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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告死之翁

如同太阳熄灭了一般,灰黑色的死雾弥漫了天空。

这里是暮冬堡通往拉索米亚大草原的林间大路,但已没人能认得出来了。曾存于此的起起伏伏的坡路,坡路两旁沿山势蔓延的深林,甚至那供树木扎根的丘陵本身都被人彻底抹去。

现在,这里有的只是一片平原,一片灰黑色的平原。荒芜,衰朽,无遮无拦,寸草不生,就像死了的大地的尸体。

但平原上的那层灰黑色却在蠕动着,浪潮似的缓慢而坚定地翻涌向前。那是死了,却又还活着的浪潮——

身体残破不堪的佣兵,没了头颅的骑士,胸口开着大洞的石头傀儡,高大的、像手臂一样挥舞着枝干的魔化树妖,林林总总,许许多多……

它们无一例外的死了,腐烂着,却又燃烧着幽蓝色的鬼火,向前,不停向前。它们冰冷,它们安静,它们呼出潮湿的、带着霉斑味道的气息。它们就像让人从脊骨凉到心头的噩梦,从梦魇中走出的死之具现,带着灰暗的、湮没一切生灵的意志,不可阻挡,无从抵御。

这是一支属于死者的大军。

而在这支死之军团的尽头,一名黑骑士拄剑而立。灰黑色的骑士阴森、挺拔而又高大。他有普通人类的两到三倍高,双手拄着的漆黑大剑虽只到他胸口,却已是寻常人类无法使用的巨大武器。

他穿一身黑色的全身板甲,肩上是骷髅外形的肩甲,头戴全覆式的羚角骷髅盔。整具盔甲黯淡无光,表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细小凹痕与岁月留下的锈迹。破破烂烂的披风飘荡在他身周,如同头顶那一片被污染了的天空。

黑色的骑士向前望着,越过他潮水一般的大军,始终凝望着远方,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他的全身都笼罩在那具漆黑色的甲胄下,没有丝毫流露在外。除了那骷髅状头盔的眼眶中,一双燃烧着的幽蓝色鬼火,那冷冷燃烧着的、能一眼就让人连灵魂都冻结掉的幽蓝火焰——灵魂之火。

一个亡灵。

一名死亡骑士。

而在死亡骑士的凝望处,那支死之军团前赴后继涌向的地方,一个流淌着熔岩的世界,仿佛一块自天外而落的陨石般,被这片灰黑色的平原包围着。

那是一个燃烧着的世界,一个火红的、由熔岩组成的世界。那些熔岩流淌着,卷向那汹涌而来的死者浪潮。一个个无比高大的、燃烧着火焰的岩石傀儡从熔岩中走出。

它们轻而易举地、就像巨象碾压蚂蚁一样,将那些死者踩倒、踢飞,焚毁成灰烬。

但是没有意义。

局面依然是压倒性的。

死者们只要不被击得粉碎,即便倒下,也会立刻爬起,再一次沉默地向那熔岩的世界涌去。就连那些被烧成飞灰的,也会汇入弥漫在半空中的的死雾,如病毒般无孔不入。

很快的,这些新生成的岩石傀儡就再一次被死雾侵蚀殆尽。它们那巨大的、有十数人高的身躯,就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一样,动作戛然而止,熔岩一样的表皮不再流动,而是渐渐凝固成难看的灰黑色岩石。

它们死了。

死了,然后崩解。大块大块灰黑色的岩石从半空中落下,却在接触到灰黑色平原的一瞬间,重新凝结成灰黑色的石头傀儡。

这些新生的灰黑色石头傀儡从大地中走出后,便转过身,燃烧着幽蓝色的鬼火,向那熔岩组成的世界涌去。

于是,那燃烧着的世界就这样被灰黑色的平原侵蚀着,眼看着越变越小,流淌着熔岩的岩石傀儡越来越少,生成得也越来越慢。这场火焰与死者的大战,似乎即将分出胜负。

在那熔火世界的正中,一名发须皆白的老法师睁开了双眼。

他穿一身燃烧一样的深红法袍,一个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魔法符文在法袍上流淌、跃动,犹如拥有生命般与升腾在周围的火焰融为一体。

