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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游龙驿弱女降生

且不言刘氏染病,惜花离朝受阻。待我先表腾龙宫新主之事。兆漪见瑕玉坠湖之后,民间颇有同情者,大为不悦,便派桂王妹婿、程得胜之父程文举派兵在民间搜巡,有可疑者以叛贼之名秘杀。程得胜劝其父不可接手此事,只需推给上司桂王,程文举为立大功,以儿子曾为瑕玉旧部,反而叫他莫要出言,速速上表称病,回自家别馆暂居。儿子之话,文举皆不依从,一味谎报民情,将往日与己有隙者全部拿住,大刑加身,罗织罪名,一时民怨沸腾。程文举所为,桂王哪有不知?天牢关锁之人,根本不识得兆凌,却都与桂王有嫌!

那兆漪自上位以后,从未正眼瞧过兆汾。因桂王一系,此时最得势的是兆汾姑父程文举。兆汾也曾找姑母哭诉过。桂王妹妹少不得与桂王、文举说道此事。桂王衔恨,一日与文举秘商道:“我等替他拿下瑕玉,如今求他办些赏赐,他却爱理不理诸般推脱。前日又在朝上,说起天牢人满为患,多有冤者上告,要我加紧办理!想他天天与那青楼女子鬼混,自家办过什么好事?如今要在高越园修步步娇之景,欲凿七十二小井,内饰金铂并加以烧蓝龙纹,井中置纯金所制七十二朵金莲,还说要朵朵如棋盘大小,高约三丈,正露出地面,只为叫那烟花女子起舞!国库里还哪有这些闲钱?!他哥昔日卖字画换的那些家底,只才不足十个月,还剩几何?”

程文举道:“李开方被诛之后,户部是钱清远把着,这人是我的学生,对咱们甚为忠心的。”

桂王恼道:“把着穷户部,对我们忠心也没甚用!如今兆凌已除,兆黯不过十岁孺子,那叶驸马之流又无兵权,皆不足惧!文举啊…你也知你那侄女甚没个用,老夫听闻,那烟花女已有身孕,如若不早作打算,恐怕……”

程文举道:“程家富贵,全靠大舅,你但有所命,我无有不从。拽下了瑕玉在前,再拉下一个无妨!”

桂王眸光微动,嘴角略见上扬,低声道:“何、卫与党羽虽除,但宿将未必全是我们的人呐。”

程文举道:“大舅勿急。何、卫之事,全由德仁所控。我等欲行大事,也可借用德仁!”

桂王口中“啧”了一声,“只怕驱虎进狼,德仁又成大患!”

程文举成竹在胸,微笑道:“大舅放心。你可还记得以前的席鹰丞相?他留有一本秘书,上记天文之数,当年正用此术,骗得书君启驾探日海。以妹婿按其书仔细计算,自今日起,不出两月,海上必见狂风。到时我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请天送神呐。”

“贤妹丈此计虽好,可德仁,怎会说来就来?”

“大舅放心!我早已暗中重贿德仁宠臣李弥新,此人原是腾龙人,辈分远低于我。我昔日未入仕时,曾在赌场会过他的。”

“妹丈机心过人,神机妙算,虽子房、奉孝不及!只是你且莫要发动,还看兆漪动向,若果于我不利,你我再行起事。还有,这请天送神之计,大有风险,待我联络诸将,若群心向我,还何必用德仁?”

程文举垂泪叩首道:“当年犬儿比附瑕玉,冲撞大舅。也曾败在大舅手中,蒙君不计前嫌,百计周旋,才得如今令他安然退隐。救子之恩,誓当以身相报。惟愿吾皇身登九五……”

桂王以手虚搀道:“文举慎言!我兆河本庶出之人,年逾花甲,已是垂老之人,身在王爷之位,原本焉敢徒生妄念?只不过为子孙后计也。今得妹丈之助,不复生退意矣!兆漪昏庸,岂能垂恩我家?一旦稍不顺心,下场只看瑕玉。我今与他上呈一表,看他更有何说,如若不依,使依计行。”

二人秘室计议不提,只说秦隐将兆凌之子抱送好友崇奇将军收养,崇奇常在军营,膝下无子,只有一女,说来也巧,正与惜泪同年,小得半月出生。夫人爱如珍宝,以婴儿初生体寒,取小字名寒玉。因秦隐曾在岩香时,救过崇奇性命,今相托惜泪,并无二言,从此崇府儿女双全。

且说兆漪在雨烟楼拥着唐娇观舞,见美人在怀,金樽不空,大喜道:“娇娇艳压腾龙,堪以为后!兆汾这个黄脸婆,朕如今叛逆伏诛,瑕玉已死,她爹尚且老而无用,她…哼哼……”忽然回顾身侧,“郑海,你去桂王府传旨:朕前已加封官爵,怎奈该大臣欲壑难填,屡屡上表,请加恩赏,实有恃功欺主之意!今特降旨,桂王着降为郡王,其人不得再掌兵权。着速交兵权予新封国舅唐匮暑理。唐匮,着封为镇海大将军!”

