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帅帐之中油灯即将燃尽，季禺轻手轻脚起来，重又换了根灯芯。
他随手拿起一件单衣披上，走到床侧，给乌羽塞了塞被子。
乌羽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丝毫不像刚刚醒来的模样，轻声道：“你还没睡吗？”
季禺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把你吵醒了吗？”
“嗯。”
季禺顺道坐在床边：“你再睡会儿。”
乌羽见季禺一副自然而然亲近的样子，丝毫没有想要走的意思。她闭了会眼，又忍不住朝他道：“我腿这样，不会踢被子的。”
季禺继续恬不知耻：“你睡你的，我看会儿你而已。”
乌羽基本上已经放弃和季禺争执，碍于腿上的伤，她又不便翻身，只得面朝着季禺装睡。
季禺看着她侧脸的浅红胎记，这才注意到她脖子上还有被树枝划到的伤痕，他正伸手想要将乌羽的散发掠开，检查一下伤势，却听帐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即他听到远远守着帅帐的卫兵们吼道：“什么人，要干什么？”
那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直接朝帅帐冲进来。
乌羽睁开眼，朝季禺递了个眼色。
季禺瞬间明白，探身去取乌羽枕下的莲刀，因莲刀放在床内侧，他不得不从乌羽胸前过去。乌羽脸微微一红，别开脸看向别处。
无因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般情形，她结结巴巴半天：“我我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你们能不能先暂停一会儿听我说个要紧的事？”
卫兵站在门外嚷道：“惊扰了陛下，属下该死！”
季禺见来者是无因，便将莲刀放下，冷道：“姑娘有何贵干。”
无因指了指乌羽：“乌羽姑娘不是生病，而是被借了阳寿！”
季禺默了默，又看了乌羽一眼，乌羽并不十分惊讶，只是有些疑惑，他排除了乌羽故意借寿给他人的可能，对无因道：“继续说。”
无因举了举手上的一本册子：“就是这个！我今日睡在乌羽姑娘的床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是这玩意儿散发出的邪气！”
无因将这本册子递给季禺，季禺打开看了看，又给了乌羽。
便是竺可霜的身份文书。
季禺见无因面色阴沉，追问道：“她的身份文书，怎么在你这里？”
乌羽平静道：“是竺可雨给我的。”
乌羽话说完，融英也跟着走进大帐，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无因双手抱在胸前：“那就是这个竺可雨借了你的寿，给了另一个已死的人。这个叫竺可霜的姑娘，还活着吗？”
季禺道：“是活着。”
融英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乌羽在迅速衰老，我还以为她是体质和我们不同。”
无因点头：“因为这种借命的方式比较缓慢温和，所以很多人都以为是病重而亡。这种咒术一定要下在被害者时时带在身边的物件上，我从前看过几例，都是用利用一个人的痴情，将咒术下在定情信物之中。没想到今日见到个下在身份文书之上的，也挺有创意的。”
季禺忧心地看着一语不发的乌羽，吐出来的字句冰寒刺骨：“怎么解？杀了竺可霜还是竺可雨？”
无因摆手：“哪用得了这么麻烦，只需烧了这册子即可。不过你愿意杀她们给乌羽姑娘泄愤也是好的，毕竟借出去的寿命是怎么也要不回来了。”
季禺将身份文书从乌羽手中抽出，径直走到油灯之处，想要直接将它烧尽。无因忙拦住他：“不是现在，需得等乌羽姑娘睡着之后，你来烧，我来施咒。”
季禺扬手将身份文书扔在桌案之上，对无因道：“那你先出去，等她睡着了，我派人去找你。”
融英明显感觉到季禺眼中的杀气，许是怕影响乌羽的情绪，一直隐忍不发而已。
无因无所谓道：“那等她睡了你定要及时来喊我，这事儿迟一刻都少几天的命。”
季禺冷道：“好。”
“嗯，这活儿不是额外赠送的，你得另外给我算钱。”
季禺不耐：“你先出去。”
无因好脾气地笑了笑，对着融英招了招手：“我们走吧。”
融英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乌羽，借命这种事儿她从未听说过，也插不上嘴帮不上忙。
季禺见两人出门，便将油灯灭了，坐回到乌羽床侧，柔声道：“灯灭了容易睡着些。”
乌羽浅浅应了一声。
季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侧守着她，许久之后，乌羽略微动了动，将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颤抖着捉住了季禺的手。
季禺反握住她。