老法师看着他的岩石傀儡从燃烧着的大地中走出,看着它们向前冲去,看着它们被死雾侵蚀,被那死者的浪潮淹没、吞噬。它们身上的熔岩不再流淌,火焰熄灭。最终,死亡俘虏并支配了它们,将它们转化成他新的敌人。

他的视线越过那涌动着的,近乎无穷无尽的死者大军,越过遮蔽了天空的死雾,越过灰黑色的平原,与那拄剑而立的黑色骑士遥相对望。

阴森,冰冷。

那幽蓝色的火焰似乎要连他的灵魂都燃烧成永不融化的坚冰。

他只从那火焰中看到了杀戮,看到了毁灭,以及……憎恨——对生者的憎恨,对世界的憎恨,对一切与一切的憎恨……

憎恨。

憎恨才是亡灵残存于世的意义,才是他们那扭曲力量的源泉。

冰冷而又能燃尽一切的憎恨。

灰黑色的死亡骑士。

熔火世界中的老法师收回目光,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用双手举起一柄悬浮着一块拳头大红宝石的枯木法杖,向地面用力一顿。

然后,大地震动了起来。就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样,地面上流淌着的岩浆纷纷向老法师涌去。整个熔火世界一瞬间变成了一个以老法师为中心的螺旋,一个岩浆形成的漩涡。

沉重而沸腾着的岩浆就这么将老法师包裹了起来,一层又一层,蠕动着、覆盖着,就像生长着的巨树一样,不断变高、变壮,继而变得更高、变得更壮……直至一个顶天立地般的熔岩巨人一脚踏上那片灰黑色的平原。

那燃烧着的熔岩巨人实在太过巨大,之前那些十数人高的岩石傀儡才刚刚没过它的脚踝。它就像是一座活着的火山,一举一动皆如同不可抵御的天灾。即便是在上古神话中——那黄金的纪元里,能与巨龙角力的泰坦也不过如此。

熔岩巨人俯瞰着脚下连蝼蚁都不如的死者们,随手一挥。一道燃烧着的火焰风暴便在它身前一卷而过。所有被卷入的死者,连一点反应都来不及有,便在一瞬之间化成了灰烬。

巨人身前顿时一空。

于是,熔岩巨人迈开步子,带着滚滚奔雷之声,向那灰黑色平原尽头的死亡骑士冲去。那支汹涌而来的死者军团,对巨人来说连阻碍都算不上,脆弱得如同狂风面前的枯叶。

熔岩巨人前行,大步前行,就像破开浪潮的深海巨兽。每一个接近熔岩巨人百步内的死者,都会无声无息地开始自燃。熔岩巨人每迈出一步,一道新的火焰风暴便纵横肆虐于大地。

但是,灰黑色的平原也动了起来。

无处不在的死雾如同层层叠叠的蛛网般,在熔岩巨人前方凝聚、展开,又被巨人一层层地撞破。然而,那些蛛网的破片却纷纷扬扬地四散飘洒,沾染到巨人后,便立刻向它体内侵蚀而去。

平原上的灰黑色泥土同样蠕动了起来。它们仿佛活物一般,将那些已派不上用场的死者依次吞吃,然后生成出一根根巨大的灰黑色尖锥,向熔岩巨人刺去。

近乎无穷无尽的灰黑色尖锥从大地中钻出,一根接一根地刺入熔岩巨人的身体——刺入,被折断,再刺入,再折断……就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般阻击着熔岩巨人的前进。

终于,刺入熔岩巨人体内的尖锥越来越多,熔岩巨人沾染上死雾的面积也越来越大,这些组成了这个死亡世界的灰黑色物质再次变形,直至如同一条连接了天地的锁链,将熔岩巨人紧紧束缚。