唐娇闻言,娇声谢道:“圣上…我那胞兄原在雪戟之时,不过一个青楼门口看门之人……”

兆漪大怒道:“实在扫兴,如何提起这个!如今你身为贵妃,朕又用了你哥,他便是将军了,若再提前事,朕定然废了你!”

唐娇偎向兆漪软语道:“陛下勿恼,看他面上,饶过臣妾。”

兆漪俊眼一挑,看向唐娇桃红长裙,肚腹之处,尚未显怀,伸手抚了一抚,道:“给朕争气些,朕在朝臣跟前才有话说!”

唐娇道:“就知陛下疼我!”

桂王接了郑海传的旨意,气得暴跳如雷!恰好郑海近来因为寇喜受宠亦郁郁不乐,桂王便迂尊降贵,请郑海饮酒相谈。桂王道:“今上看来,实非重恩义的主。想当年,你本是雪戟城的丐头,乞讨得饭,自己不吃,尽捡好的救了他命。后来他给乃知蛟找到,你又跟他东躲西藏,时时照顾于他,再后来李荏苒遇袭落水,他给水贼抓了,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用身子替他挡了几刀。虽说那些水贼一定没想弄死他,可砍在你身上的刀却是刀刀见血!海公公!老夫为你不值!你身受重伤,一直没有好,还好那些桑日人收买的水贼没有砍死你,还把你一并交给了桑日人。可是他呢,后来,他被桑日人送给了潇王,他临走却把你押给了桑日人。结果呢?等了半年多,德仁认为扣你没有用,自家把你放了回来。你一回来,正赶上潇王谋反兵乱,他被关潇王府密室两天多,没人给他送饭,还是你从乱兵那里打听到了消息,带着尚青云的人找到了密室把他给背了出来!…哎!”

“别说了…”郑海带醉哭道:“那时候他与我说,泼天富贵,我与阿翁共之!可是登基的头天夜里,他却告诉我说,要么拿上五百两走人,要么做太监,永远跟着他!如今呢?!这便是我拿自个儿换来的富贵!呜呜……他如今好事想不着我,专让干得罪人的事!”

“海公公!莫要信他!不怕说句犯忌讳的话,当年瑕玉爷非但不杀他,还说要让位于他,封他湘王,好生习理国政,结果呢?哎!不说了,老夫将独生小女嫁给他,虽说大了些,也不过才28嘛,他不喜欢也罢,看老夫份上给个好脸,唤一声堂姐总可以吧!哎,当初要用兵马时,是怎样答应的:见到堂姐,便见到王叔,又是什么泼天富贵,与堂姐、王叔同享!连字都不曾换几个!可如今呢?这才几天,老夫我这个兆氏宗族之首,就成郡王啦!真是岂有此理!海公公!说句实话,他既不愿给你富贵,你便投那对你好的,也是天经地义!”

“唉!天大地大,哪个对老奴好呢?”

“海公公,远在天边……”

“这…”

“待我与属下计议,到时候少不得倚仗公公!”

“怒老奴多言,王爷还需好生筹划,此事如火中取栗,一且事泄,则求一由天到地况且不能,何况其它!”

……

桂王与心腹程文举商议,决定联络李弥新,勾结德仁,不日动手,掀去操钺之位,另立朝廷,计议甫定,先察兆汾之心。谁知唐娇因有孕不能侍驾,又荐了柳眉儿等六个同行入宫见驾。兆汾气不过,到次日循例问安时,借题发挥,扯乱柳氏发髻,此事自有好事宫人报知兆漪,兆漪却冷冷只当不知,干晾着堂姐在宫,份例减半不说,人也再不来了。

兆漪不来也就罢了,只此事次日,兆汾便听说兆漪一体把六人都册立为妃,份例却逾制均在她上。兆汾气个臭死,又不得离宫,待姑母来时,便哭了好一阵,言自己亲妈不在,连青楼女都敢登堂入室,坐在头上来薅她头发!桂王之妹甚爱侄女,闻之盛怒,不免在程文举跟前大闹一番,惹得文举头脑一热,甩开大步赶奔桂王府去!

