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早朝后,众臣退去,吕不韦独自走在前面,步伐睥睨。
一群党羽紧紧跟在吕不韦的身后,有几人交头接耳几句,也不知谈了谈些什么,只是面有急色,旋即匆匆到了吕不韦身旁,作附耳言语状。
甘罗遥遥看着此景,身旁宫奴见他有些怔忡,便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甘卿,大王还在等你。”
甘罗回过神来:“额……走吧。”
王宫曲折漫漫,甘罗也数不清到底经过了多少亭台楼阁、廊桥屋宇,直至见到片片黄叶纷飞,一群奴婢低着腰在偌大的花园里清扫不停,甘罗方才暗暗叹气,总算到了。
一潭湖水碧波盈盈,偶有几尾鱼儿跃起,翻出白色的浪花。
湖中水榭凉亭,落叶如锦,为这深秋平添一股肃杀之气。
嬴政坐在里面,正等着甘罗的到来。
甘罗趋步近前,坐在了嬴政对面。
“拜见大王。”甘罗伏拜。
嬴政平手示意:“此乃后殿,甘卿无需多礼。”
“多谢大王。”
甘罗正身,见凉亭内的宫奴皆已屏退,只余自己和嬴政二人。
嬴政很年轻,若非亲眼见到,甘罗实在想不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是有着一双黯然深邃的眼睛,似有太多苦虑萦怀于心,终挥之不去。
“甘卿跟随吕...仲父半年了吧。”嬴政问到。
嬴政本想直呼吕不韦其名,却是迟疑片刻,转而称仲父二字。
甘罗回道:“四月有余。”
嬴政顿了片刻,随后将石桌上的酒樽举起:“饮。”
甘罗也把面前的酒樽举起,同嬴政相饮而尽。
“卿连日上朝,却未见与众臣相议,只站立一旁,不知所为何故?”
“臣初入朝局,政事不通,故而未敢轻言。”
嬴政微转身躯,望向那漫天黄叶,似也被深秋时节的清冷所感染。
“卿之所言,实令寡人失望也。”
甘罗再拜:“臣有罪。”
嬴政兀自发笑,眼角流露出一抹苦涩。
“朝局昏暗,卿万不可效你祖父避而却之,卿可懂得?”
甘罗情知嬴政话中之意,却也不敢妄言,只是伏地奏告:“臣誓效忠大王。”
亭中静寂良久,连鱼儿打水的叮咚声也清晰入耳,婉转悠扬。
甘罗伏身不起,嬴政也没有让他平身,两人各自想着什么,仍是无言。
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迫着甘罗,甘罗不敢抬头,只能静静地等待嬴政开口。
秋风飒起,一片黄叶摇摇而至,拂过嬴政的脸庞。
嬴政忽地一笑,似乎想通了什么,眉宇中又生出一股傲然的王气。
“你很聪明。”
亭中只有二人,嬴政说的,当然是甘罗。
甘罗未起,仍是伏拜之姿:“臣得大王器重,必效以肱骨。”
“起来罢。”嬴政说道。
“谢大王。”
两人四目相对,甘罗能从嬴政的灼灼目光中看到一副宏伟的画卷。
画卷里,一个伟岸的身影,正以七国为锋,山海为锷,开创着崭新的世界。
“蓝田大营已整军东进,蒙将军也选了十万人马调往函谷关,战事将起,甘卿,你可愿随军征战,为大秦建立一番功业?”
甘罗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早已料到嬴政会做出这个决定。
嬴政需要甘罗具备足够的威信,方能真正有资格和吕不韦分庭抗礼。
而甘罗同样需要足够的威信,才能够摆脱被吕不韦支配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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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外,玄牡二驷、金车大辂迎风挺立,驾马的车夫平视宫门,手里握着一攥缰绳,正在等候他的主人。
吕不韦出来了,辇驾外围的卫兵自觉分开一条道路,某个仆从也早已匍匐于地,将自己的身躯当做台阶,供吕不韦踏上这本该属于天子的车马规仪。
“他去见大王了。”吕不韦向车内的另一个人说到。
“这...并不奇怪。”僚的声音阴沉沙哑,一副阴阳面具将他的面容尽皆掩去。
吕不韦当然不觉得奇怪,他纵横朝野多年,又岂能猜不到嬴政的打算,只不过,他最近顾虑愈深,竟渐渐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这感觉前所未有,就如盈月将亏不可逆转,盛极一时的掌控力,也终究慢慢衰败,让他无时无刻不余悸在心。
“他和蒙家的两个少主走得越来越近了。”吕不韦说到。
僚似不以为然,回道:“以君侯的谋略,当不至于怕了三个少年人。”
“本侯收到齐国传来的密报,甘茂得知他被拜为上卿,已多次向齐王请辞,欲归秦国。”吕不韦眸色如冰,眼神中却又有些不自信的晃动,“本侯自不会怕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然则甘茂若回,以他在军中的威信,定可助甘罗之势一日千里。若再加上蒙骜,本侯在军中恐将无力也。”
僚听懂了吕不韦的顾虑,便也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蒙骜和甘茂……确实有些棘手,不知君侯作何打算?”
吕不韦思忖良久,似在考虑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兵卒的步伐铿锵有力,甲胄长戈发出一阵阵清脆的金属声,或许是这声音太大了,以至于和吕不韦咫尺之隔的缭,也无法听到吕不韦最后说了一句什么。
缭只能看见,吕不韦的唇角微微动了动,那口型似乎是在诉说一个‘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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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甘府的后院里,甘罗和赵霏一左一右睡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地,享受着最新采摘的秋果。
“你什么时候还钱?”赵霏手里拿着一颗梨儿,小口小口地咬着,“不要以为拿这些东西糊弄我,就可以不还了!”
甘罗吃得粗鲁些,不一会儿,便是一颗果核吐向天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这梨可是大王赏的,怎么能说是糊弄?”甘罗吐槽道。
赵霏白了甘罗一眼:“哼,你当我傻呀?还钱!”
甘罗嘿嘿笑了笑,正想着如何搭话,便见一奴仆走了过来。
“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是谁?”
“此人自称齐国上将军的信使,说有书信要亲自交与大人。”
甘罗猛地愣了片刻,心中暗呼:“爷爷的书信?!”
未几,甘罗在正堂见到了求见之人。
这人风尘仆仆,自是连日赶路而来,其一身衣着打扮又不似齐地风土,想来是刻意换过,以免引起别人注意。
甘罗接过书信,随命仆从好生招待,自己则启信观之。
帛书上的字很陌生,写下此信的人甘罗也从未见过,但即便如此,甘罗仍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千里之外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
“罗儿吾孙,吾虽处齐地,常思入怀,不甚涕零。今闻汝功就而至上卿,吾心大喜。昔离家国远去,实非吾愿,然十余载山水相隔,更如参商,吾之罪也……”
不知为何,甘罗的眼角竟垂下泪水,似是这具身体沉睡的记忆被唤醒,遥遥相思那远在他方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