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门房外头,一群侍从卫戍正聚在一起互相谈笑,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外厅里的丫头。
其中一身形高壮的卫兵,吊着断了半边的眉毛,嘴里叼一根廉价的卷烟,吞云吐雾道:“听说,昨儿个咱们三福子可是抱上白萍舟了,”他说着,一边啧着嘴,一边一把揽住那被称作“三福”的司机的肩头,“你小子艳福不浅呐。”
三福本就性情敦厚,那日将白萍舟抱着下车,也实属事出有因,现下被这么大庭广众地开了玩笑,自然是受不住的,结巴着道:“那日……是白小姐喝醉了,总不能让四公子抱去?”
那侍从当即便“哈哈”大笑起来,模样当真是要笑断了气儿了一样,连着一旁的小厮们亦暗暗哂笑,“谁不知道那就是公子爷的女人,这么大个便宜,全甬平城多少男人想捡还捡不着呢,你小子还在这儿给我卖乖。”
“这是谁得了便宜,还跟这儿卖乖呀?”忽然的一声,引得众人皆侧头望去,才见是那上头房里的云姻。
那半边眉毛起先是一愣,而后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姑娘。”这头虽然嘴里都叫着“云姑娘”,可谁都清楚,那屋里的人,是连主子都向来让人瞧不起的,何况她一个小小的丫头。
不过下一刻,这些人便是立时噤了声,只因这云姻后头四五步开外,跟着的正是那白萍舟。
云姻嫌恶地狠狠睨了一眼人堆,对着走上前来的白萍舟笑道:“白小姐,便让原来的司机送您回去罢。不过白小姐可真是着急,待我家小姐起了,与你道个别也是好的,这回头啊,我可得挨骂了。”
白萍舟何等冰雪聪明,只用听一听,便知晓了她话里话外的编排之意,旋即答道:“我这人呐,不过是平日里被拿来当当幌子罢了,也是作不得什么正经数的,若是再叨扰下去,怕是才要做了那碍人眼的电灯呢。倒是这几日,劳烦云姑娘费心了。”
云姻不再搭话,只是敷衍地笑了一笑,随即对司机吩咐了一声,“劳驾,送白小姐回府,”又道,“这雪天路滑的,小心着些。”
司机三福闻言点了点头,却是兀自不好意思起来,只低了头将她往车里引去。
白萍舟飘飘然从一众人前掠过,那半截眉毛的卫兵在后头使劲吸了吸鼻子,倒摆出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来,“真是香。”一旁的几个丫头见他那样一副模样,自是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云姻亦是瞧了他一眼,只觉得令人心生嫌恶,便打算顾自离开。不过,那卫兵倒是不饶她,阴阳怪气地说道:“云姑娘果真是个聪明人,尽是捡着高枝儿往上跳,这来日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照看着点我们这些下人。”
云姻顿时被气得脸色一变,不过稍时,却又想到什么似的,扬了扬眉梢,道:“白小姐才色兼备,自然是要当那飞天的凤凰的,那些地底下的癞蛤.蟆呀,即便是只想要嗅一嗅,我估摸着也是够呛的紧呢。”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还是掩面偷笑的丫头,倒是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云姻得意地剜了一眼那卫兵,挺挺背脊,昂首走开了去。
卫兵自然气急败坏,“真不晓得哪里来的底气儿,不过就是跟着个不得好脸色的主儿,我呸。”
不知哪个丫头插了一句,“你可别叫嚷了,人家现在还真是有十足的底气呢。”
此言一出,这群人自然当即被勾起了好奇心来,纷纷围到那小丫头的身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前头嬷嬷讲的,说是今儿个一早,四少奶奶房里呀,居然破天荒地按了铃,那会儿子都还没几个下人起来,她便赶紧往了楼上去,你们猜怎么着……”小丫头卖了十足的关子,吊够众人的胃口才道:“这叫人的,可不就是咱家四公子。”
四下顿时一片“嘘”声,那些个卫戍丫头皆面面相觑,心里却是如小鼓直轮番垂着,生怕自己做过什么不得当的事儿,将来反倒遭了罪。
听够了墙角的云姻,这才扬眉吐气似的,大摇大摆着往楼上走去。待到了轻寒的房门口,她抬手轻叩了两下,便附耳在门上听了起来,不过里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小姐,是我,你可起了?”