作书到此,待我且把伤心的兆汾搁了,说一说叶文的始末。当日那德仁做下死局,以美人计害死卫流光、何忠义,待瑕玉扶灵归朝,兆猗已然复位。

那兆凌急令叶氏返归竹城,伺机逃离腾龙以避锋芒。又自恃问心无愧,昂首自入协德殿面君。此时二人位份,已然逆转。香雾缭绕,那兆漪戴十二缕冕旒,额眼珠帘晃得他那神色难辨,少顷,缓缓开口冷言道:“今日朕驾坐在此,你可心服?”

兆凌战战兢兢伏地答道:“陛下乃先帝所立,坐此宝位理所应当。兄乃散淡之人,更兼病体孱弱,久欲让出此位。”

兆漪冷笑道:“你既知我是父皇立的,这皇位,原是你该我的,须不是朕抢你的!”

兆凌闻言抬眸注目于上,轻叹一口气道:“兄实无心此位!陛下流落在外,兄有迎回不及之罪,万千罪责,在凌一人。万望陛下德容四海,勿罪无辜之人。”

兆漪沉声道:“御座之上,自古一人。念你与朕同父,饶你残命归府,从此天下属朕,不劳兄长教导!”

自此瑕玉归府,腾龙天下,再无此一帝号。一时不知多少良臣丧命,新帝又吩咐封锁诸境,严查瑕玉之党。命寇喜携药并罪状之诏赴竹城鸩杀叶氏兄弟。谁知来至竹城官署,叶氏三兄弟已然殉主而亡。寇喜见走脱叶文,有心回护,便吩咐从人噤口,对兆漪只说四人已死。那叶文当时藏身院内扫好成堆的树叶之中,逃出生天。

至今日,叶文黑袍纱幕,趁深夜重回龙都。来至西郊睡莲湖畔,听水声泠泠,秋蝉阵阵,白月在水,秋枫如血。忽见一人在坟前痛哭,墓碑上字迹分明,写的是叶氏兄弟。那叶文侧目看去,正是前日赐死他等的寇喜,只听他哭道:“瑕玉我主,今日天清月明,昏君已奉妖妃到折梅宫去了。小奴特奉遗命,到此偷祭四位义士。你且放心,你那亲子,已送到岩香了。荷花腰佩,也由秦公子转交……想你当日言道,他等四人是伏虎遗孤,并无亲故在世。怕驸马阖家避难去后,无人照看兄弟坟茔。临难尚且牵心,怎不叫人痛惜!……”

叶文听到此处,已是血泪交流,佯作不解,叹道:“先生之主,现在折梅宫,在此哭的又是何人?”

寇喜道:“我受故主之托,将他兄弟葬在这里,好生照看坟茔。哭的这四位义士,我却并不熟识。”

叶文哽噎难言,半晌问道:“但不知先生故主,葬在何处?”

“实可怜无坟无墓,夫妻同葬此湖之中。”

叶文执了寇喜一手,问道:“那叶驸马如何不来?”

寇喜不认得叶文,也猜出是瑕玉故人,便道:“他原是日日来的,因近些日子,那刘老夫人病危。他照顾费神,自己也不好了……”

叶文急道:“那他一家如何不在眷花王府?!”

寇喜道:“昨日昏君降旨,道王爷已死、驸马已废,王府也该封了不用。他一家今日已投逝水府去了。”

叶文想起瑕玉当年对他何等恩厚!曾言视他一非小厮,二非臣下,只做手足,永不相负。种种知遇之恩一言难尽!叶文向着湖水哭了一场,心中暗自发誓,誓要与瑕玉报仇,拥他子再登龙位,把那死仇的兆漪、桂王一脉,通通掀了下来,连根拔起!但叶文自思势单力孤,手无缚鸡之力,报仇之事渺茫难期,不觉心中滴血、痛断肝肠。思来想去,先去逝水仙府,寻访惜花,或者访知兆凌之子下落,也好再作商议。

叶文暂且不提,只说那兆漪好色成性,自得了六美人后,把唐娇又晾过了。这六女之中,柳眉儿最为出挑,但凡后妃,哪个不爱后位?那柳氏一番胡吣,拨弄兆漪之怒,但昏君忌惮桂王与公论,不敢废后,却派新选金瓜武士伍信,领了五十人,把兆汾所住正宫围个水泄不通,自此便幽囚皇后在宫。

这宫阙本名“携鸳”,匾上字是瑕玉亲题,那兆漪接位,烧去了其兄旧迹,换去陈设,桂王建议此宫题名为“新诺宫”,兆漪表面敷衍,后来一直没有亲题,最后找了尚青云老大人随意题了“正宫”两字。兆汾整日烦心不乐之事甚多,这也只是小事,也不提起。

