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大雨滂沱而下。乌云密布的天空早早将黑暗降临于世,所以王府里早已经点上了烛火,挂在屋外的灯笼随着大风摇摇摆摆,烛火也一闪一灭,一副快要被吹灭的样子。偶尔有一直飞蛾飞进来,翅膀上沾满了厚重的水珠,却摇摇晃晃地飞向发光的灯笼。
“小郡主现在这个时候,叫我来想说什么?”凌翩跹坐在椅子上,看着烛火摇曳。
池款款伸手将要扑向烛火的飞蛾拦下来,将灯罩罩在蜡烛上方。
“你认为这只飞蛾除了扑火之外还有别的出路吗?”
“当然有。”
“是啊,它肯定还有别的出路,你看啊,它的生命多么鲜活,即使翅膀上沾满水珠也还是可以努力的飞着,它明明可以等到明天早上,看看雨后的光景。人呢,难道不一样吗?我们都不该只有一种活法,凌翩跹,你是凌翩跹吧,你与杜若的劫已经过去了,他有了自己的生活,你与他的缘分,像往事一样,如烟如灰,回不来了。既然这样,你又何苦一路追寻,既不看路上的风景,也不寻他路呢?”
“我没看错,小郡主果然非比常人。”凌翩跹掀开灯罩,从池款款手指里取出那只飞蛾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趴着的飞蛾,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而后摇摇晃晃却一如既往的朝烛火的方向飞,最后烧为灰烬,随风飘散。
“小郡主。你看到了吧。”凌翩跹重新坐下来,对着池款款说,“你光知道飞蛾会有别的出路,就固执地让它寻找别的出路,那你有没有问过它自己的意愿呢,它最大的梦想,是这束光,所以即便知道结局将会是灰飞烟灭,也义无反顾的朝这束光飞过去。你问,为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因为这是它的光啊,只属于它自己的光芒。所以即便是错的,它也要冲上去。所有人的爱情都是飞蛾扑火,但有的人终成眷属,有些人却支离破碎。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是我不够善良么?为什么上苍善待坏人,却对好人这么苛刻呢?”凌翩跹喃喃道。
“如果,这道属于你的光芒,有一天属于别人了,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幸福,有一天他让你也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他开开心心的活着,你还会冲上去毁掉他的幸福吗?”池款款问。
“你什么意思?”
凌翩跹的眼睛里闪烁着跳动的烛火,迷离的光芒像是把她带回了以前的日子,耳边响起杜若曾经的话,隔了无数光年,再一次传到她耳边。
“跹儿,忘了我,不要念着我了,这样你会很辛苦的,我不希望你活得痛苦,我希望你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的活着,像在我出现之前的日子一样快快乐乐的活着,所以不要念着我了。”
“我记了四百多年,你让我现在忘了?不可能,你别想了,我就是死了,也要带着我的记忆一同转世,直到再次找到你,你永远都别想逃,永远都别想。我的仇没仇呢,你带人毁了灜洲,以为替我挡了一剑,就算完了吗?没门……”凌翩跹不知道为什么喃喃自语起来,随后看见了从窗户飞进来,停止在她眼前的蝴蝶。
“静舒?你怎么……”
那只蓝色的蝴蝶飞到她额间红色的蝴蝶标志上,它张开的翅膀异常美丽,电闪雷鸣的夜里似乎有着粉蓝色的光芒。
“款款,什么事啊?”
“没啥。那个,皇叔,我就是想问问你,蒋红玉给你带的那本作为嫁妆的传记,你看过了吗?”
“看过是看过,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有一本书作为嫁妆?”
“听,听下人们无意间说到的,我……觉得很有趣就翻来看了看。皇叔,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书里面凌翩跹和杜若的故事是不是很感人?”