房里的轻寒这才放下了心,“进来。”
云姻方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里间梳妆台前的轻寒,一手攥了屡发丝儿,一手握着把桃木梳子,正从镜子里瞧着自己。她见云姻往里屋走来,便突然地红起脸来。云姻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性子,只从镜子里瞧着她愈发绯红起来的双颊,偷偷地哂笑了一番。
轻寒见她这般明目张胆地打趣着自己,于是羞怒道:“你可不许再笑话我,要不然,我便要逐你回家去了。”
云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眼眶却愈发的红起来,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里,扑簌簌得滚下两滴泪来,“这回终于好了,往后,云姻再也不必看着你受委屈了。”
轻寒心中一恸,竟也酸了酸鼻子,她上前握住云姻的手,没有说什么,只是这般感激又歉疚地看着她。其实她心中明白,即便是自己这样担着个主子的名头,尚且要被轻视羞辱,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侍候丫头,背地里定是受了许多她瞧不见的苦楚的。
自从进了这顾家的大门,她似乎每天都在学着一些东西,比如想要安稳的活着,就必须做到谨言慎行,再比如,若是想要护着那些你所珍视的,就必须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能足够撑起自己的一片天。轻寒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眼里流光溢彩,尽是坚定与明朗。
轻寒从未觉得,这府里的早餐,原也是如此对她胃口的,她又啜了一口杯里的热牛乳,就听见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她探过身子往楼梯那里瞧去,只见双乌黑的军靴,被刷的锃光瓦亮,正从楼道口里一点点往下走着。她顿时便反应过来,擦了擦嘴赶忙起身,迅速从餐厅的偏门进到厨房,又从厨房的后门溜到了花园里去。
她其实是一路小跑着出来的,生怕慢了半步,便要与他撞个正着,此时坐下身来,反倒有些略略的□□。轻寒不曾想到,顾敬之仍旧还在府中,只道平日里的这个时辰,他当是早早出门了的。又由着她觉浅的缘故,亦是知晓天还未亮透时,他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想到这一会儿,轻寒不禁觉得双颊微微发着烫,心也跟着突突地跳着,似是有着某种旋律一样,更是把这份欢喜,悄然地带到了脸上。
天色仍旧是昏沉沉的,草坪上的草也已经枯萎了,她坐在白漆铁栏的秋千摇椅里,一下又一下地晃着……
顾敬之下楼的时候,厅里空无一人,他便又往了餐厅去,只见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两个仆人正准备收拾餐桌。
桌上搁着一只白瓷骨盘,和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子,那杯子里还装着少许的牛乳,隐约可见仍有丝丝的热气在往上蹿着。再边上是一块被揉作一团的素色餐布,可见那丢下它的人,是走得何等的匆忙。
他心下觉得好笑,便自是难掩满面的笑意,问道:“少夫人往哪里去了?”
那被问话的丫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虽说进府许久,可却哪里见过他这样的笑,当真是一下便被摄了魂魄,迷了心智去似的,更是连话也讲不利索起来,倒是一旁的老妈子机灵,答话道:“少夫人过了厨房,像是往花园里去了。”
待顾敬之离开后,那老妈子即斥责道:“干了这许久的差事,还是如此的欠稳当。”
