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海的水面很平静,蓝色的海,仿佛要将天与地连在一起,茫茫的看不见尽头,寂寥又宽广。
与海平面不同,海底下是另一番场景,但这一场景并不多见,千年来万年来,也不过出现了寥寥数次,屈指可数。
邢海龙宫里挤满了人,熙熙攘攘。龙宫外,海里的游鱼游过来游过去,穿梭在五彩斑斓的珊瑚丛里,特制的琉璃瓦的灯盏将整个龙宫照得亮堂堂的,灯光一路蔓延至珊瑚丛深处。
“什么?找不到二殿下了?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看好的吗?”付子印的声音几乎要将整个珊瑚丛震碎了,悠闲的游鱼一股脑散开来,向四面八方逃去。
“老海龟,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自己还是一个医者,难道不知道生气不好么,动气伤肝的。”慕宛约坐在珊瑚上,手里拿着从一个侍女的果盘里顺下来的桃子,一边啃一边含糊地说着。
“慕宛约!陆之珩呢!”付子印听出来她的声音,一转头吼了一声,“他自己那身子养了多少年才养回来以前的样子啊,啊,你呢,就知道跟着他乱跑,一点也不体谅体谅我,你要是下次再把他满身是伤的带回来,怎么哭着求我,我也不帮他治了!”
慕宛约一侧头一闭眼,等着一阵风从她脸庞边上冲过去,才睁开眼,拿着另一边空出来的手顺顺头发:“你别着急嘛,之珩哥哥才不见了一个时辰,能走到哪里啊,别着急别着急。”
“宛约公主,您就别开玩笑了,平常也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今天是龙王为二殿下选妃的日子,非比寻常,他要是不见了,我们该怎么跟龙王交代。”一直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的侍女小心翼翼的说,“您要是知道殿下在哪里,便叫他早些回来吧。”
“派人出去找!向她问有什么用,他们两个一向狼狈为奸,她能给你说?”付子印阴沉着脸。
“别别!我这就去找,我就去,还不行嘛,你别派人出去找,那动静多大啊,不出一刻钟,准叫来贺喜的人都知道了,到时候叫龙王伯伯怎么下得来台,您说是不是。”慕宛约连忙把手上的桃子丢了,拍拍手正襟危坐。
“我再相信你的鬼话我都不叫付子印!”
“真的真的!再说了,您不让我去,还有别的法子?”慕宛约从珊瑚上跳下来,“我保证还不行吗?”
“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把他找回来,有什么灾什么病,以后我通通不管了!”付子印咬牙切齿道。
“好好。”慕宛约一边朝外走,一边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这句话说了都多少遍了。”
“你说什么......?”付子印阴惨惨的声音从慕宛约耳边传来。
慕宛约一愣:“没什么!”然后迅速溜远了。
深冬一来,胤月国就开始连绵不断的下起雪,像以往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一样,没什么变化,雪下了,融了,然后盛开了雪一样白净的梨花,压着枝头,繁琐又热闹,小小的一片细致得有勃勃的生机。
小雪落了一地,掉在刚刚开始繁闹起来的街市上,人群脚底的温度就把零落的雪花融化了,且剩下冰凉的湿意,瓦檐上幸存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天还未完全亮,灰蒙蒙的遮着些厚重的乌云,偶尔透出些光亮来,映得天边有一抹浅白色的光彩。
不远处的崖顶上站了个人,风很大,飒飒地吹着,吹乱了他束起来的墨色的头发,却分毫没有撼动他的身姿,他岿然不动的立着,衣带随着从天而降的雪花飘舞。
北方的湿气向来不重,就算是冬季雪日里也并无例外。干燥的冷风以及毫无温度的朝阳,加重了干燥的寒意,也刻画出了他脸上刚毅的棱角。
“殿下。”
陆之珩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个人来,对着他恭敬的拜了一拜。
“听寒,我们出来多久了?”他的声音确实深沉,如同深谷里长了千年的松柏,看过了四季变更百世轮回,留得下沉淀的浑厚。
“两个时辰了。”
“已经两个时辰了。”陆之珩望望深青色的天空道,“这人间的天,才刚刚亮。”
“殿下……龙王方才传话来,让殿下回龙宫一趟,今日正是龙王为您择妃的日子,怎么说您也需出席表示礼意……不能驳了各位仙家的面子。”听寒犹豫一会儿,才出声说道,话音落下,可是陆之珩没有什么表示,“殿下,我们回去吧?”