这厢伍信带人围了正宫,那厢程文举文武全才,一封书早已勾连李弥新,终于说动德仁暗中起兵。

时光匆匆又过半月,程文举勾结郑海,暗自请了腾龙宫西门禁卫军首领段达相商。段达原在殿前侍候,当初发兵时,他冲在第一个,朝廷却未曾给他拜将。又前因兆漪要修金莲花,命他手下军健搬运至地井安置,不期他久不用力,磕了金莲一角。从此他便从显位上下来,调至西门,段达心中恨不堪言!程文举知郑海与段达相交甚密,特令郑海去请段达,并传桂王意思,段达之女方在襁褓,桂王小妾,前日新生一子,愿结亲家!段达一听,思量一番,口上不言,心旌已动。

再过几日,兆漪正与柳妃下棋,被尚老大人闯入,候了一时,棋局未终。尚青云想到昔日潇王何等英雄,待他甚为恭敬;又想瑕玉与他多有不合,却从未有不恭之态,卷入潇王之案,未曾有伤!一比之下,心中气怒,上前掀翻棋局,恨道:“德仁大兵过海,陈匮至今尚未布防,陛下此时雅兴犹为不小!”

兆漪闻言大惊,召过陈匮来问,陈匮一口大言道:“由他过海,徒费兵士,我军有何卫旧部五十万,现已归末将统领,个个都是精锐,且又新入武将三十名,武状元杨远滔,有万夫不挡之勇,皇上勿忧!”

兆漪听了,暂且放心,回头将尚老大人押住,着人一顿廷杖了事。

尚青云自是含恨,桂王此时却也称病,不愿交出原掌人马与陈匮合兵,兆漪一怒之下,吩咐削去桂王兵权,交予陈匮掌理,桂王表面是年老致仕,实则幽禁在府思过。

饶是桂王老奸巨滑,此时也有些心慌。好在他早已效法潇王,在自家的水沟里修造密道,此时乔装送菜老者,连夜去往程文举府。桂王是急,但文举不急。文举道:“王爷既来我家,不必归府。我已为你选了替身,此时用他正当其时。”

桂王皱眉道:“妹丈如何想到了这一条?”

文举呵呵一笑:“原是郑海想的。他原是醉花楼门口乞丐头子,不想竟个同行与你长得神似。我已用江湖中盛名在外的血槎门的独门控心丹,将他训成死士,那人没有武功底子,所以,用上此药,他的心智,全在我控。你想啊,兆漪对你起疑,岂有你的活路?”

“不行!此时德仁正与唐匮在探日海边激战,而且我兵权被缴,手下没有可用之人呐。再者,我一发动大事,汾儿她……”

程文举抚了颏下长须,笑道:“全算到了。第一,王爷可还记得潇王的死士?潇王死后,他所训死士全部编在腾龙军中,可是调动的兵符,又与朝廷官军不同。这是瑕玉失察,无人过问此事。这部分兵马,现在移给了新武状元杨远滔。我早已收买了此人,此人交出原属潇王的兵符,另一部分兵符,掌握在一个叫郑蜓的桑日女子手中,她也是乘乱从潇王的遗体上盗得的。这个人在潇王失败后欲逃回桑日,死在了卫流光的流星锤下。兵符被追回来,锁在腾龙宝库之中,后来尚青云上书瑕玉,以表舅之名求取潇王的遗物收存,瑕玉以为此物已失兵符的效用,便将此物又还给了尚大人。这半兵符遂辗转被尚青云拿在手中。正巧尚老大人前日又被昏君打了一顿,那一部分我也趁机赚了过来。其实对付兆漪,这些人马足矣!至于皇后,金瓜武士伍信是我的同乡,他一向倾向于王爷您,关键时候,必有大用!”

桂王兆河望望自家身上卖菜老者的衣裳,叹了一口气道:“贤妹丈,今日仰仗你了!从今老夫全听你的。待老夫真有日后,定封你为丞相,永掌朝权!”

程文举跪下道:“大舅之妹,不幸并无所出。我文举一共虽有四个孩儿,只有得胜一个儿子。可惜他没眼力见,向日依附兆凌,同他们称兄道弟,多有轻慢我主。现在吾主将成大业,惟求看臣面上饶赦得胜之过。放他出朝作个富家翁吧!”

桂王笑道:“全依文举。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真真可怜天下父母心!那眼前我该当如何?”

“我已叫郑海与那替身饮酒,在酒中暗下血槎门的控心丹。然后,将他送到你屋内,令其昏睡不醒。你则安心在我这里呆着便好,一切只看这几天!”