“是很感人,我虽不知道蒋红玉给我这本传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这本书确实记载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杜若是被人迷惑的,凌翩跹是最后才知道,所以结局很悲凉。”
“那如果皇叔是杜若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不是杜若,杜若也不是我。但是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让凌翩跹知道我被迷惑了这件事情,我宁愿让她恨我,甚至亲手杀了我,也不愿她因为我帮她挡了一剑而愧疚终生,我终究不能陪她一世,所以不能让她念着我,她该有她自己的幸福,总有一天真正属于她的幸福。”
“皇叔……”
“款款,这些你都还不懂,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做法,所以我说,我不会是杜若。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便是你王妃姐姐。若我负了她,连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静舒从凌翩跹额上飞下来,落在她的手指上。
“翩儿,你都听到了吧?”静舒说。
凌翩跹的眼睛里含着泪,嘴巴一张一合:“难道我,一直都做错了吗……”
“刺客!有刺客!来人啊,保护王爷王妃!”
“什么!”池款款慌忙站起来,凌翩跹却早先一步夺门而出。
“不行!郡主,您得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外面太危险了。”荼荼闯进来,拦住将要出门的池款款。
“不行!我得出去。”
“郡主,您相信荼荼,这三个人来头都不小,会很危险的。”
“那皇叔和王妃姐姐怎么办!”
池款款执意要出去,就要夺门而出的时候,只觉得脑后一痛,紧接着意识就迷失了。
“荼荼,你……”
“郡主,对不起。您不必担心,凌翩跹,她会保护王爷的,荼荼也会,您好好在这里待着。”
黑夜里,暴雨里,闪电里,三个人匆匆行走在王府里。
“你不是已经打听好凌翩跹的位置了吗?怎么她不在?!”其中一个人道。
“我敢肯定她就在南荇园,我亲自跟着许游方来的,不可能搞错!我怎么知道她不在。”
“行了,别吵了,杀不了凌翩跹,我们至少还有一个目标,杀了杜若,一样能让凌翩跹痛不欲生,她害的我们像个废人一样活了四百多年,这些仇,我一定要加倍奉还。”
“没错!许游方关了我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偷到灵药自由行动,就算再被捉回去,也要拉着杜若和凌翩跹陪葬!”
“杜若的房间,在那里!”
“哟,还挺近,速战速决吧!”
一道闪电过后,三人的模样呈现出来。曾同,方世成,陈振。
“杜若!你没事吧?”凌翩跹闯进蓝锦的房间。
看见柳云烟和蓝锦双双站在窗户前,开了一点窗户往外看,蓝锦的右手牵着柳云烟的右手。
“你怎么来了?”蓝锦问。
“你的衣服湿了,你冒雨来的?快站过来,府里有刺客,你不要站在门口,很容易成为刺客的目标的。”柳云烟走过来拉她。
凌翩跹看着她走过来,站着一动不动。
“小心啊!”一只利箭朝凌翩跹射过来,柳云烟眼疾手快把她扯回来趴下。
凌翩跹的眼睛全在蓝锦身上,她的眼睛范围里忽然出现一只箭,她飞快地爬起来朝蓝锦扑过去。
“你……”
“噗!”一声,是利箭穿透肌肤的声音。
蓝锦扶着凌翩跹,她的身体却像是扶不住,慢慢倒下来,躺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蔓延开来,好比南荇园开得正盛的火红色的月季,一簇一簇烧下去,熏红了泼墨似的天空,于是乌云黑沉沉的,带着红光压过来。
蓝锦手上沾着凌翩跹温热的鲜血,很黏很黏,但是再黏终究也从手指缝中缓落下去了,捂不住留不住,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你终于……肯抱着我了……杜若……你知道吗?你手上的温度,你看着我的眼睛,和当初一模一样啊。”凌翩跹喃喃道,声音低得不成样子。
“蒋红玉,蒋红玉,你坚持一下,本王这就叫人来救你。”蓝锦说着,和柳云烟一样朝外喊着人。
“是啊是啊,我现在是蒋红玉,你只认识蒋红玉,不认识凌翩跹......”凌翩跹暗哑着嗓子,很小声很小声的说着,她努力的睁开眼睛望着窗外,人影浮动又散乱,他们一个一个从这边跑过来又跑回去,凌翩跹迷蒙的眼睛里一阵黑一阵白。
“杜若啊,我这一生,也许是错了。你眼里的我明明作恶多端,现在我受伤了,你应该高兴的,为什么你和柳云烟都这么着急呢?”凌翩跹的脑海里闪过一生之中她做过的所有事情,她躺着,一点一点看它闪过,心里一阵清明,“你们凡人常说,人将死之际,就会看见这一生中你挂念的,不挂念的所有事情,所以现在我真的要死了吧,是吗?”
