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城，一间宽敞的房间内，傅帷、熏黛和墨竹围桌而坐，气氛有些微妙。
傅帷干咳一声，轻笑道：“如今这小小的天墉城内可不太安分，接下来是前往皇城还是南下？”
墨竹双手环胸，还是那张古井不波的脸，看样子也没有要接话的打算。
熏黛则一直用手摩挲着茶杯，心不在焉。
一阵沉默之后，傅帷也不觉尴尬，接着道：“墨竹，给我透透底，是何时与宫先生搭上的线？”
“前不久。”
傅帷满头黑线，这才离开血衣侯府不过月余，前不久这个词，也太过宽泛了。
“哦，这样啊。应该不超过一个月吧？”
墨竹连点个头都欠奉，直接无视这句话。
傅帷翻了翻白眼，像怨妇一样，“这也过分了吧，我好歹也是血衣侯府的侯爷，你与血衣侯府搭上线，怎么都得给我打声招呼吧？就是不打招呼，我现在问问也不过分呢，你至少说两句。”
侯爷当到这个地步，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只是线，并不是搭桥牵线的人。”
傅帷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要去南疆？”
墨竹像看白痴一样看向傅帷，看得傅帷一阵发毛。
不待傅帷再多说什么，墨竹已经起身朝门外走去，“我要出去一趟，不必等我。”
傅帷一阵唉声叹气，“破落侯爷不如人啊，狗嫌鸡撵的。”
熏黛白眼道：“指桑骂槐呢？”
“熏姨哪里话...”
熏黛目露杀机，傅帷赶紧改口道：“哦，对，熏姐姐哪里话，熏姐姐就是那西施、貂蝉、妲己...”
“不是好人呗？”
“那不能，熏姐姐和她们相似的只有美貌而已。”
熏黛晓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哦，就是我没有她们温柔呗？”
“嗯...对。”
“什么？”
傅帷连忙摇头，“比起熏姐姐，她们根本就不值一提，哎，对，就是不值一提。”
熏黛冷哼一声，便继续装作心不在焉样子。
傅帷似笑非笑地看着熏黛，也不说话。
熏黛冷声道：“侯爷有话便说，没事我回去了。”
“既然施襄夏说小乔会醒，那她就一定没事，你也不用天天守在那，多费神。”
“回去了。”说着，熏黛便站起身来。
傅帷赶紧拉住熏黛那白茹莲藕一般的玉手，“行啦，离开血衣侯府不过月余，我那温柔体贴的熏姐姐咋就没了呢？”
熏黛回过头冷冷地看向傅帷，“人生如初见最好，久了便生厌烦，一直如此。”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熏姐姐这话也太伤人。”
“是吗？”
“当然。不过，爱听。”
“侯爷不必这般，赌约便是赌约，承诺便是承诺，我不会食言。”
傅帷这次终于有些兜不住了，笑容还在，只是有些僵硬，握住熏黛的手也不由松开一些。
熏黛毫不犹豫的转身走向门外，神色决绝。只是，倘若细心观察便会发现，在背对傅帷的那一刻，她的眼眶有些泛红。
傅帷呆呆地站在那里，只余苦笑。
齐石曾经对熏黛说过，“倘若眼中所看的是万里星河，又岂会在意其中的一颗亮与不亮”。是啊，堂堂血衣侯又岂会在意一位枕边人的死活。熏黛觉着自己只是傅帷万里星河里的一颗，无关紧要。
可惜，她并不是傅帷。
-------------------
“熏姐姐。”
熏黛一把将小乔搂在怀里，“可算醒了，白让我担心这么多天。”
小乔仰起头，还是那张天真的笑脸，“害熏姐姐担心了。”
“你还笑。”说着扬起手做势要打小乔。
小乔嬉笑道：“熏姐姐那么疼我，肯定不舍得下手。”
“就你聪明。”
“熏姐姐这几日守在我身边，肯定没休息好，赶紧好好休息一番。我也睡了好几天了，去楼下找碗粥吃。”
“赶紧躺着，哪也不许去，我去煮碗粥。”
“我都躺了几日几夜了，再躺下去，怕是真的站不起来了。熏姐姐赶紧去休息，要听话哟。”说着，小乔将熏黛扶到床上。
熏黛也着实有些累了，打着哈欠，面露疲态，“小机灵鬼，那吃完粥就回来，你不回来我就不休息了。”
“嗯，会很快的。”
目送小乔走出了房间，熏黛脸上的疲态也一扫而尽。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乔的笑容虽然还是那样天真善良，但却并不会让人感到温暖，甚至有丝丝凉意。
房间外，小乔并没有下楼，而是走向了另一间房间。而她脸上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消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
“砰。”一个酒盅破窗而出，死死嵌入房柱之中。
“谁？”
小乔轻轻推开门，“看样子侯爷心情不好。”