“嗯。”陆之珩不紧不慢的哼一声,眼神没有变化,也未移动半分身形。
“对了,这次与东海龙王一同前来的是宛约公主。”
“宛约?”陆之珩皱眉,难道这次要联姻的对象是宛约吗?
她怎么也跟着乱来。
“是的……景墨殿下也有消息给您。”听寒继续说道,双手奉上了讯息。
陆之珩稍稍点头,示意听寒放出讯息来,听寒会意,将手一挥,讯息便自动升至空中,飘到眼前。
只两个字:速归。
陆之珩抬手挥掉字迹,几个字迹瞬间烟消云散,他又定定的望着前方。
“殿下......”听寒很有些奈奈的喊,无非希望他回心转意,可陆之珩的态度虽然并不强硬,也足够固执得劝不回来。
听寒用手指掐掐虎口,一般他实在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动作。
果然他不负众望的没想到任何有实际效果的主意,只有虎口处被掐成了暗红色。
但是,或许他应该也想通了些别的什么。
比如……他家殿下或许本来也就不想回去,见到景墨殿下的信息,是不是就更不可能回去了?
想到了这一层,听寒顿悟的抬头望了一回白光闪闪的朝阳。
殿下与景墨殿下不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自从跟在殿下身边开始就有感觉,殿下与景墨殿下的关系并不好,该怎么说呢,总之是冷淡的,但绝不到无法可救的地步。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绮罗仙子身上。当年绮罗仙子不见了踪影之后,他们切切实实便成了仇家。
听寒知道,当年在火之焰崖的一战,景墨殿下强行带走奄奄一息的殿下,才因而让殿下捡回一条命。若是殿下没有被带走,或许今天也不会还能站在这里。
可是绮罗仙子,也是在那场战役里在也无处可寻的。
绮罗仙子在陆之珩心上的份量,听寒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重得不成样子。
似乎其他言语也道不断了。
听寒也依旧想不通,当年景墨殿下到底真的是来救殿下,还是顾及龙族的面子才勉强来的,因为那时他救回殿下后,说的第一句话让听寒至今印象深刻。
陆景墨对陆之珩说,
“时绮罗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妖,机缘巧合才成了一个小小的花仙子,你的命换回她的,不值。你是龙子,要死,也得回到刑海来,你既是龙族,就该有龙骨不能流落在外的自觉,即便是遗骸,也不可以。”
听寒不知道,为何明明拥有同一个姓的两位殿下,明明拥有同样颜色的瞳孔,却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回忆起这样一段话,听寒终于不再望着地平面上将要升上来的太阳了,毕竟是甚为有些刺眼的,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付过龙王比较实在。
两头难做,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要不这样好了,到时候龙王问起来就说:听寒,卒。时间,天和元年正月初一,原因,尚不明确,时年,两千零八十九岁,资历,尚浅。
(要你何用……)
可是,做鱼难,做一条近侍龙子的鱼更难啊。
不过,要是宛约公主知道殿下在这里的话,应该会寻过来的,到时候拜托一下她好了。
“可是……殿下,您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啊?”
陆之珩没回答他,左手僵直地伸出来接了一片雪,直视的眼神像要穿透六个透明的棱角,那雪花却是久久不化,大约是因为感受不到温度的变化。
他的右手却放不松,捏了通体碧意的长萧,微微用了力,指甲扣在长萧上,指尖褪了血色,泛着白。
为了什么吗?
