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莲娜。”少校叫住她。
这个女人瘦了许多,纤细的脖颈像烟一样易碎。
颈椎与锁骨交横,定型,组成一柄凄美的十字架。
灰扑扑的白大衣就那样挂在身上,晃着,荡着。衣角低垂,似乎正被孩子的小手,轻轻地拉坠着。
她几乎一夜白头,一张青白的面孔格外憔悴。
“瓦莲娜,唉,不用找了。”少校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瓦莲娜转过身,动作迟缓。
“信。”少校冲她点点头,说:“你儿子写的。”
瓦莲娜的眼睛活了过来。
她扑向他,抓住那信封,凶猛地看那封面上的字。
她无意识地抬头,双眼空茫,又低下头,看信,再抬头,看少校。
像是要再确认什么。
见少校点头,她才哭着亲吻那深棕色的信封。
她的指骨摩挲着信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瑟瑟声。
少校没说话,摸出烟盒,想抽烟。
银质的烟盒,上面,有浮雕的狮王。
他却忽然怔了一下,像是摸到了烫红的烙铁,又把它塞回了上衣口袋。
沉甸甸的银烟盒压坠在他的左胸口,像塞了一只死掉的癞蛤蟆。
他看着瓦莲娜坐在那里,泼妇般又哭又笑,一双灿烂的蓝眼睛布满血丝,希望如潮汐般在她眼中起起伏伏。
“你儿子不知怎么的,和敌军的情报人员联系上了,带着那些孩子到那边去了。”少校的声音轻轻的:“没关系,瓦莲娜,这也算是完成了于格的心愿吧。”
“别担心,上面问起来,我就说于连是被他们绑架的。”少校走上前,将手伸给瓦莲娜,要将她拉起来:“哼,这倒又给他们找了一个开战的理由……”
“不过,瓦莲娜,你别担心,那些孩子的父亲是那边的高官大将,于连救了他们的孩子,他们不会亏待他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像两片风,在狠狠地揉搓、折磨着可怜的嫩叶——他自己的心脏。
直到将它压榨成一块干涩的、枯槁的饼干,然后,混合着透明的毒液,咽下,让一切都滑进他自己的胃里。
“你看,于连不还给你写了信嘛。”
“是啊,居然还给我写了信。”瓦莲娜笑起来,又哭了,低着头,眼泪挂在了鼻尖上。
“连儿还给我写了信……写了信,少校,你看,我儿子给我写了信,你看,这还有他的画押,多小的指印啊,希望他别把印油搞到衣服上,那个很难洗的……”
少校叫了护士,将哭昏过去的瓦莲娜送回家去。
一阵忙乱之后,他才闲下来,独自一人,回他新的办公室去了。
他锁上门,拉上窗帘。
在一片无序的黑暗中,在片刻宁静的痛苦里,年轻的少校品尝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真相的味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精致的银烟盒。
这是和那封信一起送来的。
浮雕狮头的盒盖内部,贴着一张黄色的纸条。
上面用劣质铅笔写的两行字。
那是稚嫩的、孩子的笔迹。
方方正正,很大,很认真。
带着孩子特有的恶与残忍——“来自四个孩子的礼物,送给于格将军。”
少校打开盒子。
又盖上。
里面,四支整整齐齐的,孩子的手指。
少校躺在巨大的皮椅中,头向后仰。
银烟盒中,血与腐烂的味道升腾着,冲进他的鼻腔。
哈。
少校闭上眼睛,有些想笑。
怪不得,于连的画押,用的是大拇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