡却一反常态没精打采地靠在车窗边上。
“不介意不介意……”郑兰衣笑道。
“阿姨你们既然有车，为什么还会走在我们后面呀？我们可是走路的诶。”是的，阿姨一定也认出徐凡了。她是故意回来找徐凡的吧——王小青这样猜测道。
“哦……我们和剧院的主人是老朋友了，演出完了就交流了一会儿。”
“啊……这样啊……”王小青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面色有些尴尬。
“你们两是留学生吗？”
“哦不……我们是受邀来参观伦艺顺便旅游的。”王小青道。
“哈哈是吗？真有出息，在你阿姨那个年代，别说出国留学，上个大学都难比登天啊。”
“可是阿姨您不是也在国外么？”还嫁了个洋老公——这一点，还是不要在徐凡面前提为好，想到这里，王小青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蠢，让徐凡上车，真的有好处吗？不会更刺激徐凡吗？那不是她想要的啊。头疼，王小青的头好疼，甚至恨不得立刻钻个地洞把头“种”进去，也许就能“长出”对现状有帮助的点子了。
“我啊……我在国外可是付出了很惨痛的代价的……”郑兰衣说到这里，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徐凡，“我和我原来的丈夫离婚了，其实我也争取过，想要拿到儿子的抚养权……可是那时候，法院认为我前夫比我更具有抚养儿子的经济能力。”
“这……”王小青尴尬地回道，她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恋母”的徐凡会怪罪自己的父亲了，不过说实在的，家庭破裂，无论孩子成长的过程缺失的是父爱还是母爱，都是一个无可挽回的悲剧啊，说到底他两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和前夫离婚吧？”郑兰衣轻笑一声，仿佛在自嘲，“因为那时候我傻啊。我以为自己怀才不遇，以为自己在国内无法出人头地都是因为舞台不够大，观众不懂欣赏。直到我走出了国门，才明白无论在哪，无论做什么，万事都不容易。”
“可是您现在……也已经成功了吧？”王小青试探着问道。
“说不上成功，在百老汇小有名气，结识了一些业内的朋友，仅此而已，到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郑兰衣一边说，一边拿出化妆镜补了一下口红。
“孤家寡……人？”王小青看了一眼驾驶着车子的欧洲中年男人，这一小小举动却逃不过郑兰衣的眼睛——拿出化妆镜，就是为了观察后座两人的表情。
“哦……你误会了，Harris不是我的伴侣，他是个GAY，我们是闺蜜。”说罢，轻笑着拍了拍Harris的肩膀，“看不出来吧？”
Harris也腼腆一笑，却并没有说话。
“我……完全没看出来。”自认为阅基无数的王小青，不由得感到一丝挫败，“阿姨，您真的好开放啊……”
郑兰衣大笑了几声，随后深呼吸一口气道：“我开放吗？其实我很保守的，比如，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尽管那个男人不理解我的理想……再比如，我只会有一个儿子。也许法律不承认我和他的母子关系，也许未来有机会能见到我儿子我也不能马上就认出他，但他永远是我儿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