话说兆漪在折梅宫玩乐,想起白天除了桂王兵权,斩蛇不死,必被蛇咬!看自己近旁,并无心腹,想想又怕担杀叔之名,便决定先从堂姐身上下手。

次日,兆漪破例极早赶回腾龙宫上朝,提起“同姓不婚”之话,一口咬定废后!谁知满朝大哗,众皆反对立青楼女为后!兆漪想起自己亲娘也是花魁出身,怒极,把领头反对的御史吴擎打了三十廷杖,血流盈地!但大臣反应更激,都堵在协德殿叩头不止!兆漪无奈,暗暗转念,动下杀机!

兆漪欲唤郑海,但郑海已去办桂王的秘事,人正在“惜花居”中,自有他的心腹替他告假。兆漪又欲唤寇喜,想起前日在折梅宫时,有人秘报寇喜的行踪有疑。所以寇喜虽然在旁,只不敢用。

兆漪一时觉得无人对其忠心,心中又生悲凉之意。想想心中浮出一计,做此事,近水楼台,本该托给伍信,但伍信又是谁的人呢?伍信既信不得,只有随便派个不解事的小宦前往,神鬼不觉毒死堂姐,诈称病亡。再把小宦暗暗除去,皇后已死,众人反对无据!

想到此处,兆漪又大摆御驾,同着唐娇、六妃并后宫诸美人前往折梅宫去了。当夜,亲自唤过进宫才三天的小宦志敏,暗自吩咐了一番。志敏也未多想,领了口谕便往正宫而行。

且说志敏行到宫外,正遇着伍信,竟在宫内与兆汾说话!只听兆汾悲悲切切言道:“此宫本名携鸳,听说当年我那个堂弟瑕玉爷,病重时还忆着妻室,自己着实用心题写这匾!天下哪个女子,不想鸳侣相携的?我父当初把我嫁他,一样也是堂弟,他又赌咒发誓,我道兆氏可能多情种,便也愿嫁他!谁知嫁了这个绝情之人,想我这一生也完了!”

伍信道:“汾姐何必管他!我率五十人来守汾姐,实在为护你的周全!实不相瞒,我本是你的姑丈程文举手下的小校。向日小姐未出阁时,我曾护卫于你。一见汾姐,便生妄心。你却是不知的。你那姑丈,神机妙算,要派人保护于你,我又怎能错过良机!你那姑夫,已把兆漪身边护卫全换成他的人,随便点过,岂能是我?我为到汾姐身边,日日与他人调班,才得立在前头,侥幸被派过来。捱了多时,才得借故与你说话!你那姑父今日叫我与你说知,你爹兵权已削,下一步可能祸及于你,让我从此在此守候。倘若用己命,换得小姐一命,也算值得!”

兆汾闻言,着实怔了一会儿,说道:“伍大人若能庇护于我,我倘有日后,必将厚报!”

伍信道:“我今日便守在宫外!”

志敏闻言大吃一惊,心道:“今日不能加害皇后,回去必不得好死。可今日若杀皇后,若皇上找我替罪,又该如何?就算皇上不灭我口,杀妻不义,我助纣为虐其心难安!倘若将来桂王做大,我也难逃一死!要想活命,只有朝伍信明言了。”

志敏一念及此,立即进门,将帝命荷盘托出。志敏原指望伍信救拔于他,谁知伍信立即变脸,拔剑砍了志敏并宫中杂役多人,扒了宫女衣衫与兆汾穿上,打翻灯盏,纵火烧去正宫。伍信一面领了兆汾跑去程得胜处(正是程家别馆,离折梅宫近),程得胜见表姐来投,早把客房收拾出来。伍信不敢久待,又赴折梅报信。兆漪望不见正宫火光,不知是否起疑,只道:“烧了便烧了,不必救火!”伍信愈发心寒。兆漪原打发伍信回协德殿原班护卫,伍信却立马归告程文举!程文举与桂王,闻知兆汾安全,大喜,程文举拍板道:“王爷,天时已到!速随我到演武场,点动潇王所留人马。我早日就已备下桑日军服发给杨远滔收存。动手就在此时!”

此时唐匮正与德仁交兵,为防肘腋生变,留杨远滔留守大内。桂王穿了军校之服,跟着程文举来到演武场,果见杨远滔之军穿上了桑日衣装,正在候命!程文举握了桂王兆河的手,高举过顶,呼喝道:“暴君无道,逼兄欺嫂,荼毒忠良,桂王乃现今宗室之长,年高德广,反遭其害!吾等今拥立桂王,剿杀昏君,使日月重光,天地焕然,实社稷之功臣也!新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面杨远滔、尚青云等人排山倒海一般山呼一番,弄得桂王飘飘然了!

桂王道:“今番调动人马,尚老大人功不可没,老夫来日亦不能忘!”

程文举庄严喝道:“臣请圣旨,大军出发,杀入折梅,直取操钺昏君!”