傅帷眯眼望向小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的确是身边之人，但又是如此的陌生。倒不是小乔的容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只是身上的气息与原来天真烂漫的小乔已是截然不同。
“那日之事，辛苦你了。身体恢复地如何？”
“谢侯爷费心，身体已经无恙。”
傅帷轻轻转动着酒壶，“坐。”
小乔坦然地坐在傅帷对面，冰冷的气息竟令傅帷有些不适。
傅帷将左眼的眼罩摘下，露出和小乔右眼八九分相似的黄金瞳。
映入傅帷左眼的是一团黑红色的气机，虽谈不上多澎湃汹涌但足让人感到胆寒。
小乔冷笑道：“侯爷是不是觉着有些恶心？”
傅帷眼神一凛，“你在窥探我的心意？”
小乔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这一觉醒来右眼的变化如何。”
“你觉着如何？”
“很好。”
傅帷仔细地看向小乔的右眼，但没有看出任何的变化。
小乔用手指蘸了一点酒，轻轻涂在嘴唇上，砸了咂嘴，皱眉道：“好辣。”
傅帷笑骂道：“不会喝就别浪费我的酒。”
“不喝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喝？”
傅帷突然想起那日施襄夏所说之事，正色道：“施襄夏在你身上做了些手脚，说是给了你一份契机。”
“施叔确实是送了一份大礼。”
“八世轮回？”
小乔摇头冷笑道：“准确的说是七世轮回。”
“七世？”
“因为那第八世便是我自己，而我在幻境中便把她杀了，所以没有第八世。”
傅帷摸了摸下巴，“惊讶于你的变化，只是不知......”
小乔认真道：“我成了一把利器，于侯爷而言，好处要远远大于弊端，侯爷又有何犹豫？”
“因为未知，所以犹豫。”
“我今日所来便为此事。其一，无论侯爷当时的初衷是什么，侯爷于我，有赎身之恩。其二，我如今的变化也全拜侯爷所赐。其三，我要跟随强者，能在这冷漠俗世决定自己命运的强者。”说到最后一句，小乔身上所散发出的凛冽气息，让整个房间也不由寒冷了几分。
傅帷答非所问，询问道：“我只是很好奇，你身上的气机是如何而来，而且，还是...那种颜色？”
“黑色和红色，不正是这世间最好的写照？至于这气机，于右瞳的幻境中得来。”
傅帷再一次看向小乔的右瞳，只是这一次，傅帷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只见，小乔的黄金瞳瞬间变成黑色，一只墨鸦自黑瞳之中飞出，撞向傅帷眉心。
傅帷身躯一震，如此近的距离想要闪躲已是不可能。只是这墨鸦还未撞到傅帷便凭空消失了，而小乔的右眼也恢复了黄金色。
傅帷此时的头脑不觉有些迟钝，缓了一时才回过神来。
“这便是你右瞳的幻境？”
“当然。”
傅帷刚想点头，小乔开怀笑道：“当然不是。”
傅帷歪了歪头，“何故笑的如此开心。”
“因为我的筹码又重了几分。”
傅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的确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侯爷此言差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侯爷更胜一筹。”
“谬赞了。”
傅帷正想喝酒，发现桌上还剩的唯一一个酒盅被小乔拿走了。
如今的小乔，已是七窍玲珑，心思也不再似以前那般，将手中喝剩的半杯酒递给了傅帷。
“嫌弃。”虽是这样说着，傅帷还是接过酒盅。
小乔开怀笑道：“侯爷还是不拘小节嘛。”
傅帷将杯中所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认真道：“既然刚才我所见的并不是你的右瞳幻境，那你的右瞳幻境又是怎样？”
“倘若我适才不收手，那墨鸦便会钻进侯爷的眉心，那时，侯爷便知我右瞳的幻境如何。侯爷要不要试试？”
傅帷连忙摆手，“活着挺好。”
小乔妩媚道：“我才不舍得让侯爷死呢。”
傅帷一脸震惊地看向小乔，“一会冷若寒冰，一会妩媚情长，施襄夏的这份契机难道还有后遗症？”
小乔嗔怒道：“才不是，只对侯爷一人妩媚情长。”
傅帷有些瞠目结舌，小乔也不过年过十三。虽女子十三嫁为人夫也并不算早，只是......只是此时的傅帷还是有些汗颜。
在小乔的幻境中，多年以后的“小乔”曾经出现过，身材颀长，皮肤白皙，左眼清澈透明，像极了一汪泉水。无论清秀的相貌还是出尘的气质，的确可人。只是，此时的小乔还未完全长开。更重要的是，之前的小乔像极了一个小姑娘，根本与“女子”二字毫无关联。现在小乔身上的气息虽已改变，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印象都是先入为主，在傅帷的眼中她还是那般。
傅帷干咳一声，小乔的黄金瞳竟然变成了正常的颜色。