他只是有一点点感觉,感觉绮罗会出现在这里,这种感觉比以往来得更加强烈,于是坚持跑了出来,一路赶到这里。可是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希望,何尝不是微乎其微。他寻了六百年,寻不到当初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
听寒就这么站着,出来得太早了,夕阳照得人直犯困,听寒昏昏欲睡之时听见了一些声响。
他回过头,正正看见慕宛约出现在他面前。
“宛约公主。”
“哎呀,小听寒。别掐着你自己的手了,瞧瞧你左手的虎口处都被你掐成什么样子了。”慕宛约落在地上,熟稔的跟听寒打招呼。
“是……”听寒放开手。
“是谁让你这么苦恼啊,无助的都开始掐起手了。”
“公主,您真的不知道吗......”听寒小声道。
“殿下不稍微对我表示一下热烈的欢迎吗?着实令宛约伤心啊。”慕宛约收了浅笑,看着陆之珩的背影,手里拨动着长长的头发。
她一向最喜欢看他的背影,这样的他看起来很是温润。
“你来了。”陆之珩听到声音才回头看了一眼,晨光微曦,照着低沉的双眸,湛湛的浅紫色,映着光微波粼粼,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慕宛约有片刻失神。
“你竟不知道我来,想什么呢?”
“没什么。”
“哦?”慕宛约应一声,放下手里的长发,三两步走到陆之珩跟前,“那之珩殿下这么有失远迎真的好吗?”
“那宛约公主想要什么补偿?”
“不多。只要你,娶我为妃。”慕宛约把手搭在陆之珩的手臂上认真地说。
“不要开玩笑。”
“干嘛,你要是不娶我的话,就要娶其他人为妃了,你要娶那些你从来没见过,不知道长相,不知道性格还不知道人品的人为妃?根据利益最大化原则,你果然还是娶我比较合理。”慕宛约转过身,将半个身子倚在旁边的岩石上,双手交叠着。
“你可以提另一个要求。”
“切……”慕宛约摆摆手,转过身,背对着他,“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浪费我表情。你是真不想回去?”
“……”陆之珩沉默。
“那你父王那边怎么办?”
“啰嗦。”
“嘿,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告诉你,他非得气死不可,好好的给你选了这么一个好日子想给你选妃,你倒好啊,一点面子都不给,要他的脸面往哪儿放?”
“他要是处理不好,断然不会办下这宴会,他定然知道我不会回去,既然如此,想必也早已经有了对策。你大可不必操心。”陆之珩说。
“罢了。我原本来也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毕竟你大病初愈还没有多少百年,我来看看现在还有没有心力交瘁,体质衰弱什么的,看来现在也没什么事情。人我见到了,就好心再多帮你一把。父王和龙王伯伯虽然议妥了我们的婚事,但总要再问问我的意见,我会推掉这门婚事,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应该女方来做比较合适,不然岂不是显得我太一厢情愿了,以后我可怎么嫁人啊。”慕宛约伸手拍了拍手边的石壁,漫不经心的说。
“多谢。”
“你要对我说的话,难道就只有多谢吗?”慕宛约语气低下来,似是感叹一声,“算了。我不强迫你。谁让王妃伯母托我照顾你呢。你要是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便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你,今天就先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绮罗的事情……你有消息了么?”陆之珩喊住了她,似是不经意的问了这一句,但语速慢了几分,状是有所期待。
“……这我会继续查下去的。可是你真的要这么固执吗?明明已经过了一千年了,一点别的消息都没有。”慕宛约有点生气,蹦出了前半句话,而后觉得不对,连忙转了口风说,“你别误会,我只是还没有找到她的消息而已,但她是真的还活着。”
“你最近没出什么事情吧,东海最近还好吗?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陆之珩只问了一句。
慕宛约看着他的眼睛瞥过一边,她把右手搭在左臂上,前些日子新添的伤口触碰着有些疼,她不由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不动声色的把右手往下,握在左手手腕的地方。
她知道,这就算是他不想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呵......”然后快步上前,右手推着陆之珩的胸口,往前用力推了一下,然后一起摔下了悬崖峭壁,“那我们就来比试一下吧,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事!”