桂王豪气填胸喝道:“杀!”

桂王这边人马已动,兆漪在折梅却全然不知,他只道打蛇不死,必被蛇咬,唤过平日贴身照顾他的小宦邹明,此人正是寇喜的徒儿,兆漪道:“你这小子平日再忠厚不过了,且那逆凌在朝时你也没进宫,该是信得的。朕今实告你,朕忍耐那老贼已久,他们早晚必行卓莽之事,朕自然要棋先一招!你立即去桂王府,赐他药酒一壶,与他相勾结的四叔柽王、六叔椒王,全都一起赐死,朕,从此最疼你!”

那邹明偷望了兆漪一瞬,忽目光触地,心中想起兆凌夫妻别时惨状,不觉行动慢了,但也不敢有违,自去宫侧安乐司仓库领了毒酒,往桂王府去了。

到桂王府,自有管家告知,桂王幽禁在府,适才郑海公公已来探过,如今邹公公如何又来?邹明叹了一口气,对他言道:“奉命来传旨,已定赐死。请唤主母接旨吧。”

桂王夫人年过五旬,对邹明怨道:“这老不死的,临死还惹孽债,占了十六岁的湛翠为妾,生了一子来分家产。如今一死,我们这个家也必被抄,哎!”

且不言桂王夫人哭哭啼啼,只说邹明奉旨已将替身赐死,再投柽王等两府,将二位王爷害死。那柽王也是武将出身,不肯就死,撞向家中立柱而亡,所谓三王同日薨,天下哗然!

知人之死,不知己之将死!那兆漪刚得邹明回报,舒了口气道:“我今日起做太平君,不倒逆凌之辙了!”无奈拥着柳妃,还没睡熟,已报德仁杀至折梅宫,兆漪大惊,龙袍未及着身,撇了柳妃,自拖了一靴逃走,逃至绢梅林中,见杨远滔执火搜宫,兆漪躲在树后石旁,不想衣摆为树枝勾住甚紧,寝衣丝缕飘散在外,人一时逃脱不得!早被远滔找见,兆漪点将时曾见过杨远滔,自此已知不是德仁来袭,兆漪拽住远滔道:“爱卿,朕点你状元,对你不薄,倘你今日出脱了朕,朕来日翻身,一定……”

杨远滔冷笑道:“皇上泼天富贵,与郑海共之,叫他去做太监;与堂姐共之,火焚宫室不救,与王叔共之,一日同杀三王,远滔不幸,内情尽知,今日饶你这昏君,明日不饶自己!”

兆漪不觉叹了一声,恨道:“哥!我不似你这般无用,我自是不会与旁人留一线后路,今逆贼逼朕,也是你阴魂不远不肯饶我!我岂能似你,如鱼肉在俎,听任他人!若天绝我,我当自裁!”

漪遂咬舌而亡,得年二十四岁。自操钺纪年起,登位不足一年也。

兆漪既死,杨远滔等人不敢造次,随即吩咐军队把住折梅宫各处,须臾将唐娇、柳妃等一般女流制住,归报桂王及文举。

且不言唐娇、柳眉儿如蜂愁蝶怨,被禁深宫、插翅难飞,且说桂王兆河与程文举,在折梅宫前三十里扎营留守,听得杨远滔之报,一阵狂喜,却立刻冷静下来!桂王道:“如今该怎么办呢?”

文举道:“眼下兆漪妃子不可轻动。原来诛除昏君的名头,也不可再用。微臣建议,先将兆漪密不发丧,分兵看守住折梅宫,命鼓乐大作,声飘于外。”

“让死人再享乐几天,是何道理?”

程文举长眸一闪,嘴角一勾,“王爷…不,万岁!臣还有好几件事要做呢!”

“妹丈,听凭于你!”

“尚老大人,年高德邵,如今,正可派他说服唐匮,假意向德仁投降!”

“妹丈糊涂了吧!唐匮掌何卫旧部,眼下与德仁交战不落下风,便是他肯降,我也不肯降呢!”

“唐匮必肯降的!”

“这是为何?”

“唐匮出身低微,与敌连日苦战,早就筋疲力尽。我派尚大人前去游说,叫他开门放进德仁,力呈能保他的富贵。但他惟恐兆漪降罪,必不肯信。则我们此刻可说,正是兆漪要放德仁!”

“哈…哈…”尚青云大笑几声道:“怎么可能?这昏君不傻,唐将军也不傻,如何肯放外人来夺自家的江山呢?”