小丫头知晓她实则并无责怪之意,便嬉笑道:“我的好嬷嬷,您可别见气儿,进了府里这许久,我可是头一回见四公子这般笑的,难免觉得新奇,这可怪不得我。”
老妈子是府里的老人,见惯了这府门大宅里的各样戏码,自然深谙府里每个人的习性。她知晓顾敬之是自小慈母见背,孤苦无依,所以即便往日里常常挂着笑,那笑也是不达心底的,可如今却能让他露出这样真切的笑意来,可见那新来的少奶奶是起了天大的作用了,“你们这些小丫头别不知天高地厚,乱嚼舌根,四少爷和少夫人好不容易才见好,你们可给我把那些个花花肠子收好了。”
这丫头见自个儿的小心思被窥得一览无余,当下觉得既是羞愧,又是愤怒,奋力一跺脚就往厨房里去了,才开了扇窗户想透透气,便看见那早已枯了枝儿的杨树下正站着个人,遥遥望着前方。
从这株杨树下往前望去,顾敬之刚巧能够看见草坪上的摇椅,还有,那坐在摇椅上头的人儿。晨曦微露的阳光淡淡地笼着她,叫人看了竟有说不出的舒坦,他就这么望出了神,连步子都没再挪得动半步。连他自个儿也奇怪,但凭这般的样貌,她是及不过他身边任何一个女人的,可偏就是这样,一眼,竟是看到了心底。
想到这番,他便索性细细打量起来,只见她肤色白皙,却是那透着健康的红润;乌黑的秀发顺服的倘在肩上,折出柔润的光来;无需描画的一副柳叶眉,更是弯得恰到好处;一双杏目,眸子漆黑明亮;双耳像是透明一般,小小的耳廓只在耳垂透出一点红来……
原来竟也是这般好看的。
他不禁笑一笑,嘴角复又勾起一抹温润的弧度来。忽而,像是有预感一般的,她转头朝着这里看来,刹那间,四目相对,阳光终于刺破层叠的云障,普照大地。
顾敬之被这么突然的一望,倒是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起虚握着拳的右手,放到嘴边轻咳了一下,像是在掩饰从未有过的尴尬,也不知是对着谁凭空吩咐了一声,“备车”,便跨过一旁的矮灌丛,从石子儿小道上疾步离去。
轻寒愣了愣,好一会才吃吃地笑了起来,仿若是遇见了极为好笑的事一样,片刻也停不下来。
“这会儿子,又是有着什么喜事了?”说话的是云姻,她的肘弯里挂着条流苏大披肩,此刻正取下来往轻寒的身上披去,“早晨露水重,就穿着这一点往外跑,也不怕给冻着。”
轻寒道:“冻着了不也有云姑娘□□么?”
云姻撇了撇嘴,“我可真是命苦,不仅要□□自家的小姐,还得上赶着□□别人家的小姐。”这“别人家的小姐”自然就是指白萍舟了,说到这里,云姻倒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白小姐走前让我给您捎句话,说是,一个本就可悲的人,莫要令他再变得可怜了。小姐,这是谁可悲?可怜的又是谁呐……”
她没再往下听去,原本飞扬的神色,这一时便沉了沉。轻寒一直觉得这白萍舟,应当是与一般的风尘中人大不相同的,她的言行举止虽样样透着轻浮之气,可不经意间流露的某些东西,才是正真不会骗人的。她正色道:“云姻,往后再见着白小姐,可不许无礼。”
云姻可是不满的,才要牢骚,便被一声尖利的呼喊声给打断了,“少夫人……”跑来的是上房里一个大丫头,“少夫人……出……出大事儿了……”
紫檀木的双开大门从外被推开,顾敬之抬了抬眼,见进来的是那严旋庭,便调侃道:“今儿个是出了何等大事了,严副官居然会不敲门。”
严旋庭方知自己失了礼数,忙立正颔首,道:“属下失礼了,只是府上……确是出了大事。”
顾敬之是知晓严旋庭的,若非真出了什么大事,他是断断不会这样贸然地闯进门来,便即刻正色道:“何事?”
“府里来的消息,大太太……自尽了,”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是今日早晨的事情,府里的下人已经立即禀报了少夫人。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大少爷如今出兵叛逃,大帅之事又一直秘不发丧,这节骨眼上再添这样的乱子,如若有人借此发挥,给您扣上什么不忠不孝的名头,将极有可能成为惹出祸端的导火线,到时……”
“已经立即告知了少夫人?”
