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
徐家。
府门处,如云的仆婢正往车驾内装嫁妆。铸钱箱箧,绫罗绸缎,金玉古玩,木雕酒器如流水般查点而过,辉煌不可细数。
虽然入冬后的雪色冰冷,天色暗沉,可被各色宝箱上明晃晃的金纹一照,就立刻比骄阳还亮了。
倒是徐夫人不爱把房间布置得太富贵,所以和外面的煊赫比起来,房内便多少有些逊色。
烛光摇曳的铜镜里,徐夫人正在给女儿梳妆,“昭佩啊,此去都城,万事不比在家。要多收收你的顽劣,记得循规蹈矩,柔顺侍夫,莫让人背后指点徐家。”
徐昭佩不过八岁,哪里懂得什么夫啊妻啊的,听见往建康受封王妃,也只当是出远门玩耍而已。此刻她踢着两只小脚,心早已飞到繁华的建康,开始幻想都城的种种乐处。隐约听见耳边几句教诲,便敷衍着一昧地点头答应。到头来不但没记住半个字,还把徐夫人刚梳好的一缕发丝给折腾乱了。
徐夫人无奈的重新梳起发髻,继续道,“虽说阮修容出身寒微,好在湘东王生的聪明俊秀,不算亏了你。本来你大人是不愿答应的,可娘觉着,若是嫁给太有权势的王侯,难免受人家的气。五殿下出身虽强些,湘东王却胜在没什么前程,不敢欺负你。他若能待你如珠似宝,娘也就别无所求了。”
徐夫人身边的侍婢插言道,“夫人,奴听说阮修容怀着湘东王的时候,曾梦见明月入怀,生产那日更有龙气罩床,或许未来运道也不可限量呢?”
昭佩不屑的勾扯着罗衣上的缨络,“那都是编出来骗人的,谁会信啊?只要长得俊俏就好了。呀!说到俊俏,其实女儿更喜欢前两年送来的,那个庐陵王的画像。。。阿娘,为什么女儿不能嫁给庐陵王呀?”
徐夫人哭笑不得,轻声斥道,“不许胡说!小小年纪,没个正形,看娘告诉你大人,揍你不揍你。”
昭佩颇不服气的鼓起双颊,“阿父好多年没回来过了,我才不怕呢。”
徐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又很快聚了起来,她摸了摸昭佩刚挽好的发髻,重新开始絮絮叨叨,“昭佩啊,到了湘东王面前,不可再似此娇纵行状,而要恪尽人妻之德,用心辅佐夫君。。。”
侍婢见昭佩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忙劝道,“夫人,女郎年纪还小,哪里懂得这些?今后归家时再教诲也不迟。”
“好吧。”徐夫人终于唠叨完,又将昭佩拉起来,满意地看了一圈,“不料这婚服如此合身,可见阮修容用心。”
昭佩喜滋滋的跺跺穿着五色云霞履的小脚,自己又转了一圈,“女儿也觉得很美。”
不知是昭佩天真的神色还是即将天各一方的事实刺痛了徐夫人,她看着昭佩的笑脸,眼前立时变得模糊起来。
偏偏还有家奴催命似的在门外提请,“夫人,女郎,再不起身天色就晚了。”
徐夫人的手在衣袖中握了两握,才挤出点不由衷的笑,“来,昭佩,娘抱你出去。”
谁知尚未等她碰到昭佩,昭佩就已经欢快的疾走过门槛,“才不要阿娘抱呢,女儿现在可是湘东王妃,给人抱着也太不威风了。”
装嫁妆的马车停在遥远的外门,接昭佩的马车却就停在房门外不远处。等徐夫人追出去,昭佩早带着两个侍婢登上了马车,正撩着车帘向她招手,“阿娘,阿娘,女儿走了,别忘了给女儿写信呀。”
徐夫人强忍泪水,握着昭佩的小手点头,“儿啊,一路小心,若有闲暇,记得常回来看看娘。”
没等昭佩回答,车轮已经平稳的滚动起来。昭佩撩着车帘向后挥手,小小的身影穿着华丽的衣衫,不知要随马车走到什么地方去。
徐夫人情肠大恸,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天监十六年。
十二月冬。
建康东郊。
湘东王宫。
湘东王萧绎虽是庶出,但武帝诸子均为庶出,倒并没有太明显的高低之分,所以这座湘东王宫修造的还算奢华。加上今日有喜事,里里外外都张灯结彩,染锦铺纱,舞乐相伴,就更显得天家富贵,尽善尽美。