“哼…哼…”程文举冷笑道:“唐匮新近见用,而尚老大人原也不是桂王爷的亲信。而更重要的是,探日海离腾龙宫甚远,唐匮对宫内情况不明。但唐将军已知皇上与桂王不合。尚老大人只需说,皇上忧心桂王动用私兵谋逆,又怕担杀叔之名。不敢用腾龙军马去剿桂王,因此有意驱虎吞狼!且兼何卫旧部最擅打巷战,德仁进后,大军灭他甚易。今只要假意屈服,引入德仁,由皇上亲自率杨远滔剿杀桂王,便可对外宣称桂王乃与德仁国主交战丧命的。我擅写各家笔体,死了的瑕玉、操钺的御笔,我都能仿,如今兆漪玉玺已在控制,仿制一道密旨又有何难!”

“陈匮同意之后,我们又怎么对付德仁呢?”

“德仁粮草难以维继,与唐匮拖时间于他也不利。他必会同意与我军议和,我军可以借机与他谈判,不在条件如何,只在拖延时间。时间拖得越长,对德仁就越不利。到那时我们便答应他的条件,可派李大人在世时设计的楼船在前引道,但停船地点一定要在席丞相设计的风口之外,这一点,务必谨记。我们送他从探日海回国。此时,一定要说服唐匮同上我军楼船!”

“这……”

“我料天时一到,海啸必生!如果果然到时没有海啸,我军可以用送行的楼船齐出,船上已吸收了李荏苒大人遇刺的教训,上面设有暗弩。平时机关不动,任是谁也看不出来,一旦机关发动,射程足矣,万箭齐发,顷刻可灭德仁。”

“尔后呢?”

“王爷,到此我们已经稳操胜券,便对外发丧,宣布兆漪之死为德仁乱军所为。尔后命段达打开西门,杀入皇宫,而后举丧。”

“我们为兆漪举丧?”

“非也。我们为瑕玉举丧!”

“妹丈玄机,我却不懂。当年瑕玉归府,老夫为得从龙之功,还曾建议查抄眷花府,抄出千福公主留下的许多珍宝,前面又与兆凌不和,如今为何又要为他举丧呢?”

“王爷啊。我原是为你啊。那兆凌当年夜访李开方,三赐金兰府,在那些士子心中很有份量!如今我们一面用他说事,一面抬出夜杀三王的事,必可使帝系从此转移啊。”

“瑕玉无嗣,宗室最长的漭王已亡,帝位只能落在王爷头上啦!”

“不对啊。”桂王疑惑道:“那兆凌之妻难产一死,但兆漪的唐妃,不是有孕吗?还是轮不到老夫呀!”

“不必明杀唐妃,只需以烟花不堪侍驾为名,放她们个个回家,然后……”

“只怕唐妃有孕,她不肯走啊!万一唐匮保她继为太后呢?”

“唐匮伪造密旨,纵放德仁,已犯弥天之罪,德仁一败,我们就在船上将唐匮处死!”

“啊……”桂王眸子一转,说道:“老夫得以成事,全仗文举!就按文举说的办吧!”

正是:天意茫茫谁可知?寿夭不由运筹定。百步精妙无一失,三寸气断赴幽冥!

且说桂王兆河,按其妹夫程文举之计,步步为营,妆敌杀兆漪、借风杀德仁、诬罪杀唐匮、借名哭瑕玉,终于成功说服众家宗室并杨远滔、伍信、段达等诸将,决定重选君主、另立新主。

陈文举再献一计道:“王爷可以先改名!王爷本是走之辈,当年清风爷赐您名为兆迈,您为顺兆迁之心,作卑顺之态,故将名降成水旁,又为名字要容易些才好,故尔选了这个河字,可是有的?”

桂王衮服加身,好不得意道:“正是呢!名字也要做小伏低,我心大大不愿,如今改作什么好呢?”

文举笑道:“臣愿我主改个珂字,正取可以王之意!”

桂王道:“珂字虽好,犯着玉旁,恐怕将来与那瑕玉……”

“王爷胜券在握,何必拘泥?!明日朝上,且请兆太后临朝,宣布先帝的罪己诏并您择日登基的诏书,她是您的女儿,定是愿意的!”

桂王乐道:“好!好!只是…那柳眉儿等人……”

程文举道:“大舅哥!江山不稳,勿要贪色!我已派七路人马追杀唐妃、柳妃等七人,务要除去,否则,帝系谁属,犹未可知!”

桂王合眸微叹一声:“唉!就依爱卿吧!”

“一会儿,由您设宴,在雨烟楼款待群臣,如有不来的,您暗自记下,另,探日海现龙鱼,鱼肚剖出可以王三字;凤都有异人献奇石,上有纹路呈金色,是一河字。这些异相,今日筵席上,我说给群臣共听,如有质疑的,待您登基以后,需多加留意!”