严旋庭见他沉思良久,却是冒出这样一句不相及的话来,心中只觉疑窦,不过稍时他便明白了过来,话间有些语塞道:“是……即刻便去的,少夫人见了个正着,说是……吓得不轻。”
语罢,顾敬之便紧紧蹙起了眉目,当即起身道:“回府。”
顾宅从府门开始,便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阴郁,直到了大厅里,这种气氛更是变得尤为凝重。顾敬之进门便摘了军帽,随手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去,径直进了大太太的卧房内。
她是悬梁自尽的。
顾敬之进门后只往那卧床上匆匆瞥了一眼,便四下环顾起来,终于在偌大房间的一角,发现了轻寒。她正独自坐在那里,紧紧挨着个半人高的梨木柜,像是失了全部力气一般,怔愣的眼神带着些许惊恐,更是揪着他的心。
她看见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却依旧是无力起身,进门时的那一幕仍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挥之不去,直令她吸着凉气,“我进来的时候,母亲便已经……虽是当即便叫了医生来,可到底是晚了。那些仆人和医生,我暂且将他们一并留在了府里,等你回来再行处理。”
顾敬之见她强作镇定,一一向自己述说情况的样子,可她的手,却分明是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不放,声音亦是难掩一丝慌乱。她并未抬起脸来,只是满面的苍白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无比心疼,便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更是在剧烈地颤动着。
轻寒的整个儿身子都在发着抖,她反过来死死地攥住他的手,终于难掩心中的俱意,低低啜泣起来。他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呵护着受惊的婴孩一般,“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那被安置在卧床上的大太太,面色惨白如灰,已经开始微微发黑,头上的发髻凌乱,颈间那道淤红的痕迹更是触目惊心。她的衣着褶皱,整个儿的旗袍下摆都变得层层叠叠的,脚上的鞋子也被踢掉了一只,模样十分狼狈。
想是任谁也不会料到的,曾经如此跋扈之人,竟也只是落得这样一个惨死的下场。所谓因果报应,天理轮回,想来亦是有几分道理的。只不过人死灯灭,有些事情,便也是随风散了罢。
顾敬之亲自将轻寒送回屋中,正欲离去时,她却反倒拉住了他的袖口。他转过身来,沿着床沿坐了下去,静静瞧着轻寒,等她开口说话。
轻寒缓缓收回了手,轻语道:“我是在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是不是该趁此机会,为父亲办一场正经的后事,再拖下去,我怕对你更不利。”
顾敬之淡淡一笑,“利于不利,已是定局,”他又看向她,“此事并不简单,我自有安排。”
轻寒道:“你是说这件事,还是指……父亲的死。”
果真是个聪明的丫头,他在心里想着。只是过于敏感,却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怕是比起寻常人,也要多受些苦头的。
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头道:“父亲死后,我曾命人找过西洋医生来做检查,发现他并非中风,而是中毒,”轻寒自然心中如雷轰鸣,他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这种毒毒性缓慢,每日送食便会令人食欲不振,逐渐侵蚀人的精神与身体,如若体内的毒积聚到一定程度,便会顷刻间暴毙而亡。”
“参汤,是参汤,”轻寒晃了晃他的臂膀,若有所思道:“难怪那一阵子,她费了心思要将我赶到老宅去,现在想想,定是怕我误了她的事。”
顾敬之摇摇头,“参汤或许是她送的,可这法子,却未见得是她想的出来的。大太太虽一向精明强悍,但到底是色厉内荏,这样致人死地的事情,应当不会是她想出来的。”
“你一早便已有数?”她这才恍然大悟,“所以那时候,你才会任由大太太的对我的所作所为。”
“那时,我亦不能十分的确定,只能顺着她的算计,想着至少能够保得你的安全。若是执意让你留于府中,难保她不会为了自己的计划,而做出扫清障碍的举动。”
轻寒忽的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明白他所说的那个“障碍”,便是她自己,心中更是有着劫后余生般的失措。
她担忧地望着他,又想到那日尽是因为自己,才会让顾信之得以逃脱,也因此给他留下一个如此之大的隐患来,只觉得焦心与悔愤,灼心的泪水霎时充满了眼眶,“你可千万小心。”
顾敬之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想法,只道:“外面的事,一切与你无关。”
他将轻寒安顿之后,便回到了书房内,严旋庭早已等候在此。他坐到书桌前的高背软椅上,随手拣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尖旋了个个儿,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不急亦不缓,随着那发出的“笃笃”的声响,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钢笔拍在桌上,像是下定了决心,对严旋庭说道:“我决意,正式对外公布父亲的死讯,明日即登报公告,通电全国。”
