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出自城西沈家,自幼书香门第,最重声名。我与他独有你一子,如今我也夕阳红了,不能不为你打算。你若被始乱终弃…”讲到此,她顿了顿。“为娘这一生,做下的后悔事,屈指可数,如今竟让这丫头又在心里添了一笔,真叫个晚节不保!”
“母亲是怕沈习将来要如那等狼心狗肺之徒,夺我身家,却又弃我而去?我知道,人心隔肚皮。可她自同我定亲之后,对母亲你,与马首是瞻有何区别?若她果真另有所图,不曲意逢迎,反倒同你赌气?”
“这样一个人,自己都压不住旁人碎嘴,又怎能瞒过你的耳目?说来说去,母亲你明明心里清楚,却为何总要压杀于人?如今这般,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沈半夏在写满了字的纸上洒了一些白屑,吸干了墨水,神色淡淡继续道:“只怕你此番苦心孤诣,倒让她往后要把在你这受的怨气一并让我承了。那时,风水轮流转,换她不待见我,我的日子岂不是更不好过?”
“她敢!”此言一出,有人差点跳上天去!
“为何不敢?”他把笔搁好,抬起头来,静静的盯着面前一脸怒容的人。“母亲,待她好些。她与我定了亲,你不把她当儿媳,她仍旧是我的妻主。”
这天傍晚,沈习照例在屋里默完了几页重点摘记后,便打算在这附近的山脚下,四处散散步。在原定计划里,她是准备要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的,谁知刚一路过沿廊,就正巧碰上了打开门来的半夏。
“呃…半夏。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她有些尴尬的朝他扯开嘴角,笑了笑。其实,她心情不大好。但照以往的惯例,她还是问了一声:“那个、今晚月色挺好的,我…去散步吗,一起?”
“好。”
夜色下,地上的两抹黑影被拉得很长,它们似乎一直绵延到了小路的尽头,越远越淡,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每一段关系一样。
一路上,两人都显得比以往沉默了些。
九月的晚风徐徐扑面,吹了许久,沈习才下意识的去嗅它,却闻不到风里有一丝秋季的气息。
夜晚的狐仙山脚下,四处都很暗,也很寂静。灯心草草丛茂密,每逢雨季,它们就会到处肆意生长,碰上冬夜,一吹起西北风来,总要呼呼作响。通往山上的唯一一条沙土路的两旁,偶尔会有一两间破旧得坍塌了的房屋,有些紫色,黄色的牵牛花,心形的绿叶便顺着残留下来的空屋残骸开始向四周围展开攀附。山间到处都长满了山毛榉和垂榕树,一眼望去,还有许多看不清面目的参天大树,在黑夜里,像一连座废弃庙宇一样威严耸立着,被风一吹,却发出了犹如虔诚信徒一般的低声呜咽。
在这种地方走夜路,如果孤身一人无人作陪,山里人有时都难免要心生警惕一些。可今天晚上的沈习,她只顾埋头于脚下的沙土,心上的琐事,待回过神来,也只听到蟋蟀躲藏在两旁围绕着羊肠小道的草丛里一直啾啾的叫着。
渐渐的,她那纷乱的思绪沉下去了,一直沉到了谷底。
“半夏,老沈家的儿媳,我想…”她忽然有些开不了口。“我恐怕无法胜任了。”
“为什么?”出乎意料的,半夏的语气显得很平静。
“我…对不起。”她干巴巴的接着说出理由。“半夏,我可不可以…先离开一阵子,只是一阵子。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究竟能不能当得好人家儿媳。”
黑暗中,不远处似乎有一片落叶飘下来了。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因为近来的事?”
“嗯。”
“你要我如何做?”他问她。
她低着头,没有回答。
“像大多数长婴男子那样,为讨好你,而当面顶撞我的母亲?”他淡淡道。“即便我枉为人子,只怕到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人心里都不痛快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左右为难啊…”她低声的喃喃道。“所以,我也从不曾要求你什么,不是吗?我甚至不要你为我说一句话。难道,我会要求你们母子为了区区一个沈习而反目成仇?不,那是错的。你要是真这样做了,也只是在加深我的愧疚而已。”
“可是,你把她当母亲,那你…还把我当你的未婚妻吗?”终于,她还是说出口了。
对了,这就是症结所在。说到底,她实在太低落了。这连日来压抑了许久的胡思乱想造成的产物,一旦爆发,竟没有像山洪海啸一般,喷薄而出,席卷而来,反倒如深山里涓涓的溪流一般,缓缓的流泻出来,哀而不伤,既像夏夜一样清凉,又似冬日一样彻骨。
“她并不知道那日的事,才会说这种傻话。”半夏在心里寻思着,没有回答。然而母亲曾说过的话,此时却突然浮现在他心头。
他想:一出了事情,就只想着要离开的人,是从来也没有把心留在这里,还是一直以来就在盼望着,有朝一日,终可以远走高飞?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你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是么?”他问她。
她又一次的点了点头。
“多久?”他直奔主题的接着问。他已不想知道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或者打从一开始,就想着摆脱这段婚姻了。
“一年…或者半载?也许。”她顿了顿,脸上显出一丝犹豫不决。
其实这个决定下得仓促,而且还是在沈习心绪不佳的情况下,她抓住了这个念头,本以为可以得到暂时的解脱,因为她需要时间,理清一些思绪,在这里,这些日子的气氛,实在太叫她感到窒息与压抑了,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所以也没细想过离开的日子长短便脱口而出。再说,就算要走,她也要好好告别,不能太匆忙,显得像落荒而逃似的。
“一年,半载?”他不动声色的一笑,心下了然。“若想要走,便走罢。这门亲事,也可以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