“好…好!”那桂王欢乐已极,连连称是!半个时辰后,便在剪香泾雨烟楼设宴。谁知引出惊天之变!

原来众人见桂王羽翼已成,纷纷赶来巴结,一派阿谀之中,桂王道:“朕登基之日,必不忘众位爱卿!”于是,站起身来,把金盏向众臣连连敬酒,谁知六十八岁人,大喜之下,忽然脑中血脉崩断,七窍流血,立倒席上!

众人眼见桂王已死,俱都慌了手脚!程文举捶桌哭道:“完了!……”转念一想,尚有一法!于是匆匆散了饭局,将桂王尸首草草运回本府,又入奏兆太后道:“太后详查,如今只有三条道路可行:一者,立先帝遗子,但唐妃已逐,现在生死不知,二者,立桂王之子,则是您之亲弟,且又年幼,如同你子,三者,再从宗室鄰选一位旁支入继,三者任选其一,由您而定。”

兆汾哭了父亲一回,道:“追回唐妃之儿,且不论男女,我纵死不愿;另立宗室,与咱们无亲,亦不甘愿,便将我父幼子、我弟兆灼抱进宫来,事急从权,还请姑父速草诏书,以我太后之名,传先帝遗诏,依旧追封我父为皇。而后,再抱我弟兆灼入宫为皇,我即为太皇太后。如此名分可定。姑父自然还是首功,右相是逃不脱的。不过,姑夫听着,我兆汾能有今日,全仗伍信保驾,我愿授他左相之职,加授执金吾大将军,统管兵马,胜过当年的卫将军。望姑夫不可反对!”

程文举想了一回,谢道:“万事遵从太后懿旨办理!”

兆太后道:“这便好。”

次日,即宣布新君年号振武,兆灼遂在襁褓中即位,旧日随从桂王之人,由此俱有封赏。程文举权势犹盛。

花开数枝,由作书的慢慢表来。话说当日兆漪死讯一传,唐氏等众妃被逐回家。唐氏以其兄已在楼船被杀,心中甚畏!时天气下雪甚大,唐氏挺肚独行,好不凄惨!行至游龙驿,靠进渡口,唐娇腹内发动,疼痛难当!适逢杨远滔率追兵杀到,传兆太后之令,要她一死!唐娇奋力逃去,哪里能走多远!即被杨远滔一箭贯了后背,却幸未中心脏。杨料唐妃必死,心里也惜她美,并未上前察看而退。唐妃昏迷雪地,不知几日后,待醒转时,身在船上。见是一和尚,蓝衫箬笠,声称数日前,正是他将唐氏救下,已用书中之法替她接生止血,她已昏迷数日,幸喜得了一个女婴在此。

唐妃身体孱弱已极,问道恩人姓名讳字?和尚道:“吾乃凉州人士,俗家名卫流云,僧名了慧。原乃犯罪之人,蒙主恩赦,向在龙都流云禅院出家。因妻儿之死,恨自心生,故在禅院曾由叶驸马引荐,从秦隐上仙苦习医术,旧主爱弟均已故世,腾龙无足留恋,故此番正是前往岩香行医济世。偶行至此,巧遇施主,故背施主同乘,肯上沾染施主血迹在此。事急从权,只得为你剖腹产子。但如今并无用此法生子而不死者。我惟能为施主在此诵经,以积善缘。”

唐妃称谢,但此际剖腹产女,十有九死,那唐妃又受重伤,岂能得活?唐妃含恨托女道:“妾蒲柳之姿,贱姓唐氏。因事招罹厄运,侥幸带伤怀女到此。女儿无辜,实无罪衍,愿大师救拔于她,勿使沉堕空门,也勿使为薄幸人所伤。拜托大师了……”

流云不知唐妃及此女来历,见此时江上漫漫飞雪,业已减小。零星飞落,悠然成景,舱中小几之上,翻开一卷书,正露着李太白“天若不好酒,天上无酒星”一句,便道:“此女与我有缘,佛门无酒,可有雪景,大雪封天,因你转为零星,实在老天也有灵性,便就取景星二字为名吧!你既是雪天生人,就叫白景星吧!流云自箧中取出僧衣包裹此女,叹道:“待我好生将你抚育成人,一可救拔尔命,一可慰我岑寂,也算为亡者积福。尔后花花世界,放你自行也好。”

唐娇之女在游龙驿水路凝霜渡降生,而唐娇以二八年华倾生,一代佳人,命运如此大起大落,实在堪悲。

流云央船家暂且停船,在近郊荒野僻静处安葬唐妃,以其所中之箭与其弟流光的军中所用一无二致,故知伤她者乃是将官,故不敢张扬,墓碑不书亡者姓名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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