严旋庭稍有错愕,却也明白这是迟早要来的事情,而现下,便已是到了那一刻了,“是,属下即刻差人拟文,安排事宜。”
隔日一早,顾汝生的死讯便已是四海皆知,上下皆一片哗然,街头巷尾所议所论,无一不例外为此事。
轻寒将通篇报文反复看了三遍,那文中所言,之于顾汝生之事,倒也是说了七分真相的。而对于大太太,则是表示她与丈夫伉俪情深,如今一人已去,她自不愿独活,才作如此贞烈之举,已明其志。
这三两页薄如轻纱的纸张,承载了太重的悲欢离合,真真假假,此时却犹如千斤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坠在轻寒的手中。她又何尝不知,此讯一出,接踵而至的,将会是怎样的暴风骤雨。届时,这江北以外之势,一如赵孚生之流,举旗压城也不过是转念的事,虽说两方确是力量悬殊,可如若再是内乱骤起,一时腹背受敌亦是不无可能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长吁一气,“这人心,万不能乱才好。”
府中连失两位家主,丧礼自然轰动全城。顾宅之内一应以白绫素缎为饰,阖府上下着暗色素服,各人面上均是毫无表情,抑或悲戚的模样。
灵堂是设在旧宅之中的,因着老人素来有落叶归根的念旧之思,又兼那里门庭开阔,便于处事,遂即令仆人将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直接往老宅里领了来。
再说如今的顾家,是长子叛逃,大房败落,而末子继位,也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轻寒俨然成了一家之主母,丧礼之时,只她与顾敬之二人立于堂前一侧,接受前来宾客的吊唁。
临近傍晚时分,久未谋面的赵孚生倒是来了,待他上完香行完礼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里也上了灯,到处都是暖黄的一片。
此时,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散去,堂前只剩得他三人,以及一些不相干的仆人。赵孚生道:“如此噩耗,实是令人痛心,四公子万要节哀。”
“赵司令有心了,劳您跑这一趟,”顾敬之又作了个请的手势,“请随这边下人去厅里用餐。”
赵孚生向那欲上前来的仆人摆了摆手,道:“在下已略备下酒水,不知少帅与夫人可否赏脸…”
顾敬之心下暗自一笑,没想到这老儿是如此的急不可耐,“白事在身,多有不便,怕是要拂了赵司令的好意。”赵孚生闻言即色变,面露难堪,闭口不语。顾敬之倒成心似得,缓缓复又笑道:“这个档口若是再要招摇过市,只怕要得不少闲言碎语,如若赵司令不嫌弃,便在府中稍作歇息,如何?”
听得他这样说道,赵孚生的面色方才有所好转,顺势应声,也算是得了个台阶下。才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仆人便已布好了菜。晚宴是设在新宅的,顾敬之大意知晓他的来意,才刻意使之与其余众人避开去。
轻寒亦在一侧,在顾家过活了这许久,她大抵也是能看懂些各种意味的,自然明白赵孚生是善者不来。果然,不过一盅汤的功夫,他便已迫不及待,“赵某此次前来实为何事,想必四公子,眼明如炬。”
“现下并无外人,赵司令不妨直言。”顾敬之抚了抚桌上的杯盏,杯里的酒水因为斟的太满,溢出来了些许,粘在了他的指腹上,湿湿的。
“四公子快语,赵某恐有得罪之处,先在此赔罪了,”赵孚生说着便将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
轻寒微微抬眼,眼神掠过赵孚生,心想着,藏了这么久的狐狸尾巴,终于要光明正大的露出来了。她又瞧了一眼顾敬之,只见他脸上依旧漾着不浅不淡亦不分明的笑,示意面前的赵孚生继续往下说去。
赵孚生说道:“如今顾帅病去,赵某人实在是心痛惋惜,四公子初掌大权,却偏有大公子又搅了这一趟浑水。这民众与军中难免起些流言,老夫略有耳闻,可听着也实在是为四公子灼心喊冤呐。”
顾敬之只道一声:“哦?竟有此等事。”
赵孚生装作一副实在为难的模样,又道:“流言伤人又动军心,只可惜老夫虽是旁观者清,却也不好出面为四公子说句公道话,毕竟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要愈加惹人非议。”
听到此处,轻寒方才恍然大悟。无稽之谈她自然也听过不少,但民众所说,却是多为指责顾信之的离经叛道、背信弃义之举。所谓军心动摇,亦自是有人暗度陈仓、寻机作乱。可今日赵孚生所言,却是将枪口直直地对准了顾敬之,硬将弑父逐兄的帽子往他头上扣,更是直言他初掌大权,内府阋墙,根基不稳。
所为何意,已然是司马昭之心。
顾敬之自是心知肚明,面里依然与之周旋,“那依司令所言,该如何是好?”
赵孚生双手插在胸前,往那高背椅上一靠,道:“四公子若是瞧得起老夫,愿南北联军,共同御敌,想是能有更充裕的时间,来休养生息,整顿家门。”
顾敬之的笑意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完全隐了下去,他知晓这是赵孚生乘火打劫的意图,此前虽与他有口头之约,形合作之势,可到底也是说说而已。如今,他倒是越发的贪得无厌,堂而皇之地要求组联军,进甬城,未免也太不将他与整个顾家放在眼里,有些不悦道:“是么?”
