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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壹)(16)

最后轮到明兰,她真是欲哭无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憋了半天,小脸涨得通红,怯怯地说:“我,我……我真不知道呀。”

盛纮略略缓了口气,刚才听小丫鬟复述事情经过,怎么听明兰都没错,没吵架没挑头没煽风点火,倒是好好劝了几句,却也被连累跪在地上,看那小人儿稚气可怜的样子,心里甚是同情,又扫见墨兰哭得悲戚,想起华兰如兰的冷言冷语,怒气又冒起来,指着华兰骂道:“你是长姐,年岁又比她们大许多,原指着你能照拂幼妹,以正范例,没想你竟如此刻薄,一点也不待见妹妹,将来嫁出去了也是丢我们盛家的脸!”

华兰心中火烧般的气愤,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倔强地低着头,一句也不分辩,盛纮又指着如兰骂道:“你小小年纪也不学好,什么胡言乱语都敢说出来,什么叫‘跟谁学的下作手段,就喜欢抢别人的’?墨姐儿是你姐姐,有做妹妹的这般和姐姐说话的吗?瞧着姐姐哭得厉害,也不知让一让,我没和你们讲过‘孔融让梨’吗?没教养的东西!”

如兰本就性子爆,闻言,立刻顶嘴:“做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给她!去年舅舅托人捎了一块上好籽玉给我做玉锁,可被四姐姐瞧见了,她哭了一顿,说什么自己没亲舅舅,爹爹就把那玉给她了!还有那回爹爹特意给大哥哥带了方田黄石做印章,也是半道被三哥哥截了去!爹爹为什么老是要我们让他们?我不服,就是不服!”

盛纮气得手臂不住颤抖,当即就要去打如兰,被王氏拦住,她抱着盛纮胳膊哭着求:“老爷好偏的心,这回孩子们犯了错,孔嬷嬷都是一视同仁,你却只骂我生的那两个,老爷可是厌恨了我,不如我这就求去了吧?”

一时间,屋子闹做一团,林姨娘低着头轻轻抹眼泪,墨兰也哭得伤心,孔嬷嬷看了她们娘俩一眼,目光似有嘲讽,然后放下茶碗,站了起来,笑着朝盛纮道:“老爷请先别气,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只不过我正当着教养差事,分内要理一理,今日让老爷太太这般动气,倒是我的不是了。”

盛纮连连摇手:“嬷嬷,哪里的话,都是我治家不严,叫嬷嬷笑话了,好在嬷嬷与老太太是故交,于我们便如长辈一般,好,还是请嬷嬷说吧。”

孔嬷嬷站在上首,对着四个女孩朗声道:“这世上的事大多都逃不出个理字,我素不喜欢当面说一套背后说一套,没的把话给传误了,今日当着几个姐儿的面,在你们父母面前一次把话说个明白,适才你们都说知错了,我瞧未必,现下我来问问。”

女孩们都不做声,孔嬷嬷又道:“好,咱们先从因头上说起。四姑娘,你抬起头来,我问你,五姑娘说你处处抢着大姑娘的头,还拖累了大姑娘,你可认?”

墨兰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哀哀凄凄道:“都是我不懂事,我原想着孔嬷嬷难得来,想要多学些东西,给爹爹争光,给家人长脸面,没想竟惹得姐姐妹妹不快,都是我的错……”

盛纮听了面有不忍,想起王氏往日的抱怨,心有不满地又看了华兰一眼。

华兰心中大恨,忍不住想扑上去把这巧舌的妹妹掐上一把,王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孔嬷嬷短笑几声,闻言道:“四姑娘,你为人聪明伶俐,说话处事周全,可我今日还是要劝你一句,莫要仗着几分聪明,把别人都当傻子了,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言一出,墨兰当即停住了哭泣,睁圆了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孔嬷嬷,随即又委屈地去看盛纮,盛纮也有些不明。

孔嬷嬷若无其事,继续道:“你有两错,一是言错,你与姊妹拌嘴,不该开口闭口就是庶出嫡出的。我虽来这家不久,可四姑娘摸良心说说看,盛大人待你如何,你一句不合,便开口要死要活的做撒泼状,这是大家小姐的做派么?”

墨兰轻轻抽泣,林姨娘有些呆不住了,轻轻挪动身体,哀求地看着盛纮,盛纮却不去看她,他似被孔嬷嬷说动了,一直仔细听着。

孔嬷嬷道:“第二是你心里念头不好,你口口声声说想学东西,想为家人争光长脸,难道盛府里只有你一个姑娘?难道只有你长脸了,盛府才算有光彩?那你的姊妹呢,她们就不用学东西长脸?且不说我原就是为着你大姐姐来的,你也不想想,你大姐姐还能和你们一处待几日?再几个月她便要出门了,偏她结的亲事还是个伯爵府,学规矩礼数正当要紧,你就算不念着姊妹间的谦让,也当念着大姐姐的急难之处。我听说林姨娘原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难道她没有教过你,纵算不论长幼嫡庶,可也得分一分轻重缓急?”