若说美中尚有不足,那就是站在前面迎接昭佩的,并非湘东王萧绎,而是一众朝服整齐的礼官和衣衫簇新的仆从。
不过这些细微的不足在昭佩伴着钟鸣鼓磬,穿过繁复的大礼,看见武帝的刹那,就立刻烟消云散了–––天子亲屈舆驾的荣耀恩宠下,什么细枝末节都不再重要。
冬日的婚服虽略显沉重,她还是傲气地昂着身子,双臂用力支撑着握扇的姿势,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满是绫花绣线的绛裙,明亮的目光透过扇羽,悄悄打量着对面的湘东王。
湘东王还没有反应,武帝就先窥见昭佩天真可爱的粉面桃花。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开始向跟随在身边的中书舍人周舍赞叹,“小小年纪,容止便如此端直,真不愧是文忠公的孙儿。我看七官倒未必比得上他这王妃的气度。”
周舍欲要接口夸两句,礼官却已经开始在鼓乐中扬声,“侍中,太常卿徐绲之女徐氏,世代清贞,毓秀名门,端容外惠,德才内敏,可立为湘东王妃。”
昭佩似听非听的飘着眼神行礼,只盯着湘东王俊秀一如画卷的小脸儿乱看,还悄悄移开羽扇,对萧绎露出了一个轻柔的笑容。
可惜萧绎似乎眼神不太好,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直到一众观礼的王侯士族涌上前来给他贺喜,才慢慢对着这些外人露出笑意。
闹哄哄的喜悦里,昭佩开始朦胧的意识到,与其说这是她和萧绎的婚礼,倒不如说是湘东王妃的加封典礼–––就像某种官衔,和沉重而华丽的服饰一起,永远压在了她的头顶。
虽隐隐生出些许失落,但她向来心宽,又最爱华衣美饰,此刻在自己这身漂亮婚服上的心思倒比在夫君身上的心思还多,所以并不如何难受。
何况礼官已经开始引着昭佩向阮修容和萧绎的姐妹们行礼,根本无暇让她细想。
永兴公主萧玉姚,永世公主萧玉婉,永康公主萧玉嬛是德皇后所出嫡女,自站在武帝左侧最显眼尊贵的位置,凤冠霞帔,明珠玉饰。
永兴公主和永世公主只是矜持而和善的对昭佩笑了笑,只有年过二十仍尚未出阁的永康公主不顾礼法,一把捏住昭佩的粉颊,大呼小叫起来,“呀!七弟妹真可人疼!”
昭佩被吓了一跳,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却听武帝忽然低咳两声,语气严肃,“玉嬛,不得无礼!”
永康公主撇了撇嘴,方才不乐意的撒手,“夸两句又怎么样嘛。”
内官继续引着昭佩行礼,妃嫔们一张张涂脂抹粉,高鬟金钗也遮不住的苍老面目格外滑稽,昭佩便直盯着她们的皱纹瞅。
不远处传来武帝低声呵斥永康公主的声音,“把你惯的简直无法无天,都二十了,还像个孩子,过两日就把你也嫁出去。”
永康公主有恃无恐,“哼!女儿不嫁,嫁来嫁去,有什么好下场呢?阿父只想想阿娘吧。”
武帝又气又无奈,只能连忙打断她的疯话,宠溺笑道,“好好好,不嫁就不嫁,左右我还养得起一个女儿。”
永康公主这才得意的昂起头,又抱住武帝开始撒娇。
黄昏。
筵席间觥筹交错,朱门前车马往来,这场煊赫的大婚直闹到天色渐暗,武帝御驾还宫后才次第停歇,独留给新人一点安静。
昭佩生来就是娇养的士族贵女,半日下来,早累的浑身酸软,根本顾不上等一等还在送客的萧绎,就自己先带着侍婢回了房。
承香承露两个贴身婢女扶她坐在新房的妆台前,又是捏肩又是喂茶,“王妃累不累?”“王妃用些点心吧。”
“身上倒不累,就是心累。”昭佩装模作样的学着大人叹了口气,盯着铜镜抱怨连天起来,“唉!还以为都城有多好玩儿呢,来来去去的,还是老一套。除了大典上风光片刻,后面就没什么稀奇的了。。。还有啊,那个湘东王,什么夫君,笑都不对我笑,阿娘还说他会待我如珠似宝呢,哼!”
承露边给昭佩捏肩边笑道,“这一天您都觉着累得很,湘东王肯定更累,王妃就别计较了。”
这话分明是偏帮萧绎,气得昭佩顺手捞起一个脂粉盒就砸在她身上,“吃里扒外的东西,才第一天,你就向着外人了,是吧?”