小乔带给傅帷的惊喜，或者说震惊，愈来愈多。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样便不能窥探侯爷的内心了。”
“黑瞳，黄金瞳，凡眼？”
“黑瞳是魔，金瞳是佛，凡眼是人。”
“你带来的惊喜越来越多了。”
“侯爷喜欢便好。”
傅帷赶忙转移话题，“黑瞳，黄金瞳又有何区别？”
“黑瞳便是无边幻境，黄金瞳是读心幻术，而凡眼，与常人无异。”
“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
傅帷点了点头，示意小乔继续说下去。
小乔站起身来，“我以后为侯爷效命，既有感恩的成分，也有我自己的打算，这些我适才已经说过了。”
傅帷又倒了一杯酒，“继续。”
“但我还心有所愿，希望侯爷能允许。我适才褪去黄金瞳便是为了不窥探侯爷的心思，所以侯爷无论心里如何想我都不知，也不在乎，只要能答应便可。侯爷虽平日里嬉笑怒骂，像极了市侩小人，但我相信侯爷的一诺千金，这也是我醒来之后为何不走，反而愿意与侯爷谈条件的原因。”
傅帷嘴角抽搐，心里那个恨啊，这哪里是夸人。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点头道：“说说看。”
小乔虽然褪去了黄金瞳，但好像还是看穿了傅帷的心思，一脸坏笑。
傅帷笑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然我反悔了。”
“第一，有十种人我要杀时，侯爷不能拦我。”
傅帷眼神一凌，这种事情，答应了便是一种承诺，轻易不得。
小乔接着补充道：“当然，也不会不顾及血衣侯府的利益。但凡与血衣侯府利益有瓜葛之人，与侯爷布局有牵扯之人，与侯府势力沾亲带故之人，出手前，我皆会询问，全凭侯爷决断。”
这时，傅帷那凌冽的眼神才收了起来，否则，绝无往下谈的可能。
“哪十种人？”
“贪、嗔、痴、邪、疑、懦、匪、淫、骄。”
“这才九种。”
小乔顿了顿，看向傅帷，嘴角扯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还有一种便是我想杀之人，便杀。”
饶是以傅帷的心性，此时也不免感到有些“冷”，一种嗜杀成性的“冷”。
虽然，小乔还未曾杀过一人。
傅帷端着酒杯，没有喝酒，也没有放下。这种事情，的确会让人犹豫。
“侯爷一定会答应的，又何必犹豫这一时半会？”
“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
小乔那清澈的双眼眯成半弯月牙，“因为我前面所说的九种想杀之人，并不是一句废话。”
傅帷抿了抿嘴唇，“有些人罪不至死，但你不想让他们苟活于世上。”
小乔娇嗔道：“侯爷既然知道，还在这装傻充愣。”
傅帷不为所动，皱眉看向小乔，“为什么会有这种......”
“侯爷是不是想说这种残忍嗜血的想法？”
傅帷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小乔走到傅帷身前，“因为这就是我的本心。”说着，小乔背对傅帷，将身上的衣物缓缓脱下。
后背有八个血红的字迹，“十戒小乔，魔之右瞳。”
“这八个字，自我与幻境之中穿过死门便印在了我的后背。而我适才所说的十种人，便是我的‘十戒’。”
傅帷眯眼看着小乔，也不言语，不知是在看那八个字，还是......
小乔并未提起衣服，只是缓缓转过身正对傅帷，“我并不是冰与火，而是只有冰。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侯爷不必费心猜想。因为无论是我俗世中的漂泊伶仃，还是八世轮回幻境中的孤苦无依，侯爷都不曾真的经历过。侯爷与我，终究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里的人。当然，那只是以前，以后就会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了。”说着，小乔坐到了傅帷的腿上，倚在怀里，双手死死扣住傅帷的脖子，怎么也掉不下来。
“我的第二愿，也是我的最后一愿便是如此。往后余生，我便是侯爷的利刃。可以赴死，但不要骗我。”
傅帷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给不了你更多。”
小乔妩媚娇笑道：“我说过，我只对侯爷一人妩媚。我虽是一块寒冰，但只是对别人寒冷，对侯爷则是降温解暑。过河小卒而已，要的也不多，侯爷给的刚好。”
坐怀不乱，坐怀也乱......
-------------------
情也，欲也。爱也，欲也。
这并不是真正的情爱，但胜似情爱。
人活于世，皆是孤寂行者，但内心深处，总要有一席归处。
这，便是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