熔岩巨人挣扎着,拖拽着灰黑色的锁链奋力向前。但锁链却越缠越多,颈项、双腿、手臂……终于,巨人停下了脚步。这个如同移动着的天灾,靠一己之力横跨了大半个灰黑色平原的存在,终究还是对那世界尽头处拄剑而立的骑士无能为力。

然后,熔岩巨人张开了嘴。

它的口中,赤红色的闪光一闪而逝。

于是,灰黑色的世界一分为二。

快到肉眼都无法视认的赤红镭射向前射去,只留下仅是蹭过就被溶解的大地证明其存在。

灰黑色的骑士连回避的可能都没有,就这么被镭射整个湮没。紧接着,赤红色的镭射继续向前,直至与地平线处的群山相撞。一阵仿佛整个世界都要随之毁灭的火光后,山脉消失了,大地上只剩一朵灰蒙蒙的蘑菇云直抵天际。

爆炸卷起的狂风吹散了弥漫在天地间的灰黑色死雾。那点缀满璀璨群星的夜幕重又高挂于空,澄澈而深邃。月光如水般洒下,静静的,仿佛是爱人对战士的抚慰。

失去了主人的灰黑色平原开始崩解,一点一点地化为尘埃,随风逝去。缠绕在熔岩巨人身上的灰黑色锁链也开始断裂、脱落,无力得像是死去的蛇蜕。

熔岩巨人站直了身体,抬起头,迎着那柔和的月光仰望天际,仿佛是在回味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而就在这时,一朵幽蓝色的火焰在巨人背后燃起。

毫发无伤的黑骑士从幽焰中走出。他踏空而行,脚下幽焰摇曳。他举起手中的大剑,悄无声息地从巨人背后刺入。

即便这把漆黑色的大剑立起来有近两人高,但对那熔岩巨人来说,依然如针一般细小。但就是这么一刺,熔岩巨人却在一瞬间凝固了。凝固了,然后碎裂、崩落,如同一座死了,并且缓缓坍塌的火山。

大地被那些不断砸落的灰黑色岩石击打着,一阵又一阵地震颤,轰鸣的巨雷般的声响贯彻了天地,直至许久之后,方才平息。

尘埃落定。

清冷的月光之下,只剩下幽焰之中的黑色骑士与被大剑从背后刺穿的老法师。

老法师的枯木长杖已不见踪影,他用双手握住穿出胸口的剑尖,满口鲜血,艰难地喘息着。他拼尽全力在黑骑士肆虐于他体内的死亡力量中,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逆流了仅存的最后一点魔力。

这是他通过研究无尽深渊中的巴洛炎魔,开发出的一个九环法术,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焚身爆」!

这时,灰黑色的骑士开口了:

“‘熔火者’古德尔,汝之忠义,令吾感佩。”

他的声音沙哑、森冷而低沉,如同凛风吹过锈蚀的铁片。但那声音中,却没有亡灵生物那种恨不得虐杀尽一切生者的疯狂。他这一声感慨是如此高洁,高洁得就像一位骑士在决斗过后,向神祇与世人诉说他对那位可敬对手的钦佩与缅怀。

“故而,吾,宣告汝之归亡。安息吧。”

灰黑色的骑士拔出大剑,就像将他对手的灵魂一同抽出般,老法师在这一刻失去了生息。他那灌注满魔力、即将爆发的身体,也随之化为灰黑色的沙土,落入那幽焰之中。

侧过头,黑色的骑士向南遥遥一望,然后转过身去,走向那朵幽蓝色的火焰。火焰熄灭,黑色的骑士便也消失无踪,只留下那片灰黑色的平原。

群星依旧闪烁,风儿依旧吹拂。长夜过后,太阳仍将升起。但有些什么却不一样了——

死亡已至。

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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