“大胆孽徒,我当初念你们年纪尚小,饶你们一命,你们却一犯再犯!看来我留你们不得了。”
许游方赶了来,凌翩跹却已经奄奄一息了。
外边一度混战,里屋却是低沉。
“蒋红玉!蒋红玉!你坚持一下!”
“怎么会……”柳云烟慌忙用手捂住她的胸口,想把血阻挡住,鲜血却一直往外流,“卫平,卫平!快请大夫来!”
“柳云烟,后面的日子,请你好好照顾他……柳云烟,我一辈子从来没求过任何人,我只求你一个人,拜托你,照顾他。”凌翩跹低声道。
她额间红色的蝴蝶标志慢慢消失不见。
“我终于,要放弃你了……”凌翩跹的魂灵脱离了蒋红玉的身体,她的身体缓缓消失,最终再也不见了。
那只蓝色的,叫做静舒的蝴蝶,绕着她消失的地方一圈一圈的转。
这世间,再也没有凌翩跹。
蒋红玉恢复了残存的意识。
好疼啊……王爷?你在紧张些什么?你是在担心我吗?啊,对了,凌翩跹为你挡了一箭啊,原来我的鲜血已经流了这么多啊,原来我也要走了。好恨啊,凌翩跹……但是,王爷能这样抱着我,这样也好,也好……我也,很累了……
一场暴雨,能毁灭什么呢。
能冲淡鲜血吗?能冲掉不该有的念想吗?能洗掉所有罪孽吗?没有人知道。
第二日,天空依旧碧空如洗,南荇园里的月季和蝴蝶兰残落满地,五彩的蝴蝶绕着园子一圈一圈飞,一时间,满园芳菲,剩不下什么了。
池款款醒过来,只觉得脑后一阵疼痛。
“郡主?您醒了?六王爷和王妃刚才来看过您了。”
“荼荼,昨天……”
“郡主放心,七王爷和七王妃都没事。犯人也已经被抓起来了。”荼荼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怪罪。
“那就好。好疼啊,荼荼你下手怎么这么重。”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昨天确实冲动了。我不会怪你的,对了,蒋红玉呢?”池款款坐起来。
“她为王爷挡了一箭,已经回天乏术……”
“什么……”
池款款来到灵堂的时候,蒋红玉躺在上面,白色的布就要盖上她的头,池款款瞧见她的额角已经没有了那个标志,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昨天鲜活的生命,现在已经……
静舒却停在她身上,翅膀依旧一张一合。
池款款给蒋红玉上香的时候,静舒说:“谢谢你。无论如何。”
岑归程突然出现在池款款身边,低沉的双眸盯着蒋红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说,看在你救了蓝锦的份上,就走好吧。
按胤月国例法,蒋红玉是妾室,并未有七王爷的子嗣,所以不能进皇室陵寝,只能由蒋家领回去安葬,所以蒋家派人来,把蒋红玉抬了回去。
池款款请管家爷爷帮忙打理南荇园的花草,好让它不至于荒废,这些尚未有容身之处的蝴蝶,也能在这里多待下去。
多大的仇恨,其实在时间面前,算得上什么呢?
“这可能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件事情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