明明被棉被紧紧包裹的是她，手却冰凉得好似身在寒风中一般。他将乌羽的手握在手心，他知道她这一点点示弱，一点点求助已经是底线。
等到乌羽睡着，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季禺听到她平顺的呼吸，将她的手放置进棉被之中，拿起桌案上的身份文书便走出了帅帐。
无因正站在帅帐之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季禺道：“你没回去？”
无因难得正经起来：“方才在屋中我不便说，这借寿之法，根本无法逆转。”
“所以？”
“因为不知乌羽姑娘的寿命到底是多久，所以我根本无法预测乌羽姑娘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结束生命。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快这借寿的进程，让乌羽姑娘迅速死去。你不是有不死药吗？轩辕国的不死药，在死后两个时辰之内可以吃下，你立刻喂她吃进去就是。”
季禺摇头：“这个法子行不通，不死药不在我手上。”
无因多看了他两眼，想要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季禺看出无因的意图，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舍不得？”
“是啊。”无因满脸讥讽：“一个女人和长生不老，孰轻孰重，很容易判断的吧。”
“那是你的评断标准。”
“既然没有不死药，我也没有办法。要不你叫人快马加鞭将不死药送过来，或许还能赶在她死之前。”
“如果赶不上呢？”
“那是你们运气不好，不能怪我。另外，钱还得全算给我。”
季禺背着手，手指在竺可霜的身份文书上左右婆娑，沉思片刻，才道：“既然竺可雨可以和乌羽借命，乌羽也可以跟我借命，不是吗？”
无因噗嗤笑出声：“季禺国主，这借命的咒术有三个特点。第一：咒术必须要在借寿人死后进行；第二：被借寿人会一直被借寿，一直到他阳寿全无，死去为止；第三：咒术不可逆转，中途不可停止。如果你借寿给了乌羽，那么你必然会在她之前死去，我相信如果哪天乌羽姑娘知晓了，一定会天南地北找到我这个帮凶杀了泄恨。”
“那就不让她知晓便是。”
无因摸了摸下巴，对季禺倒是有了几分欣赏：“不过……我可以将借寿的速度减缓些，借一天活一天。理论上来说，你可以和她同生共死。”
季禺便知她心中有鬼点子，故意绕着他玩，却还是奉承道：“无因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无因马上伸出一只手掌：“五十两金子！”
“好。”
无因叮嘱季禺：“我一会儿燃一柱安神香，你进去将乌羽抱在怀里，免得乌羽气息将断未断之时，被其他的孤魂野鬼侵入，或者被阴差勾走魂魄。你既是国主，身上必有帝王之气，普通的小妖小鬼不敢靠近。切记，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喊乌羽的名字。”
无因将竺可霜的身份文书要了过来，按照她的设想，她需要先将竺可霜借寿的速度加快，耗尽乌羽的阳寿，然后为乌羽和季禺牵线搭桥，将季禺的阳寿渡给乌羽。
季禺同无因一同进入帅帐，无因点燃安神香，片刻之后，季禺在她暧昧的注目之下合衣躺在床上，隔着被子抱住乌羽。
无因十分失望地摇了摇头，捏着身份文书出了帐门。
片刻之后季禺也昏昏沉沉睡去，而无因的咒术，才刚刚念起。
乌羽在睡梦之中进入了一片幽深的树林之中，她很清楚这是自己的梦境，十分冷静地站在原处等待清醒。而四周的景色却在不停变换，好似她站在一块会移动的石头之上。
“小姑娘……”
场景停滞，乌羽顺着人声看去，在一棵巨树之后，站着一位被藤蔓缠住的老妇人。她身上的衣衫因风吹雨蚀而变得破破烂烂，露出苍老松弛的肌肤，和已经干瘪的双乳。
乌羽问道：“你是何人？”
那老妇人嘿嘿笑道：“你将我放了，我会送你一个礼物。”
乌羽道：“我不需要什么礼物。”
老妇人道：“别急，你可以慢慢挑选。”她默念咒术，从她的腰间落下一只赤红色的袋子。那袋子在空中转了一圈，自动解开了绳带，一股脑儿倒出了许多奇珍异宝。
老妇人笑吟吟看着乌羽：“这些你可以全拿去，只要你帮我解开身上的树藤。”
乌羽看着那些金银财宝犹如下雨一般从袋子里倾泻而出，她后退几步，依旧淡漠道：“我对你的东西不感兴趣。”
老妇人忽然着急起来：“你别走你别走，走近看看吧，这里有很多姑娘家喜欢的金银首饰。”
乌羽受了老妇人的蛊惑，开始朝着这些晃眼的珠宝走去。老妇人唇边露出几乎疯狂的得意笑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千万年的囚禁之中逃脱出来。
而下一刻，乌羽已经一跃而起，踩着那堆成小山的珠宝，将那赤红的袋子收入掌中，收口，放入袖中，一气呵成。
“既然盛情邀请，我便不客气了，这袋子，我拿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