盛纮本是个明白人,但因分外怜惜林姨娘,一颗心也多少偏向墨兰了些,此时听了孔嬷嬷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此话不错,如此看来,倒是墨兰偏狭自私了。看向墨兰和林姨娘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明兰跪在地上,偷眼看了林姨娘一眼,只看见她一双纤细的手紧紧地抓着帕子,手背上青筋根根浮起。

孔嬷嬷又道:“四姑娘,我知道你素来拔尖,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今日之事看似你大姐挑的头儿,实则和你大有干系。这十几日你处处争强好胜,事事抢头,一有不如意,便哭天喊地怨怪自己是庶出,你这般作为,可念得半点姐妹情分,念得半丝父亲恩情?”

一连串问话听着温和,却处处中了要害,墨兰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上还挂着眼泪,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半句,转眼看盛纮不悦地看着自己,目光指责,再转头去看林姨娘,见她也惊怒不已,却不能开口相帮,墨兰心头冰凉,委顿在地上,轻轻拭泪。

孔嬷嬷转过身子,对着盛纮福了福,温言道:“适才老爷说我与老太太是故交,我今儿就也厚着脸皮多说两句。儿女众多的人家,父母最要一碗水端平才能家宅宁静,虽说姐妹之间要互相谦让,但也是今日这个让,明日那个让的,没得道理只叫一头让的,日子长了,父女姊妹免不了生出些嫌隙来。老爷,您说是不是?”

她身形老迈,声音却温雅悦耳,且说得有条有理,听得人不由自主就信服,自然心生同感,盛纮想起自己往日作为,女儿还好,要是儿子之间也生出怨怼来,那盛家可不长久了。更何况嫡有嫡的过法,庶有庶的活法,他一味厚待林姨娘那房,怕也有祸事出来,想到这里,不由得背心生出冷汗来,对着孔嬷嬷连连拱手称是。

这时,倔强的华兰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王氏拿帕子抹着眼睛,母女俩一起万分感激地望着孔嬷嬷。明兰听得两眼冒光,对孔嬷嬷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般犀利直白,真真痛快淋漓!

孔嬷嬷说完了墨兰,转头向华兰,这会儿子华兰心也平了,气也顺了,身子跪得直挺挺的,服气地看着孔嬷嬷,等她训话。

孔嬷嬷正色道:“大姐儿,你是盛府的大小姐,原就比几个妹妹更体面些,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也最宠爱你,日头长了,便养出了你的骄娇二气来,平日里心头不满,便直头愣脑训斥妹妹,也从无人说你。更何况你这十几日一直心里憋火。”

华兰困难地点点头,孔嬷嬷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大姐儿呀,说几句不中听的。女儿是娇客,在家里是千娇万宠,可一旦做了人家媳妇,那可立时掉了个个儿,公婆你得恭敬侍候,夫婿你得小心体贴,妯娌小姑得殷勤赔笑,夫家上下哪一个都不能轻易得罪了,一个不好便都是你的错,你连分辩都无从辩起。你四妹妹纵然有错,你也不该冷言冷语地伤人,当大姐姐的应当想出个妥帖的法子来,既让妹妹知道错处,又不伤了姐妹和气才是。”

华兰忍不住道:“四妹妹从不听我的,软硬不吃,嬷嬷你说该如何办?”

孔嬷嬷冷冷道:“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了。你今日连自己亲姊妹之间都料理不好,他日出了门子,东边的公婆,西边的妯娌,北边的叔伯兄弟,南边的管事婆子,一屋子隔着血脉山水的生人,你又如何走得圆场面?难不成还让你爹娘来给你撑腰不成?”

华兰听得傻了,还自出神,王氏却是过来人,知道这是孔嬷嬷的贴心话,连声谢道:“嬷嬷真是肺腑之言,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我家华儿一定牢牢记下,华儿,还不谢谢嬷嬷。”华兰已经呆了,被旁边的刘昆家的压着给孔嬷嬷磕了头。

见孔嬷嬷几句话就收服了两个姐姐,如兰早已经乖乖地低着头,孔嬷嬷瞥了她一眼,半分好气都没有,呵斥道:“今日五姑娘真是好威风,原本你两个姐姐不过拌了两句嘴,揭过去也没事了,你却唯恐事情闹不大,不好好劝着,还蹿上跳下,煽风点火,虽说年纪小,却也不该口没遮拦,浑说一气。适才你爹爹说了你两句,便是有不中听的,你也不该如此忤逆顶嘴,照我说,你当比姐妹们罚得更重些才是!”

如兰正要叫屈,盛纮凶巴巴的眼神立刻逼过来,她缩着脑袋,连连磕头认错:“我错了,我错了,爹爹饶了我吧,我下回不敢胡说了!”

看如兰服软,盛纮多少解了些气,他原就知道这个女儿心思单纯,性子却不驯,如今也老实了,倒也不怒了。

最后,孔嬷嬷目光停在了明兰身上,明兰脑门一紧,连忙乖乖跪好,勇敢地抬起头来,孔嬷嬷看着明兰一双澄净的眸子:“你定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不该受牵连,是不是?”