承露吓得忙跪下谢罪,“奴一时失言,请王妃恕罪。”又将金盒小心地拾起来递给承香。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人都转头看去,竟是一身喜服的湘东王,身后并无侍从。
昭佩看他确实面带倦色,不禁又有些心软,就朝还跪着的承露摆摆手,“好了,你们下去吧。”
承香承露对视一眼,忙躬身而退。
湘东王虽然看见了刚才的场面,却知趣的没有多问,只深深朝昭佩作了个揖,“徐卿有礼。”
“呵~~”昭佩被这么一恭敬,顿时忘记了心烦,边笑得发间珠玉叮铃作响,边轻轻起身屈膝,“湘东王有礼。”
萧绎见她言语动作直率可爱,不禁也跟着微笑,“君来卿去的,怎么听都生疏。若徐卿不嫌弃,从今后便唤我的小字如何?”
“小字?”昭佩努力的回忆片刻,试探道,“世诚?”
“七符,从七又符。”
“七符。。。欺负。。。弃妇?听着多别扭啊,不如就叫阿符吧。”昭佩见他如此和气,便把母亲的叮咛忘到了天边,上前抱住他的手就嘻嘻哈哈起来,“阿符,你叫我作昭佩就好,昭然若揭,琼瑰玉佩。”
“嗯。。。”萧绎红着脸想把手抽回来,却不料昭佩攥得太紧,竟半分没能抽动。他只好不自在的用另一只手碰着案边杯盏,眼神飘忽,“昭,昭佩。。。”
昭佩的眼神随着他落到桌案边,酒壶旁摆着的两瓢酒水上,顿时兴奋不已,“诶?这是什么呀?真好玩。”
“这叫卺,俗名唤作苦葫芦,是用来盛酒的。”
昭佩皱起眉头,“干嘛用苦葫芦盛酒?酒里该有苦味了。”
“是希望夫妇二人今后能同甘苦,共患难。”
“夫妇?这酒是给我们喝的?”听到能尝到神秘的酒,昭佩顿时松开萧绎的手,喜出望外的拿起来就喝,“真好,我还从没喝过酒呢。”
“诶。。。等等。。。”
合卺酒本是夫妇二人交杯同饮才作数的,但此刻昭佩动作太快,萧绎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先独自喝了下去。
“咳。。。咳。。。”
昭佩一口下肚,立刻轻咳起来。
这甜酒并不浓烈,只是倒进苦瓠瓜内后,与其说是甘苦与共,倒不如说是一种怪味的折磨,直呛的昭佩呲牙咧嘴,丢下没喝空的瓠就直抱怨,“咳。。。怎么这么难喝。。。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碰酒了。。。”
昭佩这话说的不早不晚,正在萧绎自己那杯贴在唇边还没往下咽的当口,他被这么一吓唬,执瓠的手就难免迟疑的顿住了。
谁知回过神时,昭佩滴溜溜的双眼正盯着他,萧绎就又不得不显示气魄般仰头灌了下去,“唔。。。其实也不算很难喝。。。”
虽然脸上苦兮兮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他,但昭佩却依旧傻傻看不穿,直笑着拍手道,“阿符真厉害!来,吃块点心沾沾。”
昭佩喂过萧绎一块黄金卷,正准备自己也用些点心,可还没送到嘴边,窗户和门就开始啪啪轻响,显然外面有狂风作祟。
“咦?起风了?我去看看!”
昭佩生性好动,听得异响,忙把手里糕点一丢,起身便要去开窗。
可还没等她走过帷幔,‘碰’的一声,狂风已吹开了窗扇。随风而入的茫茫飞雪翻洒屋内,眨眼间吹得帷幔皆白,如若天地缟素。
虽然烛火的暖黄光线稍稍柔和了雪色,萧绎还是不由得心中一沉。但他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而是自顾自上前,重新关紧窗扇,“风雪有什么好看的?小心着凉。”
昭佩盯着地面和帷幔上开始融化的一层薄雪,不禁目瞪口呆,“真是奇怪,明明请术士算过,说什么今日天景韶和,无风无雨,连云都没有的。。。”
她说着说着,却似乎又想起什么好事,眼睛一亮,就继续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呀!阿符,你还不知道呢,其实今天的风雪还算小的。我们经过西州的那天,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把房屋树木全给掀了,那才叫可怕。当时漫天飞雪,被风一裹,吹得到处都是。幸好我们躲进了西州府衙,不然肯定会被吹跑的。。。唉,婚期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候呢?隆冬腊月的,真是受罪。”
萧绎轻轻笑起来,“听说是有司择定的吉日,能白头偕老。”
“真的?阿符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好呀。”昭佩被他骗的两眼发亮,天真的摸着自己满簪金玉的发髻,已然期望起遥不可及的将来,“白了头发还在一起么?那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呀。。。”
角落里的竹火笼时明时暗,把温暖的光投在昭佩的婚服上,如她的幻想和容颜一般美好,看得萧绎也微微而笑,不愿再去思索什么怪异的风雪。