赵孚生见他寥寥敷衍,一时间有些底气不足,原本以为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镇住顾敬之,只能继续道:“赵某人不才,当初从顾大帅手中讨了个小城来当当王,虽说这麻雀小,但也是五脏俱全的,四公子做不了折本生意,再说…”那老儿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敬之一眼,促狭的眼里露着精光,“这大公子带了不少的精兵良将,便在那夹岙口处落了脚,四公子可是万不能养虎为患的。”
顾敬之心中一顿,他只知晓顾信之逃出甬平城后是往了南边去,倒也不知具体是在何处落了脚,而这赵孚生却是知晓的一清二楚,此前却也是只字未吐。顾信之已经找上了赵孚生,这一点,他亦是晓得的,不过从夹岙口与宛城极近的地势来看,只怕是顾信之意欲与之联手出击了。
想到此处,顾敬之暗中握了握拳,赵孚生明里是求和,实则是威胁,处处彰显他的优势与自己的劣势,又加之这老儿的具体底细实难摸清,若是此番拒绝了他,未必不会造成他与顾信之联手的局面。再者,这顾信之毕竟姓顾,来日若是真想回这甬平城来,亦可以做到光明正大。
更何况,先不说他带走的那些军旅兵力,即便是现下屈于他顾敬之手下的,仍是有近两成的人阳奉阴违,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必那顾信之甚至于眼前的赵孚生,都是能够看透这一点的。届时,一个精于算计,一个地处易守难攻之地,两相夹击,最好的结果亦不过鱼死网破。
顾敬之思忖再三,赵孚生虽包藏祸心不假,可顾家离乱,人心涣散却也是真,此时若是再与他兵戎相见,吃亏的多半是自己。这番他又拿宛城来说事显威,不过好在宛城是顾家掌中最以南一个小城,失了倒也不至于伤到元气。想到此番,他亦只能强压着心头的一团火气,道:“赵司令,言之有理。”
夜晚的月亮格外的饱满,照着雨雪过后的世界愈加明亮,天上只挂了几缕薄薄淡淡的灰白色的云,衬的夜空十分高远,曲长的小道上,映着两个斜斜长长的身影缓缓往前走着。
“他分明就是乘火打劫。”轻寒道。
“乘火打劫又能如何,”顾敬之拨开一条从路边矮灌丛中伸出来的长枯枝,“我没有把握与他打这一仗。”
的确,赵孚生敢于这般明目张胆,必定自有他的底气在,若真要与他兵刃相见,也未必有十足的赢面,即便赢了亦会大伤元气,成为他人的板上鱼肉。再加上他又堂而皇之地搬出了顾信之来,分明就是在告诉他,即便你顾敬之不同意,他自可以再找另一个姓顾的,助他名正言顺地进入甬平城。
“这些事情我也不懂,总之,你小心便是。”她的声音低低的,步子依旧没有停下来。
顾敬之转头望向她,只见她微微垂着头,眼睑上下颤动,密密的睫毛不停地扑闪着。她的脸色有些泛白,许是这风吹得厉害,几缕乌黑的发丝蒙上了脸颊,他伸手就将它勾在她的耳后。在他的手触碰到她的面颊时,顾敬之明显的感受到了她的猛烈的一颤,“怎么?”
轻寒定了定步子,将吹乱的鬓发往耳后拢了拢,面向他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吓到了。”
她总是活得如此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顾敬之扶着她瘦弱的肩头,轻轻拥她入怀,心中顿时生出些许心疼来。不经想起那日夜晚,也是这般月色皎洁,习习寒风。他站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她的房门,从屋里传来的阵阵哽咽啜泣,与毫无连续的只字片语,令他陡然明白,自己竟就愚蠢了这么久。
他便再也不想去管那些长久以来的羁绊,哪怕将来是万劫不复,哪怕会遍体鳞伤,他亦不愿再去多想。
那一刻,他只想着她,只能看着她一人。
轻寒听着他喃喃的自语,心中甚是讶异与喜悦,她扬起原本埋在他胸口的面庞,嬉笑道:“深更半夜,潜入女子的卧室,可真不是君子所为。”
顾敬之见她突然的笑话,心里倒也多了几分轻快,“又并非其他旁的女子,况且,我向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不过……”轻寒有些语塞道,“那晚,我究竟说了些什么胡话?”
顾敬之暗自会心一笑,轻笑着捉弄道,“这梦是你做的,话亦是出自你之口,怎倒问起我来了?”
轻寒本就面皮薄,哪里经得起他这般调侃,自是羞愤的满面通红,□□地“哎呀”一声,复又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隔着厚厚的外衣,听着一颗心□□的声音,周身尽是他的气息。
寒风,又从远方吹来,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