明兰犹豫了下,坚强地点点头,孔嬷嬷平静地道:“我今日告诉你一个道理,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同气连枝,共荣共损,即便你一个人没有错,但是你三个姐姐都错了,你没错也错。所以待会儿我要一同罚你,你可服气?”

明兰张大了嘴,一转眼就看见孔嬷嬷身边的丫鬟已经端着几条戒尺过来了,几乎要晕过去,这这这,这是红果果的株连呀!妈妈呀,这叫什么事儿呀。

倒是盛纮觉得明兰可怜,忍不住为她求情:“嬷嬷,明儿到底没做错什么,况她年纪最小身子又弱,不如训斥几句就算了,她一向听话懂事,下次一定会牢记的。”

谁知孔嬷嬷铁面无私,摇头道:“不成,若单饶了她,下次岂非助长了哥儿姐儿置身事外的风气,将来手足有事,都隔岸观火了如何办?非罚不可。今日明兰这顿板子,就是让几个姐儿都明白什么叫做一家人!”

明兰心里哀嚎:为毛要用打她板子来给大家说明这个问题呀!

孔嬷嬷走出几步,静静地说:“你们姊妹平日里闹,我从不置喙,十几天来装聋作哑,不过是想着你们到底是亲姊妹,总能自己和好,因此等着你们自己把事给了了,没曾想,你们姐妹争执,与那缺吃少穿的小家子里头争果子吃争衣服穿的有何两样?大家小姐的气度一点也无,令我好生失望。须知一个家族想要繁盛,必得兄弟姐妹齐心协力才是,许多大家族往往都是从里头败起来的,望各位姐儿深鉴。”

盛纮听得连连点头,觉得极有道理,要是将来进了京城,别闹笑话才好。孔嬷嬷今日真是金玉良言,连他自己一同受教了,到底是宫里出来的。

孔嬷嬷最后判决:“现罚你们每人十下手板,回去把那五十遍《女则》抄好,明日谁没抄完,便不用来见我了!”

说着便举起托盘里的戒尺晃了晃,只见那戒尺以老竹制成,柔韧劲道,在初点的灯光下泛着淡红的光泽,挥动间呼呼有声,光是听声音就先把人吓倒了,如兰软了一半,哀求着去扯王氏的衣裙,墨兰又开始凄凄地哭起来,华兰倔着脖子咬着嘴,明兰呆滞状。

孔嬷嬷缓了缓口气,眼珠在屋内寥寥数人身上转了一圈,又道:“不过你们终究是娇小姐,今日受罚后,此事不必外传,也可保全了姑娘们的名声。”

说着便让四个丫鬟每人持一条戒尺,站到小姐们身边去,王氏看着那戒尺也有些不忍,正想求情,忽听一声娇柔的声音:“嬷嬷请慢”。

大家回头去看,原来是林姨娘。

第16回 同罚

只见林姨娘袅娜地走到当中,先给盛纮福了福,然后对着嬷嬷轻声婉婉而道:“请嬷嬷勿怪,这里原本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可我心中愧疚,有话不吐不快,万望嬷嬷见谅。今日之事,说到底都是墨儿不懂事而引出来的,说起来她才是因头,尤其六姑娘,小小年纪就被拖累挨打,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不如六姑娘的那十下板子就让墨儿替了吧……”

林姨娘本就看着柔弱,此时她目中含泪,语气歉然,真诚至极地看着盛纮,盛纮颇有些感动,转头去看墨兰。墨兰到底年纪小,一时没想明白,吃惊地看着林姨娘,倒是华兰把脖子一梗,大声道:“我是长姐,妹妹们有错也都是我的错,六妹妹的板子我来领好了。”

明兰心里暗叹,坚强地拒绝道:“别,别,大姐姐还要绣嫁妆呢,板子我自己挨吧……”华兰感动地去看她。这时墨兰总算反应过来,连忙抢着说:“还是我来吧,我来……”

一时间替明兰挨打成了热门职业。

见女儿们如此,盛纮才觉得气顺些,心里对孔嬷嬷的手段更是佩服,感激得又向她拱了拱。孔嬷嬷颔首回意,但却丝毫不为所动:“林姨娘此话差矣,我将姐儿们一齐罚了,原就是为了弥补姊妹情分,今日她们一同挨了打,以后便能揭过重来,若是厚此薄彼岂非更生嫌隙?林姨娘用心很好,但欠些道统了。”

林姨娘双手紧握着帕子,眼中似有点点泪光,凄声道:“孔嬷嬷说的是,是妾身无知了,可今日累得几个姐儿都挨了罚,妾身着实过意不去,都是妾身没有教好墨儿,不如连我一起罚了吧!也算略略补过。”

盛纮见她娇弱动人,更感动了,不料还没等他感动完,就听见孔嬷嬷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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