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酒香打断了清河的思路，抬眼看去原来是自己熟识的地方，此地不巧正是当初那伙掳走玉画的土匪的藏身之地，心念一动脑海中倒是出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茫茫然环顾四周，可是到哪去找这个人呢？
出于杨子宁的授意，他断腿的消息快马送回京城，不仅一纸奏报送入京城，更是将一封家书沸沸扬扬的送回杨府。
“腿断了？”皇帝坐在上书房里，怒极反笑，“好，真是好得很，他怎么不把脖子一起摔断呢？”
季宁站在旁边，“陛下息怒。”
皇帝将奏折放到一旁，站起身，“朕的肱骨之臣，朕的良将，朕的重托，他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啊？为了抗旨连腿都舍得，真是好样的。”
季宁皱皱眉想说什么，但还是识趣的闭上嘴。
相比与皇帝收到奏折时的恼火心情，杨真收到家书时差点乐的直接从床榻上跳起来。捧着家书反反复复的看上许多遍，乐不可支，捧在心口热泪盈眶，感慨道：“老父站在这朝堂上历经三朝，凭的是一身正骨，老了老了反倒骨头都软了，幸好我儿还有我几分风骨，甚幸甚幸。”
老仆站在一旁，听说少爷腿伤了的消息，心疼的不行，“老爷，少爷的腿都断了，您怎么一点都不心疼呢！”
杨真动作顿了顿，擦了擦眼角的泪，叹了一口气道：“他是我的儿子，与我血脉相连，怎会不心疼啊！平日里他受一点伤，我都恨不得十倍百倍的替他，可是啊，国家国家先国后家，大秦西北有失杨家上下都是大秦的罪人，比起这些一条腿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仆听得这话又红了眼眶，悄悄揉着眼角，轻声道：“老爷说的是。”
杨真将家书折了又折贴身放进胸口，转身吩咐老仆：“更衣。”
老仆找出一件常服，杨真摇摇头道：“把我的官服找出来。”老仆怔了征，杨真又道：“把兵符找出来。”
老仆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声音哽咽：“老爷——”
杨真不看他，只摆了摆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不少，“去吧！”
杨真站在宫门口，微微仰头看着面前巍峨的宫道，头顶的天被宫墙挤成窄窄的一条，由这宫道往前就是这世上鼎鼎尊荣富贵的地方，杨真突然想起自己年少时，意气风发，指点天下，他的老师在离京前曾指着这条宫道告诉他：这是世上最华丽的牢笼，囚的是人的心志，可它太华丽了，有太多人心甘情愿的被它禁锢。
当时的杨真自信这世上没人能改变自己的心志，他告诉老师这世上没有任何牢笼能困住自己。老师当时是怎么离开的，杨真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时起，他一步一步踩着地上的青砖走出了他的辉煌。
三朝元老，单凭这四个字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当初的风骨似乎真的被这座牢笼桎梏，从当初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现在的明知应为但不可为而不为，今天的杨真，是从这牢笼中走出来了。
理了理发冠衣袍，手持兵符中正，行动虽缓且极稳，走过面前长长的又阴寒的宫道，看着面前开阔的宫城，目之所及的汉白玉雕，皇城风水上佳，仿佛空气都照方才暖和一些，果然是华丽至极。
杨真是三朝元老，皇帝的恩师，御赐面圣不用行礼，就见他一掀衣袍，缓缓的跪在那汉白玉砖上，兵符举过头顶，高声道：“臣年迈，难以担西北军之重托，请陛下收回兵符。”
他喊了一声就不在说话了，因为他知道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很快就会传到皇帝的耳中，更因为他要留着力气，恐怕会跪很长的时间。
事情当真如杨真所料，他才一跪倒皇帝在上书房就已经得了消息，面色铁青，才看了杨子宁上的奏折，转眼杨真就跪在宫城，这不是逼迫是什么？
季宁小心的站在皇帝身后，等着皇帝的吩咐，皇帝面色沉的厉害，“不用管他，且让他跪着去，朕倒要看看他的那把老骨头能跪到什么时候！”
如果皇帝真想不理会，就权当不知情就是了，现在已经开口这其中的意思，季宁已经是明白的。
应了一声，便往殿外去，果不其然才走了两步，皇帝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等等，嘱咐太医院在一旁候着，现在天热，阁老的身子不好，中了暑可就是大事了！”
季宁转过身笑笑道：“陛下仁慈。”