陆之珩看了看她,然后顺着她的手,翻了个身:“好啊。”
于是两个人一边掉落一边比试起来。
听寒一直在上边等着,他以为,这场比试应该是要比很久的。
可是才过了一会儿,慕宛约就先出现在悬崖上,甩甩手说:“不好玩,你老是让着我!今天连寻绡都没有拿出来。”
陆之珩旋即出现:“没办法,你一直都不是我的对手。”
“哼!”慕宛约重重地哼了一声。
两个人的氛围都挺轻松,但听寒总觉得这场比试,似乎比以往的时间短了很多。不是他乱想,是真的短了很多啊。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我要是再不回去,你父王和我父王就该亲自来找我们了,到时候都得回去。”慕宛约说,“我在半路上可是拦住了不少要来找你的虾兵蟹将呢,这会儿他们也该回到邢海了,还有老海龟,我还得给他交差呢。”
原来是这样的原因,所以才早早停下比试的吗?听寒想。
“真的没事?”陆之珩问。
慕宛约整理衣衫的手顿了一会儿,才故作轻松的说:“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东海公主,能有什么事?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像我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该不需要担心才对吧,父王可是把我当龙子来养的,至于脸色嘛,可能是今日赶路赶得有些急了,休息两天就好了,我没事,你别这样看我......你刚才不是试过了吗?我不是生龙活虎的?没事儿!”
陆之珩盯着慕宛约看了许久,说了一句:“宛约,别逞强。”
慕宛约停下掩饰的笑声,强自顿了一会儿。
宛约这两个字,这一千年来,她还真是极少听到了。
当年他也是这样一句,“宛约,别逞强”,就把她拉进他的深渊里,再也没出来。
从来没有人叫她别逞强,因为她身负使命,身负保护东海的使命,可是他会。他会对她说一声,宛约,别逞强。这一句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温暖的话,让她记了多少年啊。
可是陷得越深就越了解,他对自己,仅仅是兄妹之情。对时绮罗,才是男女之情。
若不是当初她的含灵珠探到时绮罗有一丝气息尚留人间,她苦苦在他榻前跟他说了百遍千遍,也许现在,也许现在,她也看不见他站在她面前了。
他养了几百年,才养回来的如今这般样子。
后来,很多年的后来,他当真是很少唤她宛约了。他依然会淡淡的带点温暖的说一句:“你来了。”然后极少说话,似乎他的言语,都随着时绮罗消失一般也同时消失了。
慕宛约经常陪他,一站就是半天,尽管很少言语,她总算是安心下来,他还好好的活着,这就够了吧,于她来说。
他依然会在她要离开的时候说一句:“小心点。到了来消息。”
可他确实很少叫她宛约了。
“我没有逞强。之珩哥哥。”慕宛约叫了他一声,“时绮罗的事情,我会尽力的。”
这样说着慕宛约转身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准备离开。
“多谢。”陆之珩又重复了一句。
慕宛约移动的身形顿住,连被风扬起来的头发都因为忽然停下来而猛然贴到了后背上,紧接她就消失在陆之珩眼前,只留得一句:“呵……,你何须跟我这样客气……”
呵……难道我堂堂东海公主,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为了听你一句多谢吗?
你等时绮罗等了一千年,那我呢?我慕宛约呢?你让我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慕宛约离开了。
陆之珩才说了一句:“听寒,这段时间你多注意一下东海那边,有什么事情立刻跟我汇报。”
“是,殿下。”
“走吧。”
“我们现在去哪儿?”
“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