出了大殿扑面而来的热气，季宁悄悄回过头，心道这杨阁老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可真是不轻啊！脚下不停往太医院去了。
杨子宁的家书沸沸扬扬，几乎成了传遍京城的公告，大家的眼睛都盯在杨阁老的身上，他进宫跪谏的事情自然也传的满京皆知了。
这其中可不包括兵部的孙尚书。自从西北那边开战以来，虽然双方互有试探，没有直接正面的往来，但是孙尚书敏锐的感觉到了一场大战即将到来的意味，早早的就在兵部忙碌，出兵便需粮草军备，可这户部的丛钧看着是个利索的可办事来十分温吞。若不是早从女儿那里得知这其中一些端倪，孙尚书差点以为这丛钧是北漠派过来的卧底。
孙燕飞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料想父亲近日整日都在户部连家都少回，这消息估计也不知晓。从女学一路奔回家，父亲果然不在，孙燕飞暗恼自己是个糊涂的，为什么不直接去兵部，催促车夫速速赶往户部。
孙燕飞到户部的时候，孙尚书似乎是刚忙完，坐在椅子上模样怡然，才端起一盏茶正准备往嘴边送就被进来的女儿打断了，“父亲，出大事了，你知道吗？”
孙尚书被吓了一跳，手一颤茶水溅开，孙尚书放下茶杯，甩了甩手有些埋怨的看了女儿一眼，“出什么事了？”
孙燕飞见父亲还不知情便将杨真跪宫城的事一五一十的给说了，说完便瞪着眼睛等着父亲的反应，谁知父亲也就此沉默，孙燕飞突然有些不安，试探着出声唤他。
过了一会，孙尚书才像是缓过神来，喃喃道：“杨阁老终究与我等不同啊！”
“父亲？”
“燕飞，边关之战北漠余孽蓄谋已久，此事的重量你可知道？”
“……知道。”
“不单单是北漠余孽，西楚多半也牵涉其中，虎豹豺狼对我大秦虎视眈眈，欲重创我大秦分而食之，你可知道？”
父亲很少用这样凝重的语气说话，孙燕飞有些被吓到了，声音都已经带着些哭腔：“父亲，燕飞知道。您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记挂燕飞。”
孙尚书偏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多好的孩子啊，慈爱的笑了笑，“孩子，帮为父理理官服。”
孙燕飞伸出手拽了拽父亲肩膀处的衣裳，笑得勉强，“父亲，好了。”
宫墙森森，坐落在这里饱经风霜，不知看过多少人来人往朝代更迭，仿佛站在这里总能想起从前。杨阁老是这样，孙尚书也是这样。
缓缓走过宫墙就看见杨阁老瘦弱的身躯，孙尚书记得第一次站在朝堂之上，也是这样的看着杨阁老的背影，意气风发慷慨激昂，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佝偻了呢？孙尚书叹了口气，走到杨阁老的身边，撩袍跪下，“阁老。”
杨真回眸看了眼孙尚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才有力气说话，“你怎么来了？”
“阁老所请乃臣之所请，自然要来。”
杨真将方才的那一口气慢慢喘匀，别过头去，“你不该来的，我跪在这里是为了儿子，你也来了，咱们一个两个的跪在这，岂不是成了要挟陛下，这不是成了欺君嘛！”
孙尚书笑笑，“微臣已经来了。”深施大礼，高呼道：“阁老所请亦是臣之所请，望陛下允准。”
孙尚书是从一品大员，同杨阁老一起跪着，这消息自然是立马就传到了皇帝耳中。季宁觉得自己站在皇帝旁边连喘气都是过错。
“他们难道是要欺君不成？朕堂堂一国之君，若是因为一两个臣子跪在宫城里就换了主意，那以后还不是人人效仿？成什么样子！”
头顶的烈日已经渐渐西沉，孙尚书双手垂在身侧，看了看身前的杨阁老，低声问道：“阁老，西北战事不等人，咱们这样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杨真握着兵符，大拇指来回摩挲，“快了。”
正说着，从宫外朝这边来了一顶乌蓬小轿，两人抬着却不颠簸，小轿停在他二人的身旁，小窗上的帘子掀开，看了看他二人，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阁老，你这是何苦来的？”
杨真笑了笑：“总归要试一试啊。”
陈康略带苍老的声音渐渐清晰，他已经下了轿，“阁老最知道陛下的脾气了，现在您跪在这，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陈大人是来为陛下排忧解难的还是来劝我的？”
陈康又叹了口气，朝着大殿走去。
看着陈康的背影，孙尚书开口问道：“阁老是一早知道陈大人会来吗？”
半晌，杨真的声音才又响起，“想不到老了，才称了称这把老骨头的斤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